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猜测, 以阮霰的性格, 那时候身边大抵只有谢天明这一个朋友。但那个朋友却被他“杀死了”。原箫寒敛下眸光, 将剑柄紧了又紧。若是他早百余年便来陈国,早百余年便同阮霰认识,在这人加入青冥落之前,就将他带走,该有多好。恨只恨相逢太晚,恨只恨时光无法回流。原箫寒疾步行至阮霰身边,这个过程并不漫长,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完了整整一生。绛紫衣衫在虚幻的烈火中折转出弧度,由彼岸至此端,而素衣银发之人站在时光尽头,困于过往的牢笼,接受无声的光阴鞭笞,双目紧阖,渐失生息。他蹙着眉心,鸦羽般的长睫不住颤抖,额上挂满冷汗,几近无色的唇轻微张合,似是在呢喃什么。“霰霰……”原箫寒凑过去,半拥住这人,将耳际贴在他唇畔,才终于听清他的话语。阮霰在说:“不是的天明,不是的,我没有想杀你,我一直想、想救你啊……”他颤抖着声线不断重复,语末染上了些许哭意,像是苦苦哀求。“霰霰!”原箫寒呼吸一窒,拥紧了阮霰,往他后心贴去一道固魂清心的符纸,沉声对他道,“你没有杀他,谢天明没有死。”阮霰止住了呢喃----不知是符纸还是原箫寒话语起了作用,抑或者两者兼有。但下一刻,阮霰死死捏紧刀柄。原箫寒自鸿蒙戒取出第二张符纸,同一时间,他怀里的阮霰有了动作----这人用尽余下所有力气,猛地抬起手腕,往前刺了一刀。扑哧。极轻的刀兵没入血肉的声音,自原箫寒胸膛往下三寸入体,贯穿而出。长刀见红。滴答。鲜血自刀刃滴落,在这片虚无之地上蜿蜒出血色的花。原箫寒闷哼一声,这时候,他看见阮霰抬起了眼。阮霰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仍挣扎在久远的过去中。而眸底微光闪烁,尽是茫然,似从深林而来、初入人世的幼鹿。他眨了眨眼,缓慢地笑了一下,轻轻亲吻这双眼睛,在阮霰耳边道:“霰霰,没事了,谢天明没有死。”原箫寒一遍又一遍重复,忍着痛取出第二张符纸,按在这人额上;随后是第三张、第四张,贴上两肩;最后一张,落在心口。这是为了确保阮霰的神魂不会因骤然出阵而有所损伤。做完这些后,原箫寒才将羽流星取下,握入掌心,握向阮霰的手。阮霰没有焦距的眼神落在原箫寒身后,渐渐的,握在刀上的手松开,无力垂落。原箫寒将他这只手也抓住,五指嵌入他的五指间,拇指在手背上细细摩挲。“阿霰?”原箫寒轻唤。阮霰没有回应,他闭上了眼,将脑袋抵上这人肩膀后,便昏睡过去。幻阵里的人自无边幻境中脱身,周遭烈火迅速消退,被赤阳炙烤过的城池崩溃于一瞬,原箫寒隔着锐利的刀锋抱紧阮霰,执起他的手,在指尖印下一吻。*阮霰做了一个梦,有一段久远前的记忆入梦来。彼时大雪,他仍是少年。素银堆满金陵阮家大宅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院,他赤着脚推开院门,踩出的脚印很快被新落下的雪遮掩。昏暗狭窄的灶房里飘出浓郁鲜香,半掩的门上映出一道模糊但姣好温柔的剪影。“娘,我回来了,还从湖里抓了条鱼。”少年手里提着个鱼篓,嗓音尚且稚嫩,像是潺潺小溪里的流水。“我说怎么半日都见不到你踪影,原来是去摸鱼了,没冻着吧?”面容温婉的女子从门后绕出来,语气三分带笑七分担忧,但在看见他赤着足站在雪地里时,表情立刻变得愤怒:“霰霰,你又不穿鞋!”“伯母,这不能怪阿霰,是我太能惹事了。我们本在市集上支摊,结果遇上了几个街霸……”谢天明快步跑进院子,把阮霰推入灶房,一个劲儿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谢天明也没穿鞋,阮母见着过后叹了声气,转身走进厢房,取了两双新鞋出来。“这本是做来过年时候穿的。你们两个小子,以后不许在集市上同人打架,若再犯,我就……”阮母重新回到灶房,看见两个少年一个正剖鱼,一个正切菜,话语生生止住,又是一叹。这日吃糖醋鱼、粉蒸排骨与梅菜扣肉,阮母知晓阮霰懒得挑理鱼刺,便将排骨摆在他面前,阮霰正要动筷子,却见四方情形倏然一变。他身处在了一间食肆,月辉淌过门槛,倾泻入内,他的面前,各式佳肴摆满桌,水产海货陆生的一应俱全。对面坐一绛紫衣衫之人,此人笑容欠打,却是替他盛了汤,还为他剔鱼刺。那鱼是糖醋鱼,盘底的汤汁极为鲜浓。这个人对他说了什么,但听不太真切,过了片刻后,他执起筷子,小小地尝了一口鱼肉。阮霰在这一刻兀然醒来。四周幽暗阴冷,但抱住他的人身上异常温暖,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绛紫,而胸前却有一片衣襟深得辨不清本来颜色,因为……插着一把刀。与此同时,耳边传来阿七的声音,这家伙急吼吼的,语气先是抱怨,而后忽然高扬:“你们终于出来了,这石头人我已应付两波,快要累成一条死狗了----啊!原箫寒,你怎么受伤了!”“我没事。”原箫寒随口安抚阿七,继而垂下眼眸,轻声道,“霰霰,你醒了?”两只手都被这人抓着,阮霰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半步,伴随着移动,他脑中倏然一痛。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身上贴了不少符纸,做什么用的,不用猜便知,倒是那把刀……阮霰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用肯定的语气问:“我伤的?”“是我躲闪不够及时。”原箫寒笑着解释。“是你根本没躲。”阮霰半垂着眼,掩饰去复杂情绪,沉声道。幻阵中的情形,他都记得,在邺城里,他只出了一刀,简单往前刺去的一刀,原箫寒若是想躲,不可能躲不过。原箫寒抬手勾住阮霰的一绺发,弯眼道:“这不怪你,你当时根本不知道我在你附近。”阮霰抬眸瞪他。阿七由狗化成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两人:“哎呀,这个时候,当务之急不是先治伤吗?”他叹着气从储物项圈里取出一套桌椅,又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摆放在桌上。阮霰放弃和原箫寒对视,按着这人坐进椅子里。他从阿七的伤药中挑了几瓶能用上的放在手边后,站到原箫寒身前,一手按住他心口,一手握上刀兵。他长睫轻敛,神情认真专注,银发散下来几绺,飘飘扬扬起起落落,像是缓慢流淌的光。原箫寒抬手揭下阮霰额上的符纸,往他嘴里塞了枚丹药。守心固魂的药,同上次一样,入口即化。“我要拔刀了。”阮霰掀起眼皮看了原箫寒一眼,低声道。说完出手如电,干脆利落拔出长刀,丢弃在地。然后是上药。原箫寒非常顺从地任阮霰扒掉他上半身衣裳,低垂的眸光随着阮霰那双素白的手移动。就在阮霰用纱布帮他做最后的包扎时,这人忽然开口,半调戏半认真地说:“霰霰,我有些痛。”“忍着。”阮霰冷淡道。原箫寒瞬也不瞬望着这人,隔了片刻后,又道:“如果霰霰愿意亲我一下,我就不痛了,而且好得更快。”阮霰动作顿住,抬眼望定原箫寒几许,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说,若你愿意亲我一下,我可能好得更快。”原箫寒弯眼笑道。阮霰再度将眼眸垂下,纱布从原箫寒背后绕过来,灵巧地打了个结。他一言不发,原箫寒盯着他,以为自己又被拒绝了,刚想说点别的,却不想阮霰倏地捏住他的下巴,将脸凑到他面前。阮霰瞥了原箫寒一眼,旋即垂下眼眸,将唇贴了过去。第四十九章 小声抱怨这不是一个轻触即分的吻。微张的唇缝被彻底挑开, 一点一点,一下一下,缱绻着勾弄。将一丝若有似无的气息渡过去,阮霰垂下眼, 鸦黑长睫掩住眸底光芒, 但原箫寒轻轻撩起眼皮,便看见那细碎的一剪月辉正轻微闪烁。他闻见了一股茶香,苦涩中略有甘甜的茶香,冲泡在澄澈月色之下, 随着袅袅轻烟散开。霰霰。原箫寒在心中轻唤一声,随后稍微调整姿势,仰起头,在闯入自己唇舌间的那条舌尖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阮霰蹙起眉, 下意识便要往后退。但这样的反应在原箫寒意料之中, 他出手比阮霰更快,瞬间擒住他的腰,并带着他坐到自己腿上。“霰霰……”原箫寒呢喃出声, 温柔得发腻。那只捏在原箫寒下颌上的手被拿开, 握在手中轻柔揉捏。“喂。”阮霰低喊一声, 应是在警告。“嗯?”原箫寒鼻尖抵着他的鼻尖, 轻声回应。逃已经逃不开了,原箫寒早丢了一张符纸出去, 将阮霰困在方寸之间, 阿七和旁的东西都被隔绝在结界外。阮霰由一个入侵者变为了被动承受之人, 短暂的分离喘息过后,又被原箫寒吻住。这人还一遍一遍呢喃他的名字。“霰霰。”“霰霰。”“霰霰。”这样的轻唤与方才的梦境重叠,阮霰才从幻阵中被带出来,神魂的损伤尚未完全修复,他又把体内属于寒露天刀鞘的神力渡过去为原箫寒疗伤,一时间虚弱无比。阮霰有些恍惚,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区别。梦里是温暖的,现实也是温暖的。他无意识睁开眼,眼睫轻颤着,狭长眼尾沾染了些许水光。原箫寒凑过去,将那些湿润吻掉。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片刻,或许时间已流逝长长一段,原箫寒感觉心口往下三寸处的伤口有些发痒----这是愈合的征兆。元力被锁,伤口本不应愈合得如此快,如今却在短短时间内好全了。原箫寒眯了下眼,想起最初阮霰吻过来时,似乎渡了些气息,不过那时的他震惊又欣喜,并未在意。原箫寒抱紧阮霰,在他唇上轻啄一口,不解问:“霰霰,岚光岛不能使用元力,你方才渡来的是什么?”这话将阮霰的思绪从半梦半醒间扯回来,他眨了下眼,看清身前的人后,往后仰了仰头,拉开一些距离,淡声道:“你为的不就是这个?”“嗯?”原箫寒挑眉。“是你说的,要我为你进行治疗。”阮霰的眉心蹙了下,继而舒展开,定定望着原箫寒说道。原箫寒回望阮霰,“我以为是精神上的。”阮霰的眉心又蹙起。沉默在此间蔓延,四野皆暗,唯独近旁的一颗鲛人泪散发出光芒,照亮自己,与近在咫尺的人。那点光折射进原箫寒眼底,揉碎流转成一片无声的河。阮霰注视着,语气古怪地发问:“你真的不知道?”“我该知道什么?”原箫寒反问他。“那么……你也不知晓我能拔出寒露天的原因了?”阮霰偏了下头,微乱的银发从肩头滑落,在深海之中飘得散散漫漫。“圣书只说你能拔刀,却没说为何。”原箫寒如实说道。他看着阮霰的那绺发,有些想伸手抓住,但终究是忍住了,片刻后又问:“你能告诉我吗?”“不能。”阮霰拒绝得毫不犹豫。“哦。”原箫寒失落地垂下脑袋,看上去有点可怜。他内心复杂至极,这时候,忽然想起当日在龙津岛,路西归说过阮霰拥有复活之力。两相联系,原箫寒抬头,迟疑着开口:“你……阮家紧追不放,为的便是这个?”阮霰垂眸不言,站起身,打算揭掉那张符纸,被原箫寒一把抓住。刹那间,原箫寒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仰头凝视阮霰时,面色微变,流淌在眼底的光流露出些许危险味道:“话说回来,你是出于无意中伤了我,才应我的要求的?”阮霰不答。他的沉默被当成了肯定,原箫寒抓住他手臂的手加重力道,语气变得愤怒:“就因为这个,你便主动亲我。那是不是随便换个人,被你误伤后向你提要求,你都会答应?”闻得此言,阮霰不甚明显地皱了下眉,不仅仅是因为这个问题,更由于他被原箫寒这一串怒吼震得有一瞬耳鸣。“回答我!”原箫寒低喊。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放轻了声音,用近乎哀求口吻道:“霰霰,告诉我。”阮霰垂着眸光,隔了许久,待得耳旁的鸣响声消失,才低声道:“不会。”这两个字让原箫寒眼神一闪,心脏不住狂跳,抓在阮霰的手一路滑到手腕,将之一寸寸扣紧。“霰霰。”原箫寒轻喊,“所以你是因为那个人是我,才同意的?”阮霰又沉默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或许是因为他是原箫寒,又或许不是,总之在那一刻,他心有些软。大概是鬼迷心窍吧。亲一下又没什么大不了,之前原箫寒便趁着喂他药,亲了许久。“霰霰……”原箫寒晃了下阮霰的手。“不要这么叫我。”阮霰冷声,把手腕从原箫寒手里抽走。“霰霰、霰霰、霰霰,我都叫了你那么多次,你现在才说不能,已经晚了。”原箫寒极不要脸地抱住阮霰,将脸贴在他腰上,“还有,我们鸣剑山庄原家的人,是不能随便给人亲的。”阮霰挣扎一番,但这方结界太过狭窄,他根本无处可躲,若不想这么站着被原箫寒抱住,便只能坐在他身上。阮霰只能极其冷淡地瞥了原箫寒一眼。“亲了就要负责。”原箫寒抬起头,无视这冷冽目光,由下而上,认真凝望阮霰的眼睛。“哦?”阮霰幽幽道。原箫寒笑起来,下颌抵在他腰上:“我现在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要对我负责,你要同我成亲。”阮霰瞪了他片刻,然后说:“呵。”原箫寒:“聘礼早已备齐,就在观山,你什么时候同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