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这之前,原箫寒对他说了许多话,他似乎听见了,但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清。醒来是在一个时辰后,身上的粘腻已被清理干净,衣衫换成了新的,干燥又舒适,而他整个人,则被原箫寒圈在怀里。那只被他丢掉的鸿蒙戒回到指间,不过里面少了些东西,又添了些旁的,比如时拂天风被取走了,但多了好几把名匠打造的刀。“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蓝臣叫人送了些粥过来。”低沉的声线从头顶传来,透着一股子进食完毕的餍足。阮霰没好气地瞥原箫寒一眼,从他怀里退出去,并道:“不吃。”“霰霰,你离开金陵后,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原箫寒把阮霰捞回来,下巴抵住他肩膀,把玩他瘦长的手指,“虽说到了我们这种程度,只要能吸收日月精华,就不会死,但肚子空了,仍然会感到饿。辟谷丹这种充饥物是下下之选,好好吃饭才是正经的。”接着语气一转,变得委委屈屈:“你看,不过两日不见,你就瘦了,肚子捏起来没肉了。”阮霰面无表情:“我肚子上本来就没肉。”原箫寒反驳:“有的,我上次就摸到过。”“……”阮霰拍开这人的爪子,起身下床,“那不是我。说吧,你趁我不在,摸谁去了?”“我怎么可能摸别人!”原箫寒一脸受伤的神情,显然阮霰的不信任让他备受打击。“你可能不太清楚我的体质,自成年以来,我的体型与外表就从没发生过变化。”阮霰端起桌边的茶喝了一口,幽幽道。“……”原箫寒坐正,认认真真认错,“那是我感受错了。”但阮霰的话让他有了新的问题,这人立刻跳下床,追在阮霰身后,一个劲儿念叨:“就算乾元境后外表容貌能稳定下来,但就身形而言,一般人都会有变化,比如生病太久变瘦,比如吃多了长胖。你为什么会不变?你为什么长不胖?太奇怪了吧?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阮霰往后丢了三个字,打断此人滔滔不绝的为什么,抬手推门,步入迷离烟雨里。原箫寒撑开伞追到他身旁:“我不信,一定是因为你常年吃辟谷丹不吃饭,所以体型没有变化。我拿好汤好水多养一阵,你定能白白胖胖,气色水润。”阮霰懒得理他。“你别不信。”没回答。“你这是打算去哪?”原箫寒抬眼辨路,终于顺着阮霰的意思换了话题。阮霰不告诉他。“我们已经说好了,接下来要并肩作战,谁也不抛弃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原箫寒又变得委屈,小媳妇儿似的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下阮霰手臂。熟料阮霰慢吞吞道:“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你也信?”“怎么不能信?”“你说要把整个观山送给我,你送了吗?”“……”那是因为观山并不属于他个人,他没法送啊!“你还说可以给我摘月亮,你摘了吗?”“……”阮霰“啧”了声,边摇脑袋,边取出面具戴上:“所以啊,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不能信。”原箫寒正色道:“那些不算。”“你看,你在自相矛盾了。”阮霰抓住机会,给予最后一击。原箫寒:“……”但其实原箫寒还是在床上了解到了一些真相,比如蓝氏在南疆势力极大,邺城就在他们势力范围内,为何阮霰“屠了城”还能被朱雀家的族长以礼相待。原箫寒也告诉了阮霰,为何他们一行人能和他差不多同时抵达瑶山,让他打不了时间差逃跑。路上安静下来。阮霰隐匿起气息,带原箫寒来到村寨的街道上。正是农忙时节,多数人都在田间劳作,路面看不见多少行人,阮霰一路由东到西,再自北往南,将寨子的每个角落都走了个遍。最后站定在一间无主的屋舍外,抬眼凝望雨水顺着檐瓦滴落。雨滴串成珠串,密密织成一张掀不断的帘,良久过后,阮霰轻声开口:“蓝臣叫我自己去拿圣器,真是聪明至极。这样他能两头讨好,既给我好处,又能在那边寻到立足地。”原箫寒偏头望着阮霰,将他掉落在鬓边的一绺发别去耳后:“拿到了朱雀家的圣器,你欲如何?”“他们那么多人,我总不能一个一个杀过去,太麻烦也太累。我会回春山,向为首的那些个人,下战帖。”阮霰淡淡道。“若他们不接,又打算如何?”“到时候,寒露天在我手上,朱雀家的圣器也在我手上。我不介意依照预言给出的提示,做一个毁天灭世的魔头。”言及此,阮霰笑了一下。他抬手勾住原箫寒下颌,笑着贴过去,低声问:“原庄主,到了那时候,你还会站在我这边吗?”第七十五章 春山夜浓两个人贴得极近, 呼吸交织在一起, 仿佛是这清冷天地间独一份的炽热。原箫寒抬眸凝视阮霰, 凝视他狭长漂亮的眼睛, 凝视他玉质得鼻骨,然后啄了一下他的唇, 轻笑道:“我跋涉千里万里,越过千江万水, 从观山到南疆,所为之事, 只有一件----那就是和你站在一起。”“我会尽我最大的可能保护你,然后, 我们都活下来。”原箫寒的声音极轻,又如山坚定。这话像是羽毛擦过心间,让阮霰胸膛柔软得微微泛起酸涩。这个人怎么可以对他这般好, 叫他无所适从,又无地自容。他一直觉得这辈子都遇不见会这样爱自己的人,他出身泥泞肮脏不堪, 没人会爱他一身狼狈与狰狞。但现在,却遇到了。忽然间,阮霰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情绪,他只能极快地眨了下眼睛, 将之掩饰好, 继而后仰拉出一些距离, 捏着这人下颌左右偏转, 观赏一番后淡淡“啧”了声,“不愧是北周的前国相,真是会说话。”“那你喜不喜欢?”原箫寒含着笑,伸手揽住阮霰,把他捞回来几寸,避免淋到雨。阮霰垂下眼:“还行。”“还嫌不嫌我烦?”原箫寒又问。白衣银发的人故意顿了半拍,才回答:“嫌。”听见这样的答案,原箫寒脸上期待的表情瞬间消失,唇角眼尾迅速垮下去,阮霰仿佛看见他头顶耷拉着一双耳朵,身后有条尾巴无精打采地甩动,不由笑了一声。这笑随意且放松,眼睛弯成月牙似的弧度,将藏在眸底深处的水光揉碎,化作生动又明亮的色彩。原箫寒跟着开始笑,抬手在阮霰唇角缓慢摩挲,“嫌就嫌吧,至少逗笑了。”阮霰挑了一下眉,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倏见屋顶上齐刷刷冒出四颗脑袋。“你们有完没完啊?别那么旁若无人好吗?可不可以照顾一下我们的感受!”“明明我们和原庄主是一起来的,为什么说得好像生生死死只有你们两个人!”“太无情了,太无情了!”“没良心,没良心!”三人一狗你一言我一语,捶胸顿足、语重心长谴责,听得阮霰除了无言还是无言。原箫寒把阮霰推到这几人看不见的地方,孤身直面四人。他们投来的视线很幽怨,但原箫寒向来脸皮厚,脸上寻不出半点类似愧疚、歉意的神情。半晌过后,他轻轻一抖衣袖,状似随意发问:“你们怎么在这里?”这份随意底下还压着些许杀气,他很不满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宁静温馨氛围被打破。“你们许久未曾出现,我们很是担心。”沉默半晌过后,阮方意轻咳一声,开了个头。阿七接话:“所以我发挥了我的专长,冒着风雨满寨子嗅闻。”随后谢天明发言:“寻了很久,终于发现你们在此地。”“隐匿术倒是真不错,连我都瞒过了。”原箫寒不咸不淡评价。阮方意拧眉细思一瞬,决定不予理会,顶着压力往外挪动,整个上半身都挂下来,盯住角落里的阮霰:“九哥九哥,你都答应带他了,那带我们吗?”“不带。”阮霰回答得干脆。“为什么?”阮方意睁大眼,一脸不敢相信。阮霰冷漠告诉他答案:“境界太低,对方人多,一不留神就死了。”“我好歹是天下第七!唯一的一个天下第七!”阮方意又气又惊又委屈。“但第四到第六,都在对面。”“虽然我这次第七,排名很低,但这说明我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天下第七排名低?他身旁的镜云深和谢天明纷纷瞪眼仇视。阮方意浑然不觉,边比划边为自己争取:“九哥,你让我多打几架,说不定明年就是天下第一了!”这时原箫寒凉幽幽看过去,阮方意立马改口:“天下第二……不!三!”“虽然我们几人,单独拎出去,敌不过对方手里的强将,但配合起来,效果还是惊人的。”谢天明叹了声气,严肃认真地劝解,“敌我兵力已经悬殊,阿霰,你不能再把自己这边的助力往外推。”阿七亦赞同此理,忙不迭点头:“主人,你又不是没打过仗。那些冲锋陷阵的士兵,拎出来,个人能力有多强?其实并不强,但他们仍是取得了胜利。为什么?因为他们人多,因为他们团结,因为他们人多且团结得根据战术向前冲。所以,团结力量大!”这道理谁都懂,但被这样子说教,阮霰一时哭笑不得。转念后,他忽然意识到某处有异常----谢天明的境界恢复了,这不算什么大问题,但奇怪在于,他身上的气息很微妙,和原来的有些不同了。“天明,你的修为……”阮霰蹙了下眉,但上半张脸被面具遮挡,谁都看不见。“那夜在阮家一战之后,就莫名其妙回到了无相境。昨日我们几人研究了一番,都觉得或许是那一战所刺激的缘故。”谢天明语气坦坦荡荡,神情不似作伪。这话对于修为境界似是能说通,但气息又是怎么回事?阮霰瞥了原箫寒一眼,不动声色压下心中疑虑,缓慢点头,“不管怎么说,恢复就好。”“九哥,你到底同不同意我们跟去?”阮方意反手一撑,跳下房顶,边拿雨水洗手上蹭的泥,边问。不过阮霰还没给出答复,他就自顾自作了答:“算了,就算你不同意,我们也会跟着。”“你想,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想着造灵脉、增灵气,四圣家族的人,也不是人人都希望自家圣器能被唤醒,我们跟着去,还能帮你说服一些人,让他们退出这场纷争。譬如今次江湖风云榜第五的那个,我就和他挺熟。”“他就是想打架。”原箫寒言简意赅作出总结,并进行解释,“说服指的是用剑去说服。”眼见着阮方意瞪来,原箫寒话锋一转,“不过我认为,还是让他们一并过去比较好。毕竟人多好办事。”阮霰眸眼轻轻一动,幽幽望定原箫寒。“本来,副庄主还想让我从鸣剑山庄带一部分人出来。”原箫寒笑了一下。阮霰一想到那些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鸣剑山庄弟子就头疼。原箫寒摊开手:“我知你定然不愿意,所以拒绝了,但副庄主让他们时刻准备着,说指不定什么时候会需要援助。”是若他不同意带阮方意他们,就把鸣剑山庄的麻雀们放过来的意思。“行吧。”阮霰没好气地瞪了原箫寒一眼,然后对阮方意他们道:“随你们。”说完扶了一下脸上的面具,步入霏霏细雨下的空寂街道。原箫寒大步追上,撑开伞举到阮霰头顶,同他并肩前行。等他们走远,阮方意、谢天明、镜云生将视线移向阿七。“你不是说他们吵得厉害,差点要打起来吗?”阮方意眯了下眼,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说他们太久没动静,恐怕其中一个被另一个打死了吗?”谢天明挑眉。“你不是说他们……”镜云生还没说完,被阿七哀嚎着打断:“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觉得他们这种甜甜蜜蜜、腻腻歪歪的氛围不是我一条狗能承受的,所以要拉上你们一起!”阮方意、谢天明、镜云生互相交换眼神,异口同声道:“还是先打死吧。”“不----”惨叫声顺着冷风盘旋抵达天际,可惜无人出手相救。另一边,阮霰拿手背撞了下原箫寒手背,压低声音,疑惑道:“你没感觉到天明身上有股异样的气息?”“没有,什么气息?”原箫寒神情有几分惊讶。“说不出来。”阮霰抬手抚摸下颌,思忖片刻,才道,“我应该曾在哪里感受过那种气息。”“他身体没出毛病,从头到尾、从内到外都没有,神魂很完整,未曾被别的东西侵蚀过。”原箫寒回忆了一番,摇着头说道。“难不成,是我感觉错了?”阮霰垂眸低喃。原箫寒安慰道:“我们都没发现异常,可能是你太多心了。”阮霰仍在沉思,一步接着一步往前走,连原箫寒站在原地不动都没察觉。“霰霰,你都不关心我。”原箫寒不满地眯了下眼,大步追上去,抬手按住阮霰肩膀,不让他继续前行。阮霰眼都不抬:“你又怎么了?”原箫寒绕到阮霰前方,语气变得很严肃:“有一个问题你始终没有回答我。”“嗯?”阮霰撩了下眼皮。“为什么这次的面具只有一半!”原箫寒皱着眉,严肃、认真、谨慎发问。“?”阮霰歪了下脑袋。“不许装可爱!”原箫寒把他脑袋给正回去,“你以前都是把脸全遮起来,为什么来这里只遮半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