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霰仍端着茶杯,茶香不见了,他闻到浓浓的酸涩气息。“回答我回答我!”原箫寒眸眼间光芒闪烁,大有不回答就一直问下去的架势。“……我们俩都说不清楚。”阮霰哭笑不得回答。紧接着,又有一道声音响起:“对呀,我们都说不清楚!”下一刻,赫见一团光芒自阮霰体内飞出,落地化作雪白巨犬,冲原箫寒得意洋洋汪了一声。原箫寒:“?”原箫寒一把扼住阿七喉咙,半眯着眼,沉声发问:“你从哪儿钻出来的?”阿七呜呜两声,当机立断回归本体形态,乘着风和纷飞的花一起飘远。阮霰没忍住嗤笑一声,当原箫寒黑着脸望来时,又立刻收敛,他把原箫寒停在半空的手按下,笑容慈祥、目光鼓舞,慢慢道出真相:“从我的识海。”“什么?你的识海?平时它都在里面?我们说什么做什么它都知晓?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可以自由进出你的识海!”原箫寒气得当场拔剑,好在这时副庄主传回消息,拍着胸脯说他两个时辰内必能搞定此阵法。阮霰搁下茶杯,左手执寒露天,右手持朱雀家的长弓,装出研究的模样,一溜烟跑远。*春山背后有大江流经,两山相夹形成峡谷,江面开阔,水道并不曲折。正值春日雨季,江水猛涨,日夜奔腾如雷。阮霰和原箫寒探了一日地形,最终将阵法设在江面上,原因很简单----改良过后的法阵须得借助江流奔腾时产生的水力才能启动。夜已深,天幕之上只挂三四点星子,光芒幽微暗淡,难以照清大地。峡谷内水声隆隆,江面上明灭青紫电光,交错纵横勾勒出法阵全貌,赤红长弓悬浮虚空,流淌的光辉似若火烧。轰隆----光芒带起雷鸣,沉响不偏不倚砸向赤色长弓,刹那间细碎裂纹爬上弓身,迅速往外蔓延。轰隆----又是一声炸响,激起的震荡比前一次更加剧烈。一叶距离法阵数丈开外的小小扁舟被掀至浪尖,瞬息被吞没于漆黑江水中,但浪涌过后,竟又稳稳当当停回了江面上。方才凉寒彻骨的水倒灌直下,没打湿舟上人半片衣角。“雾非欢来了。”一团白光划破夜色,冲至小舟、落地成犬,前爪扒住阮霰的脚,语速飞快说道。微微一顿后,又说:“镜云生墓碑前没人了。”阮霰垂着眸,面无表情“嗯”了一声。“果真是……背叛吗?但会不会是----喂你干什么!”阿七的语气变得低落,熟料话还没完,竟被原箫寒一脚踹起,滚入浪潮中。“不清楚。”阮霰语气平且淡,听不出情绪,他伸手往前一抓,阿七化作雁翎腰刀,落入手中,接着抽出佩在腰间的寒露天。下一瞬,一袭红衣出现在陡坡峭壁间,风拂过他手中灰白骨刀,幽蓝眼眸里的笑意诡异渗人。阮霰撩起眼皮,同那双眼睛对视。时间过得太久,他已记不清这人原本干净天真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诡谲阴狠。又或许真如这人所言,他本来就是阴狠偏执的性格,不过是当初为了讨好,将本性藏到深处去罢了。当下时分,这个曾经的徒弟站在夜风之下深石之上,饶是红衣猎猎,亦与四野沉寂的黑融得贴合。“师父。”眨眼之间,雾非欢行至江面,脚踩滔天怒浪,唇角勾笑,轻声一唤。“每次你流露出这样的神情,都让我忍不住装乖啊。”换来阮霰平平一“哦”,“无所谓了。”“哦?”雾非欢挑起眉梢。阮霰声音冷冷:“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不吃你这一套了。”闻得此言,雾非欢露出怀念的神情,高举双手,在浪尖来回踏步:“啊,很久以前。天知道我有多想回到从前,回到年少时。那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住在青冥落外的小院里----两个人!只有你和我!”继而话锋一转,狠戾狰狞:“我帮你解决那些登门拜访的杂客,我陪你研究刀谱剑阵,我同你一起制作暗器。和你说话的只有我,陪在你身旁的只有我,不存在后来的弃风,更没有其他任何人!”“那样的日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回去!”“弃风?”扁舟之上,原箫寒偏首蹙眉,问道阮霰。回答之人是阿七:“主人捡到的一个小孩,天资很好,便收了徒。”不过话到此处,语气渐转,“后来被雾非欢杀了。”原箫寒眉梢一挑,心道:雾非欢原来是因为这个,才被逐出师门。他不想再听雾非欢的追忆往昔,抬手召出时拂天风,手腕翻转,点足一跃,飞出小舟。原箫寒抬手挥剑,凛冽寒光猛然劈下,雄浑气劲炸起水柱数道。雾非欢扬刀迎击,两把兵刃相撞,激响被雷声水声吞没。舟上素白衣袍之人亦不闲看,手中双刀幽幽一偏,回身挑出藏匿在漆黑江影中的人。这人裹着一件深如夜色的斗篷,头戴兜帽,面容被完全遮掩,更看不出身形。面对阮霰此击,他不亮兵刃,只倒飞后退,于刹那间撤离阮霰攻击范围。“和计划稍微有些不符,不过……也无所谓了。”临渊低声说道,语速很慢,嗓音听上去微微沙哑,透着股华贵味道。声音和天明不一样,阮霰想着,偏转刀锋,凛目直视此人。面对此情此景,临渊幽幽一笑,语气深长:“这是我们第多少次兵刃相见?你总是坚持不懈,一次又一次挣扎着从死亡的国度回来,千方百计阻挠我的大业。”“真可惜,我本以为,这次我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啊。”阮霰轻挑眉稍,眼底闪过疑惑。对面之人捏出一道法诀,阮霰摸不清他是何功法,转身避开,熟料气劲落入江水,激起华光绽放,同翻涌着勾卷衣袍的浪潮一道,将他吞没。第八十四章 夜尽天明(下)雷鸣震天, 风狂舞不止,夜色狰狞可怖。江面之上, 浪涌滔天, 两个人, 两双眼,带着同样的凛杀,同样的凌厉,踏浪鏖战。剑气纵横震荡乾坤,刀芒交错灼烧四合,衣袍翻飞之间, 刀剑狠狠相撞, 勾出刺耳声响, 盖过周遭一切。原箫寒唇线紧抿, 目光冷冽面沉如水,一击之后剑势不收, 手腕一偏、脚步一错,以极快的速度换至雾非欢身侧,往他持刀的手臂再落一击。雾非欢以一个吊诡的姿势避开, 幽蓝双眼凝视杀意凛然的原箫寒,唇边缓慢勾出点笑意。避过杀招之后, 他一记空翻拉开与原箫寒间的距离,凌空而立, 沉声道:“这些日子, 我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 那便是----你这样的人,到底是凭借什么,让阮霰另眼相看的?是凭脸吗?我倒是不知他喜欢这一款。”原箫寒不理此言,冷漠回视雾非欢,左手一抬,招出鸿蒙戒里所有的剑,抛至虚空。剑指起落一划,飞剑破浪、直上长天,紧跟着折转方向,纷然落下。漫天的剑,如漫天的雨,剑光在此一瞬点燃沉夜,照亮江上波涛,这一招如同烟火绽放夜空,盛大绚丽,同时挟着无尽杀意,自四面八方向雾非欢逼命而去。雾非欢依旧在笑,骨刀握在手中,玩儿似的转了一圈。眨眼一刹,黑雾自他脚下弥漫开,遮蔽瑰丽的夜色华光,吞噬怒号江流。不见如何动作,身形已于万剑齐落前消失,下一刻,他出现在原箫寒身前三尺处。“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还是说,因为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懒得多说话?”雾非欢又道,语调抑扬顿挫,颇有起伏,情绪充沛,“但你总该有遗言要留下吧,我可以帮忙带给阮霰。在他死之前,告诉他----”最后一句语气倏然转沉,混着低沉沙哑的笑意,犹如毒蛇吐信。话语之间,骨刀已出。风冷,但刀更冷。面对逼面杀意,原箫寒眼都不抬,剑指当空一转,便见方才如雨砸落的剑猝然出现在雾非欢脚底,剑尖朝上,犹如铺开的利刺。“雾非欢,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话真的很多。”原箫寒偏转手中时拂天风,剑光划破浓雾,不偏不倚拦截骨刀,“你以为多说话,就能打过我?”雾非欢表情微微一变,但他身处雾阵,身法比平时快了不止一倍,他如蛇般扭身弹跳,避开脚底利刃后,旋身至下,骨刀当头一劈,狠击试图变换方位的原箫寒。“你心急了,庄主大人。”雾非欢沉沉笑道,“我同样琢磨过前几次你我之间的交手,我发现你每次爆发,都是阮霰受伤的时候,但现在,他被带到不看不见、听不见,甚至感知不见的地方去了。”原箫寒“啧”了一声,握剑的手悍然发力,手臂往上一提,数道气劲磅礴迸发,周身元力激荡,将雾非欢狠狠掀翻,接着闪至他身后,斜里挽出一剑。杀声已成独响,和雷鸣江流汇成一阙无情的音。脚下是江水,纵使被雾遮挡辨识不清,但江面仍是化不作平地。雾非欢坠江,溅起丈高的水花,原箫寒剑势疾转,追着雾非欢过去,再落一击。噗嗤----剑刃破开皮肉,在看不见的江水里,一团血色漫开。雾非欢在水里“呸”了一声,提掌击向身后,打穿江石、借力跃起。掠出水面时,他狰狞一笑,将一块蕴藏着圣器之力的宝石捏碎在手心。他的躯壳已承受不了过多圣器之力,所以这一次,他没有吸纳入体内,而是直接当作武器使用了。俄顷,澎湃气劲如涟漪打向四周,狂风招摇过境。风刃凌厉带杀,水柱节节炸开,原箫寒见势不对立刻挽剑,边挡边退,直到险险撞上朱雀族长弓所在的法阵边缘,才格开最后一击。“现在,你还打得过我?”雾非欢甩袖,抖落一身江水,脚踩罡风,幽蓝眸底光芒诡谲,咬字极为阴沉。*身处之地乃是一个洞窟,入目一片幽暗,耳旁间或传来滴水之声,观其地貌与岩石特征,当是仍在春山。阮霰不动声色将寒露天换到右手,抬眸平视将他带到此地之人。朱雀一族的圣器没有被这人一并带来,黑色斗篷依旧密不透风地裹在他身上,不过兜帽底下,有几绺发掉了出来----单凭几根头发,辨不出一个人的身份,但他身上的气息,阮霰感到熟悉。这气息他曾在谢天明身上察觉到过,那时很淡,而此时此刻,此人所流露出的,异常浓烈。这是一种绝非凡人能够拥有的气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阮霰轻扬下颌发问。临渊负手而立,闻得此问,竟是低笑一声:“不好奇刚才我对你说的那番话?”“不好奇。”阮霰语气平淡。“你手上那把刀,是三位至高神之一,月神的遗物。莫非你也不好奇,为何区区一介凡人,可以挥动神之遗物?”阮霰垂下眼,缓慢挑起寒露天刀尖。“你也不好奇。”对面人替他做出回答,话语里笑意更浓,“你还真是一如既往,懒得追究自己的来历,不问自己的身世,只想着杀我。”阮霰偏了一下刀锋,淡然反驳:“你错了。”这话让临渊产生了兴趣,他上前一步,抬手往兜帽上按了按,语调上扬:“哦?”“若非你惹事在先,我根本不会同你在此地说话。”阮霰仍是那副冰冷的神情,洞窟内有一线微光自上投落,似有若无地勾勒他修长的下颌线与清瘦脖颈。临渊却是听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一般,声音染上浓浓嘲讽:“哈?错的人倒成了我!”他话音刚落,倏见一弧寒光上挑而出,直刺胸前。抬头,阮霰那张漠无表情的脸逼近眼前,颜色浅淡的眼眸反着细微亮光,端的是冷冽十分。他懒得同他废话。临渊避得极快,掩在兜帽底下的脸一片冰寒,反手祭出一把长剑,侧身格上阮霰转势一劈。刀光照亮洞窟,阮霰看清这人用的是哪把剑后,表情微微一变。“你----”阮霰话没说完,临渊抽出左手,扯开斗篷前的系带,将之抛飞。啪嗒----厚重斗篷砸落在地,临渊的脸显露无疑。阮霰看清之后,怔了一瞬。他无数次见过这张脸,熟悉它如同熟悉自己,这张脸的主人陪他度过了压抑又漫长的少年时光,陪他走过艰难险阻又热血快意的江湖岁月,陪了他多少年,从籍籍无名之辈,到名满天下、处处恩义仇杀。这张脸的主人,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挚友。而现在,却站到了自己对面。“在看见这张脸后,你还下得了手吗?”临渊笑起来,他的笑容和谢天明完全是两种模样,后者的笑明朗如春日暖阳,而他,却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见阮霰微微眯起眼,临渊竖起手中剑,小弧度晃了晃,做出一个反驳的动作:“我可不是什么冒牌货,我就是----真正的谢天明。你的挚友,你的兄弟,谢天明。”“我拥有你们之间的所有记忆,你们在金陵相遇,一起加入阮家的刺客组织,一起执行任务,一起放火烧了邺城,还见证了你在瑶台境和那位原……”“你不是他。”阮霰再提刀刃,冷声打断他的话。“哦?”临渊露出一个颇为疑惑的表情,不过转瞬即逝,豁然开朗道:“对,言之有理。他是我,我却的确不是他。因为他不过是我沉睡之时,不慎生出的一点心魔罢了。”当----话语未完,阮霰杀招已至,刀芒凛寒逼眼。临渊提刃格挡,使出的,赫然是谢天明的剑法,但两者境界、功力都不在一个层次。临渊此人,功法比谢天明高深不知凡几!阮霰稍退,继而双刀交错前挥,逼命之招,刀风冰冷刺骨。他的声音更冷,仿佛是一捧经年不化的雪:“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临渊横剑拦住双刀,空出的手一指自己心口,笑声低沉华贵:“他在这里,缩在一个狭窄的地方,正看着你和我争斗。”换来自斜后方递出的一刀,像是一弧凉薄月光,幽然无声,杀机深藏。明黄衣袍被划开,刀尖刺破皮肤、勾出鲜血,殷红血珠飞溅虚空、洒落青石,但也仅是如此,不曾造成更深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