郑屠户点点头,直勾勾盯着堂外被风吹得摇曳的树影,泪如雨下,浸得面前的地上,都湿得精透。他记得他妻子走的那日,也是这样一个糟糕的天气。他坐在树下砍柴,年少的妻子便在一旁聚精会神的看他砍柴,半晌后喜滋滋的撒娇说:“相公,你说,如今这样的世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再挨饿,才能过上天天都能吃肉的日子呢?”他笑着劈完手里的柴,摸摸她不算漂亮但亮得出奇的眼睛,满是温和的说:“我这些日子砍柴攒了不少银子,等出门的时候就给你买肉回来!”那时候天灾才刚降临,地里颗粒无收,城内外能吃的东西却都被人给挖走了,只剩一片狼藉。这猪肉,终究是买不到了。然而比天灾更可怕的,却是那无恶不作的安乐侯庞昱。他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直到妻子被蒋完抓走的那晚,他都没能让她吃上一次猪肉。等人将她送回来时,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郑屠户闭上眼睛,清风吹过眉头,却没抚平他这些年忍辱偷生,眉间那道黝深的沟壑。襄阳王听他所说,一股深深的悲凉涌上心头,拳头不由自主攒成一团,道:“那庞昱,简直该死!”包拯虽也同情郑屠户的遭遇,但法不容情,这也不能成为郑屠户残忍杀害蒋芝儿的理由。“这么说来,你是因为杀妻之恨,所以杀了蒋芝儿小姐?”“不是的……。我……小人……。”郑屠户还是拼命摇头,道:“小人的确收留了那小姐,但我……。我真的记不得杀过她啊!”“你当然不会记得杀了她了,因为你是在梦中杀的她,可对?”襄阳王总算有了点头绪,打断郑屠户道:“你的确是出于好心,收留逃婚的蒋芝儿。”“但蒋芝儿小姐不知道你与她父亲的血海深仇,将身份告诉了你。所以你当时内心十分煎熬,断断续续一直回想起从前的事,没想到竟在睡着后梦见了自己的亡妻。”“加上你常年患有睡着后会起床活动的怪病,所以,你便在梦中,将她杀了。且还跟平常一样,在那个剁肉的时辰,失去意识地把她剁成了肉泥。”“我……..!”襄阳王一分析完,堂内气氛顿时沉重起来,郑屠户仿若被人迎面一棒敲醒,实在无话可说,最后终于低头道:“王爷说的不错。”“小人不记得做过什么了,后来还是文氏上小人这买猪头肉,小人才被喊醒,连自己半梦半醒中,将人头随便包给了她都不记得了……。”“小人该死……该死啊……”听着郑屠户后悔不已的哭声,襄阳王心里突突跳了几下,很不是滋味。虽然郑屠户杀了人,杀人手段也极其残忍,但照这样的情况看来,这也非他本愿。不然他为何在熟睡后才动手?明明清醒时,也有很多机会可以杀她的。蒋完听说包拯他们已经有了眉目,也是一刻不停的赶了过来,刚进衙门,就看见了倒地痛苦的郑屠户,以及面带悲伤的众人。襄阳王看见蒋完,心里也是一股气憋着,不愿和他搭话。包拯向来看不上蒋完此人,蒋完来回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公孙策好心,给他大概讲了案子经过。蒋完听罢顿时老泪纵横,马上便想冲到郑屠户家看看自己可怜的女儿,刚走一步,又回过头来想踹郑屠户,被衙役们拦下了。蒋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五六个人都只能堪堪压制住他乱摆的四肢,“好你个杀千刀的恶屠!冤有头,债有主,你有本事来砍我啊!为何……。为何要杀我的芝儿……。”“那你又为何要杀我的妻子!为何要把她带到庞昱那个贼人手中,让她饱受折磨而死?!!”郑屠户见了杀妻仇人,也是急红了眼,马上跳起来想和蒋完扭打在一块,还是张龙赵虎合力,才把他押到一边。堂上一时鸡飞狗跳,混乱无比。“够了!”包拯将惊堂木狠狠一敲,勉强止住了发疯似的两人,“公堂之上,岂容尔等胡来!”“来人,现在便将罪书呈上,令犯人郑屠画招!”蒋完边哭边笑,吼道:“对!治他的罪!包大人,可别轻饶他!最好给他将十八酷刑全用一遍,然后再处死他!”“住嘴!”包拯抽出一签,道:“蒋完,本府暂且不治你的罪,是因为你还有更大的罪要判!你的所作所为,本府日后一定好好和你算清!”“来人,将蒋完拖下去打二十大板!”只这二十下子,把刚刚还嘴中叫嚣不停的蒋完打了个横迸,只剩躺在地上哀嚎的劲。襄阳王心中叫好,对包拯的做法表示一万个赞同。随着郑屠户的画押招供,蒋芝儿一案,也彻底结案了。文氏母子与此案并无关联,案件查清后便被包拯派人放了出来。颜查散这才知道自己那天遇上的慷慨贵人原来竟是襄阳王,见了襄阳王本人,还有些不敢相信。襄阳王见他在牢里也没被苛刻虐待,整个人不瘦反胖,不由笑道:“颜公子,这下回去可以好好念书,考取功名了。”颜查散恭恭敬敬的抬手作揖,道:“多谢王爷!颜查散一定不负王爷希冀!”“哎?颜弟?!”白玉堂本是来找襄阳王算账的,走到衙门口却看到了颜查散,面上喜色展露无疑,当即亲亲热热的揽上了颜查散肩膀,道:“颜弟,多日不见,气色恁地好!”“白大哥!”颜查散也是喜出望外,连忙朝襄阳王介绍道:“王爷,这是在下的拜把子大哥白玉堂,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锦毛鼠,人可好了!”襄阳王假装没看到白玉堂手里明晃晃的画影剑,默不作声往旁边挪了一寸,强颜欢笑:“呵呵……..是啊,人很好……”好到见面十次,能有九次都想杀了他…..白玉堂见颜查散对襄阳王如此尊敬喜欢的模样,心觉诧异:“颜弟,你与这人怎么认识的?”颜查散将那日的情形简单说了说,白玉堂看向襄阳王,襄阳王马上尴尬的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五爷的弟弟,岂有不帮之理……..”白玉堂倒是对他来了些兴趣,“没想到王爷还挺乐施助人。”襄阳王如芒在背,脑子里飞速旋转,想着该找个什么借口溜得越远越好。白玉堂却没这么轻易放过他,越看他想跑,越拉着颜查散和他聊天,见他如此紧张,心里快活得不行:“既然王爷这么有钱,不如就请家境贫寒的颜弟吃顿饭罢,读书人脑力消耗大,需要好好补补。”襄阳王一想到赵德汉走时如捧至宝一般交给自己的钱袋,现在还没多久就已经瘪了不少,不由泪往心底流。“怎么,王爷不愿意?”白玉堂在身后比划两下画影,慢条斯理道:“王爷做了那么多坏事,不做点好事积积德,就不怕今天还好好的,明天就突然死了?”“五爷这也是为你好啊。”襄阳王:“……..”突然很想说声谢谢是怎么回事…..明明就是你想杀我啊!!襄阳王果断的拿出钱袋,轻轻放在白玉堂摊开的手上,微微一笑,道:“不用找了。”钱嘛……..哪有命重要呢?第十七章沈仲元先他们一步混进陈州,等一切准备妥当,襄阳王便带着白玉堂随蒋完一道去往陈州。这月份正热,举目烈日当头,脚下黄土干裂,这片曾经尚算安乐祥和的土地已经成了饿殍遍地的废墟。襄阳王同白玉堂一起坐在马车里,根本不敢掀开帘子往外打望,光是躲在马车内,听到外头野鹰秃鹫的恐怖鸣叫,已经让他心惊胆颤。白玉堂侧卧着,骄横远岫的眼睛暗中一直注视着襄阳王,仿佛生了根般。那张好看的脸明明艳丽无双,却又凛然生威。偷看到襄阳王一直紧张得拿指甲抠手心,白玉堂心底浮上不屑,十分不解按照自己的性格,对于襄阳王这样的人,本该是一万个瞧不上眼的。可他现在虽然也瞧不上他,却对他莫名宽容很多,还愿意答应襄阳王的计划,和他这样平和的独处在一架马车里。实在是让白玉堂自己都想不明白。还有……襄阳王能不抠手心了吗?看着真的十分碍眼。白玉堂眉毛一拧,抓过襄阳王无处安放的双手,伸到自己面前,拔出画影便开始认认真真的给襄阳王剪……。不是,砍指甲。襄阳王瞠目结舌。原来一柄剑的用处竟然可以多到这样的地步吗??还是说只有白玉堂的画影剑这么了不起???他好像就没看见展昭像这样拿巨阙胡来过吧!襄阳王十分感动,但不敢动,很怕白玉堂一个手滑,自己就会加入大宋残疾贵族行列,于是安安静静的坐着,任凭白玉堂摆布,倒让白玉堂折腾他折腾起了兴致。眼见着白玉堂已经将襄阳王两手指甲削得干干净净,隐隐有了想让襄阳王脱靴的冲动,襄阳王往后爬了一步,马上道:“五爷!可以了!”白玉堂也是无聊得紧,见襄阳王这么排斥,也不再有所动作,收了剑,抱臂养神。襄阳王在一旁内心疯狂翻滚,没想到武林中人无聊起来这么可怕的吗?自己还有命能坚持到陈州吗……..?怪只怪自己武功不够强,只能祈祷个性坚强一点了。“襄阳王。”过了一会,白玉堂突然出声喊他一句,原本昏昏欲睡的襄阳王马上惊醒,回道:“在!”“你果真是襄阳王?”别说眼前这人是襄阳王了,白玉堂见他这个没骨气的软样,简直怀疑这人连王爷都不是。襄阳王语塞,挠挠后脑勺,“五爷说笑了,虽然本王看上去好像不是传闻里那样,但是货真价实,的的确确就是赵爵……。”白玉堂点点头,也不去追究此话真假,淡淡道:“五爷渴了,倒杯茶过来。”襄阳王认命的从马车内的茶案上取过茶盏茶壶,正准备倒茶,车外马儿嘶鸣,人声喧哗,整个马车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将襄阳王手中的茶壶都掀翻了。滚烫的茶水溅向襄阳王,白玉堂眼疾手快,衣袖一翻,转瞬接住了襄阳王没拿稳的茶壶,千钧一发之际,竟是一滴热水都没烫到襄阳王。襄阳王回过神来,看见白玉堂稳稳放下了茶壶,忍不住问:“五爷可有受伤?!”白玉堂将护住他时被烫了个泡的手心攒成拳,掩进袖中,若无其事道:“啰嗦!”襄阳王看他神色如常,心想白玉堂本事了得,一壶热茶估计也不可能伤到他,也不再追问,掀开帘子查看外头的情形。倒是白玉堂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暗自懊恼自己怎会不由自主就出手替这奸王挡难……。同那死猫呆久了,没想到也让他白玉堂心变善了吗?!该死!襄阳王当然不知道白玉堂此时正在天人交战,见到马车外马儿受惊,马脖子使劲往后仰着,前蹄子也蹶得老高,双眼上翻,鼻腔里连打着颤音,不由喊道:“五爷,五爷!马儿受惊了!”白玉堂面色一肃,掀开帘子跳出车外,襄阳王也赶忙跟了出去。原来是个饿狠了的少年抢了一个路人的肉包子,正拔足狂奔着,怎料饿得头晕眼花,没看清楚路,一头撞上了他们的马车。白玉堂现在乃是女子打扮,蒋完在后头那辆马车上,见前面停下,马上也下车迎上来,一抬眼的功夫,却瞧见了不远处早早就带了人在城外来迎接襄阳王的庞昱。蒋完赶紧同襄阳王道:“王爷,侯爷前来迎接您了!”襄阳王听了他的话,手忙脚乱,急急推着白玉堂往马车里塞,道:“五爷,快进去,庞昱来了!”白玉堂满脸不耐,却也乖乖进了马车,襄阳王才刚跟进马车,突然听外头传来马夫的尖叫大吼,一掀开帘子,一道飞溅的血正洒中他脸中央。襄阳王原本很精神的脸上马上惨白起来,等血流到嘴边了,才抬起手擦了擦脸,颤声道:“五……。五爷,我……。”白玉堂将他一把扯到自己这边,撩开帘子一看,只见刚刚还停下来安慰那逃命少年的马夫已经倒在了地上,七窍流血。那少年更糟,人已经被拦腰分成两半了,牙关还紧紧咬着,一头乱发被地上灰尘染得发灰,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汗。就连见惯了打打杀杀的白玉堂都愣住了。襄阳王察觉到外边应该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然而他刚刚一掀帘子就被血糊了眼睛,什么也没看清,现在擦干净了,却没勇气去看。襄阳王瞧白玉堂抓着画影的手不停抖着,想也不想,伸手覆在白玉堂握剑的手上,沉声道:“五爷,不要冲动!”白玉堂双眼通红,堪堪遏制住了拔剑冲出去杀了庞昱的心,抓着襄阳王按到马车的窗沿上,逼他看清外头的景象:“给五爷好好看清楚!”“不杀他!不杀他,你心可安?!”襄阳王眼中快要渗出泪来,想狠狠扬了下头,被白玉堂紧紧钳制着却动弹不得,只能闭上眼睛阻止眼泪落下。“我不想的,我也没有办法!现在不是杀他的机会啊!”庞昱派人解决了那挡路的少年和办事不当的马夫,等人处理了有碍观瞻的尸体,才悠悠骑着马晃过来,在外头朝马车里道:“王爷一路到陈州,舟车劳顿,怕是已经精力交猝了。没想到却还遭这几个不长眼的惊了贵体。”“蒋完办事不利,本侯便替你解决了他们,还望王爷不要怪罪。”听到庞昱的声音,白玉堂清醒一些,松开了被他压得呼吸都有些困难的襄阳王,将人马上拖回了马车里。襄阳王嘴角已经咬得有些肉烂,白玉堂看他这模样,心中如同车轱辘压过,莫名拧了一下。“你……”襄阳王来不及和白玉堂说些什么,担心外边庞昱生疑,马上清清嗓子朗声回应道:“侯爷说的甚么话,本王来到陈州,便觉侯爷将陈州治理得颇合本王心意,既是几个无关紧要的狗东西,处理了便过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