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霰手抖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握住刀柄,一时间,竟是没接这句话。谢天明亦有片刻的沉默。沉默过后,谢天明撩起衣袖,将手臂递到阮霰眼前。这是一只精瘦的、肌理均匀优美的习武者手臂,但手腕往后三寸的地方,有一道咬伤----深足寸许,翻起的血肉已然腐烂,而伤口上的青黑色,正逐渐往上扩散。看见这曾经一幕,阮霰忘记了呼吸。而身旁,谢天明笑了一声,说:“所以,把朱雀火给我吧,我会在完全变成毒尸前,将这一城的怪物,清理干净……”与当初不差片字的话语,与当初不差分毫的灼热温度,长不见尽头的青石板,烫得惊人的石墙,以及远远传来的毒尸低吼。这一刹那,阮霰忘记了现实与幻境的区分。阮霰刷的起身,用冷厉的颤抖的声线,对谢天明道:“闭嘴,我会带你出去,找大夫治好你。”这是他当年面对谢天明提出独自赴死时的回答,而在话音落地之后,天顶炙白的阳光,竟化作血红!*亥时四刻,距离子时尚有半个时辰。钟灵带队,流夜台的富贵纨绔们与新转入星脉的年轻修行者们跟在他之后,乘坐着飞行法器,浩浩荡荡来到岚光岛外。飞行法器悬空不落,就这般停在禁地外围,同浪尖小舟上的人对望。这些人没过界,南无极抬头扫了一眼便罢。下一刻,一袭绛紫衣衫从人群中步出,笑着对众人道:“岚光岛在久远前,属于瑶台境星之一脉,但中途出了点岔子、发生了些情况。简单来说,便是有个魔头占据了岚光岛,并将之改造,而在后续的争夺之中,整座岛屿沉入海底,不慎激发了魔头留在岛上的强大力量,因而成为禁止各位涉足的禁地。”“禁地无法硬闯,因为守岛人南先生武功高强,与之对战,非死即伤,所以须得智取。今次,我与你们阮执教侥幸获得了入岛机会,便前去探寻一番,出来后,会与你们详细讲解岛上情形。”“可我们没见到阮执教呀!”有人冲原箫寒大喊。原箫寒笑着解释:“你们阮执教出于一些个人原因,先我一步入岚光岛去,待我将他寻到,会与他一同回来。”“原执教,那我们在这等你们!”“你们不出来我们不走!”“出来后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岛上所发生的事情啊!”众人朝原箫寒大喊,但忽然的,有人朝他抛出一件物品:“留影石!原执教,我这里有一袋留影石,你可不可以带上,替我们将岚光岛的面貌存下来!这样一来,有些情形便不必费口舌了!”“我听闻岛上凶险无比,满地都是机关阵法,执教虽然是当今风云榜上的人物,却不能掉以轻心。这是我家特制的法器,可以破解一些幻境幻阵,执教请带上。”“岛在海底,想来是无光的,这是我爹从南海弄到的鲛人泪,在海底会发光,可做照明用!”“我这……”“……”有人开了头,年轻人们一窝蜂涌过来,拥挤着朝原箫寒手上塞去法器灵器各类宝物,许多都一式两份,显然是给阮霰的。原箫寒将能用上的一一收下,并让钟灵做好记录。半刻钟后,原箫寒朝众学子告辞,踏上分海过后、出现在南无极小舟之后的石阶。他将避水珠挂在手腕上,缓慢敛下眼眸,长睫遮掩之下,笑意迅速消失。有些生气。三分是因阮霰糊弄他,骗他子时才出发,但实则提前一个时辰便入了岚光岛;剩下七分是气自己,无法被阮霰全心全力信赖与依赖,没有立场去对干涉他的决定。第四十七章 神魂将溃“阿霰, 毒液已经渗入经脉, 治不好的。”谢天明收回手臂,垂下脑袋,低声道。曝晒在灼热日光下的邺城, 汗水滴落青石板的那瞬即洇开了去, 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血红在阮霰身后迅速铺开,他却望着那点汗迹, 毫无察觉。阮霰握刀的手上青筋暴起,曾经拼死救人的热切愤怒, 与拼尽全力亦无法挽回的恨痛交织在心口, 同炽烈阳光一道炙烤神魂。魂魄的撕裂感袭来, 浑然不觉间,白衣人已深陷入阵。静----静默过后, 长街之上,阮霰身形剧烈地晃了一下,而坐在檐下阴影里的谢天明向他伸出未被咬伤的手,手掌摊开,掌心朝上:“把朱雀火给我,阿霰,趁着我还留有神智,让我把这最后一件事做完。”“不, 我不会给你。我要带你出去, 替你找寻复原方法。”阮霰摇着头, 将谢天明从地上拉起来, 并指点上他胸前两道大穴,再把他半背到背上,朝着邺城城门行去。“没用的!”谢天明大吼,抬手来抢夺不知何时出现在阮霰手中的朱雀火。阮霰眼神猛地一颤,翻转手腕护住朱雀火。谢天明离开他后背,同他交手过招,阮霰旋身拉开距离,站定在丈外,颜色浅淡的眼眸悲切地凝望谢天明。他记起当年朱雀火自谢天明衣角开始燃烧,随着他踏遍邺城,迅速席卷城中每个角落。那个时候,毒尸们发出呜咽低吼,感染尸毒却未完全化作毒尸的人哭喊震天。那个时候,他站在结界外观火,试图去辨析哪一声属于是属于谢天明的,但哭声太多了,根本无从辨别。幻阵迷离扑朔,阮霰已然忘却谢天明被人送去瑶台境救治的真相,心中只想着:我不会让你再死一次。我也,不能让你再死一次。死亡太过可怕,那是一场长不见尽头的深眠,自此相牵挂之人阴阳两隔,便是以灵犀照眼,都不可相见。谢天明因为阮霰的执着怒吼,眼神里充满了失望与悲痛:“你把我带离邺城,那谁来点这朱雀火!你不管这无辜丧命的三万邺城人了吗?不以火渡,他们会永世保持着这副鬼样子,不得超生!”阮霰握紧刀,抿唇道:“他们与我无关。”谢天明被这话惊得退后两步,沉痛道:“阿霰,你怎可说出这样的话!”“他们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去。”阮霰面无表情道。“那我也正在死!我和他们一样!”谢天明气到浑身发抖,待站稳后,再度扑向阮霰。天边划过一道血色流火,正午陡然转为入暮时分,但暑气并不见消退,这一刻,阮霰本就受损的神魂剧烈一痛,仿佛正在消融。而朱雀火,亦在谢天明执意争抢中掉落在地。轰的一声,偌大邺城熊熊燃烧。阮霰瞪大了眼,整个人犹坠冰窟。红,漫天漫眼的红,无处不在的红,炽烈翻涌、喧嚣四溢。谢天明不见了,烈火之中,阮霰看见了无数人的魂魄,扭曲着从火海走向他,伸出奇长无比的手指,想要勾住他的衣角,将他拖入火中。阮霰白衣带刀,在此时此刻,宛如一片孤零零掉落地狱业火的白梅。“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阮霰耳旁响起无数个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说着同样一句话。他抬眸,恰在此时,这些声音陡然一转,变成了谢天明的声线。周遭徘徊着的魂魄,四方游荡着的身影,皆化作谢天明,一身明黄衣袍,剑锋璀璨如金。无数个谢天明试图从火海里挣扎出来,向阮霰伸手。他们的声音响成一片,说的都是:“为什么要杀我?”阮霰脑后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稳住颤抖的身形,朝某个方向踏出一步,那火焰亦向他趋近。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火,坚定道:“我不会杀你!”四面八方,数以万计的谢天明合而为一,在听闻阮霰的回答后,冲阮霰拔出剑来,厉声道:“可我死了!我不就是你杀的吗!”“你杀死了我,把我杀死在了邺城!”阮霰捂着头后退一步,但那声音如跗骨之疽,根本无以摆脱。“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你!”阮霰闭上了眼,低吼着,“我会把你带出去!”他一步一步后退,火海一步一步朝他逼来,在被火焰触碰上那瞬,脑海中的疼痛更加剧烈。不可以被火焰缠上,有个声音在心底说,若是被火焰灼烧,便是神魂消散、死无葬身之地。但谢天明便伫立火海边缘,狰狞笑着,伸手朝阮霰抓去:“既然如此,那你当初为何要关上城门?说到底,你不过是为了拿着我的功绩去领赏!”阮霰被抓住的那片衣角开始燃烧,神魂的疼痛让他无法动弹,甚至是想蜷缩在地,都做不到。“不是的天明,不是的,我没有想杀你,我一直想、想救你啊……”阮霰低喃着解释,痛到无以复加。谢天明不会对他如此,这定然不是现实。啊,是了,这是幻阵,所有的一切,皆是虚构!阮霰想,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斩开这场噩梦。于是他缓慢地扬起刀,使出最后的几分力气,朝虚空一刺。似乎刺到了什么,却似乎什么都没刺到,挣扎着抬眼,面前火海依旧,包裹周身,无以脱逃。下一瞬,一点冰凉触上他额心。“霰霰,没事了,谢天明没死。”他听见有个声音响起在耳旁,很轻,又很柔和。*岚光岛入口,鲛人泪驱散迷蒙昏暗,照得摇曳水中的枝蔓清明,一片绛紫衣摆从枝叶间扫过,瘦长的手上托了一块罗盘,指针缓缓慢慢晃动半圈过后,指向某处。这是用以寻人探物的罗盘,是方才原箫寒收下的那堆法宝其中一件,他正用这个寻找阮霰。原箫寒一路行来小心翼翼,生怕触碰什么机关阵法,将时间给耽误了去,万幸入口这段路程较为顺畅,并且在差不多半刻钟后,发现前方道路上有一团雪白身影。那身影赫然是天字七号,它正焦急甩尾,绕着地上一盏熄灭了的灯打转。原箫寒立时心道不好,快步过去,问:“阮霰呢?”阿七冷不防撞到原箫寒腿上,惊讶过后大喜道:“啊----原箫寒,你来得正好!方才灯灭了,主人也跟着不见了!我在此地等了一刻钟,都不见他出来!”“那时情形如何?你仔细与我道来。”原箫寒道,声音更沉。天子七号扒着原箫寒的腿猛点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先前所有异状交代清楚。原箫寒思索几许,作出判断:“他被卷入阵法中了。”“这可如何是好?岚光岛这鬼地方无法使用元力,我们要怎么找出阵法、并将之破除?”阿七苦着一张脸问。“别急。”原箫寒敛下眸光,弯腰捡起地上的灯盏,在灯柄上摩挲几下后,取出一堆法器摆开在地。“此为卷轴《见阳春》,乃是一个阵法,可以叠加在旁的阵法上,并使两者相接。阿七,我待会儿会使用这个阵法,进入阮霰所在处,而你,在此为我们护法,片刻不能离开。”“此为羽流星,携带在身上,可以不受幻阵幻境侵扰。若阮霰入了幻阵,我便用此物将他从幻阵中拉出来。”“此为摧两无声,是一种防御机关,操纵起来很简便,嵌入足够的灵石便可。虽说你在此地转悠许久,都不曾再发生意外,但必须做好万全准备。我走之后,你即可开启此机关。你可有灵石?不够我给你一些。”“此为幻罗心阵卷轴,若是摧两无声被破了,则使用它,此乃幻阵,品级虽不高,但无论死物活物,皆可困住。岚光岛上基本没有活物气息,死物通常而言无甚智力,这卷轴很合适。”“……”原箫寒将这些法器一一讲解与阿七,后者忙不迭点头,并拍着胸脯保证能完成。待所有要点嘱咐妥当,原箫寒捏碎《见阳春》卷轴,光辉流转之间,照出原本布在此处的阵法。原箫寒未曾犹豫,抬手唤出时拂天风,一步踏入。见阳春是个杀阵,甫入内,便见机关傀儡自四方涌来。原箫寒立在原处不动,脸上表情极淡,待得所有机关傀儡逼至身前,时拂天风倏然一挽,剑风震荡乾坤。岚光岛上不能使用元力,但原箫寒剑招上的杀意不减分毫,浩浩烈风扫烂铺面来的傀儡,残肢断臂飞舞当空。一波平,一波又起,杀阵共九重,一重难过一重,原箫寒招式却是愈演愈快。零碎在地的傀儡被阵法吸收,原箫寒面无表情地想:这样太慢了。他沉眸寻到阵法中心,长剑离手,剑指猛划,剑身一阵飞速旋转后,沉势刺穿阵法正中的符咒。刹那间,九重杀阵余下所有机关傀儡倾巢而出。原箫寒以自身相诱,将这些玩意儿聚于一处,紧接着足步当空一踏,旋身倒挂虚空,悍然出剑。数百块灵石被抛出,击碎刹那,化作轰然气浪,将底下的机关傀儡冲得四分五散、七零八落。杀阵见阳春已破。绛紫衣衫翩跹,原箫寒落地,抬眼望定正北乾位,与见阳春相连的阵法。他狂奔过去,熟料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座被烈火吞噬的城。城门之上,刻下的赫然是“邺城”二字。原箫寒抿紧唇线。身上带着羽流星,他感受不到滔天之火所带来的热意,但那一片燃烧着的红中,白衣银发之人神魂却是将溃。第四十八章 彼时大雪百年前, 邺城被人放了一把火,水秀山清化作一片焦土, 城中三万人无一生还。百年后, 当初的纵火之人困于幻阵,被这把涂炭生灵的火灼烧心魂。原箫寒看出阮霰在痛,他颤抖着, 身形摇摇欲坠。不能让阮霰被这场火吞噬了去,哪怕他真的是杀死邺城三万人的罪魁祸首。原箫寒心想着, 单手提起时拂天风, 快步走向烈火中的那点素白。一路前行,原箫寒没有受到阻碍,幻境里的一切对他形同虚设。但火海之中无处不在的身影,仍是让他蹙紧了眉。谢天明。城中所有人影俱是同一张脸孔----狰狞怒笑着的,冲阮霰拔出长剑的谢天明。这一刹那, 原箫寒了然,阮霰并非为三万人之死所困, 而是被束缚在了久远之前、谢天明的死亡中。春山刀阮雪归的曾经, 在江湖上并非什么辛秘。他是在成名之后,才开始以阮家人的身份出现在各种场合的, 那之前,只是个刺客而已。青冥落的训练相当严苛,他年少时过得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