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杨宗琪说出“傀儡”的时候,庞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待听闻“数十万人”更是眉头紧皱。对峙十余日,两军虽有过小规模冲突,但多是试探性交手,伤亡远不及之前保安城攻守战的惨烈。这种反常的情况庞统等人早就注意到了,如今看来,潜波暗流之中,果然有问题。可是……飞星将军看着面前的青年沉默片刻,淡然开口:“本帅知晓了。”杨宗琪心中咯噔一下,僵硬着勾了勾嘴角道:“如此,我便放心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在下还听闻家师正在城中养病,请将军允许我前往探望。”内城方向防卫更加严密,庞家军并非浪得虚名,能暗中摸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已经很不容易了。“可以,他就在县衙之中,你可持我令信前往。”庞统非常干脆地递给他一枚令信,这让杨宗琪轻松了许多。正当他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庞统略显疲惫的声音:“探望你师父之后就留在城中吧,你今夜的行踪瞒的过别人,瞒不了她。”杨宗琪微微一愣,随即苦笑道:“多谢将军关心,我心中有数,定然不会让您为难。”庞统终于不再说话,闭上眼睛摆了摆手,这场谈话可以结束了。总有一些事情让人身不由己,只是在危难关头,忠孝情义之间,不同的人又会有怎样的取舍?杨宗琪从怀中取出另一张面具覆在脸上,将所有不应流露出的情绪都收拾妥当,然后躬身拜倒:“庞师多年教导,杨宗琪铭记于心。他日战场相逢,请将军……一定……一定不要对耶律宗琪手下留情。”咚咚咚三个响头落下,陆琪慨然起身,转身离去。祸福无门,惟人是召。既然这一场大战在所难免,那就让耶律宗琪和杨宗琪都担负起应有的责任,让该结束的都结束吧。第一百零二章 营地疑云耶律宗琪带来的消息相当重要,庞统第二天就召集所有人商讨对策。庞家军戍边多年,军中将领自然对老对手知之甚详,可是随调遣而来的军队越来越多,新近军队良莠不齐。如今,这种敌军大营迷雾凝而不散的诡异景象也确实少见。二十年前的“天门阵”杀人无数,脱出生天的人大都进入飞云骑或者神策军,再加上八贤王赵德芳的信息封锁,以至于大部分人对天门阵一战知之甚少。“经略大人,我们不能再等了!”一个汉子忍不住打断石毅的简报,冲庞统抱拳道,“辽人用心险恶,数度领军骚扰我军阵营,末将请命前去征讨。”“征讨?这大雾弥天,你上哪儿去征讨?”一员儒将整了整头上的逍遥巾道,“王将军你是不惧生死的好汉,却也得替手下的弟兄们想想。敌情不明之下贪功冒进,可是得拿人命来填!你想让他们枉死他乡么?”“夏仁清你个胆小鬼,又在乌七八糟的说些什么鬼话?!”王将军蹭跳起来,掌中铁杵铛的一声将自个儿坐的小马扎砸了个稀烂,遥遥指着那人骂道,“我王秉直十九岁从军,前后大小二十余战,杀的敌人多了去了,什么时候贪过功冒过进?偏你这短命鬼嘴碎!莫不是你小子贪生怕死,想临阵脱逃?!”“你!”“我怎么着,只许你说话啦?!”年路见状忙站了起来打圆场:“王将军,且听完斥候的情报再做商量,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勿躁个球!现在敌暗我明,谁知道那帮杂碎还在琢磨些什么?晚一天咱们就要多受一天的的损失。”王秉直人如其名,直来直往,勇猛精进,可惜是个急脾气。不过也怨不得他恼火,两军数次摩擦之中,属他帐下兵卒损伤最多,士卒们虽不畏死,却也不想死得不清不楚。“夏将军方才所言未免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还是王将军言之有理。辽军试探多日也只敢龟缩于一隅,足以见其色厉内荏。经略,末将请命率兵前往,生擒那辽军主帅。”另一位将领摸着下巴,脸上颇有些不屑。“胡扯!夏将军这是谋定而后动!逞匹夫之勇有什么好称赞的。经略,三思而后行啊!”“经略,末将请与余将军同往!”王夏两人各执一词,众位将军纷纷站队,一时间,向来肃穆的大营热闹得如同菜市场一般。年路和石毅两人相视一眼,均皱起了眉头。见到此等“热闹”场面,庞统不由得轻笑了一声,声音虽轻,所有人却都立时闭上了嘴。“尔等有报国之心,本帅很欣赏。”庞统淡然扫了他们一眼,“只是……有勇无谋是莽夫,连敌人的手段都没弄明白就冒然出击,愚蠢至极。”王秉直的面色顿时涨得通红:“王爷!”“然而,过分小心谨慎也是行军大忌。”中州王瞟了他一眼,看向众人的神色严厉了些,“此战至关重要,如若出了什么差池,尔等又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夏清仁涨红了面皮,正打算说些什么,却被王秉直挑衅的奸笑堵得说不出话来。庞统不再理会他俩,示意石毅继续念下去。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纵然心中有再多不满,王秉直等人也只得领命回去继续操练士卒----反正他上次赢了呵~赵珏很快便知晓了中军帐中发生的事情,这一点庞统也没打算瞒他。在辽营诡异变化的刺激下,军中的士卒也受到了影响,土之卷擅长迷惑人心,不仅会侵蚀人的斗志,更会令人盲目自大乃至疯狂。“局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庞将军还在担心什么呢?”白玉堂抱着胳膊立于一旁,“与其在这里猜测辽军动向,不如让我去一探虚实。”团于袖中地拳头捏得死紧,白玉堂早就想收拾那个所谓的云霞君主了。帅帐中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好避讳的,庞统看向微微蹙眉的展昭道:“展昭,你怎么看?”展昭道:“属下认为白兄言之有理。”“说来听听。”赵珏点了点面前的空杯,他乖巧的儿子便执壶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尚风悦醒来后,众人的饮食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依照目前的情形,陆兄的话还是有几分可信的。”展昭顺手又倒了几杯分与众人,“舅舅说过陆琪其人表面游戏人间,实则重情重义,从不负人。他的性情,想必将军和父亲大人也有体会。所以,他不会有意行骗。我所虑的是,这点也在那辽军主帅的计算之中。”白玉堂点点头,接着说了下去:“所以,我们才需要亲自探查辽军的动向。将军军中不可能没有斥候,一直没能传递消息过来,怕是他们早已被土之卷影响了吧。”“所以需要玉堂去,也只能是他去。”展昭轻声叹息,“我军之中,唯有他受到的影响最少。”“嘿,有影响也没啥啊,五爷也是有几分本事的。”白玉堂哈哈一笑,“猫儿你那是什么表情。”“白兄天赋异禀,展某自愧不如。”想想苗家集初遇时,这老鼠神出鬼没的轻功,还有那狠辣的手段,展昭觉得自己其实不需要那么担心。“那就这么定了。”庞统一挥手,“白玉堂你准备一下,今晚领人夜探辽营,务必摸清楚辽军阵势布局。可能的话……探一探那土之卷的位置吧。但是,展昭……”庞统转向温和的青年,郑重其事地说,“你,绝对不能去。”“是。”展昭点点头,“属下明白。”如果说白玉堂因为火之卷的保护,受到的影响最小,那么身负金之卷的展昭所承担的压力就不是他们可以想象的了。更令庞统忧心的是,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辽国用了什么办法引出了“土之卷”的力量,但天书原本就是被大宋皇室血脉封印的,赵珏父子的出现会不会让形势发生新的变化呢?赵珏听闻老友的顾虑却并不怎么在意,毕竟知晓二人身份的人毕竟有限,过分紧张反倒容易给敌人可趁之机。不过在展昭的劝说下,他还是小心了许多。白玉堂就这么带着一队斥候出发了,经过大半夜的“摸黑”行军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山脚之下。眼前的一切令人难以置信----没有操练的士卒,没有巡逻的小队,没有休整器械的辅兵,也没有运送物资的民伕。有的只是掩映在朦胧水汽中的联营,还有那星星点点的凝滞的火光。辽军的营地经营得实在随意,营帐间的布局毫无章法。这座据说容纳了数十万大军的营地安静得如同郊野的坟墓,不,乱葬岗好歹还有偷食的野犬发出餍足的叹息,这大营却连一只苍蝇的嗡鸣都难以察觉。“白义士?”伍长悄悄凑了过来,“情况有点不对啊,兄弟们没发现对方巡查的人啊,你看接下来该怎么办?”“来都来了,进去看看。”白玉堂干脆地说,“每两人一组,都警惕点儿,咱们去探探前面有什么古怪。”“是!”白衣青年率先抬脚往敌军营地走去,环绕营地都浓重雾气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们面前散开,待所有人入营之后,又悄悄地聚集了起来……白玉堂冷着脸走到又一顶帐篷前,雁翎刀轻轻挑起帷幔,氤氲的火光因为这骤然介入的外力摇曳起来,把白衣侠客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张张青白的脸在斑驳的火光中显现出来,惊得众人心头狂跳。原来营帐中不是没有人,而是坐满了人。二十来个年轻的士卒面朝营帐的入口安静地跪坐着,每一个人都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整个儿变成一个个“木头人”。火光摇曳,越发灰败的脸色更是让他们更像是阎王座下的小鬼一般,他们双拳紧握,似乎在忍耐着,等待着,等着某一刻的到来。一个小兵吞了口口水,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木头人”,就要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还没等他碰着那人的鼻翼,颈后一阵大力拉扯着他倒退了好几步。“不要命啦!这么脏的东西也敢伸手?!”白玉堂拖着人又后退了几步,示意那莽撞小子低头细看,只见那“木头人”胸前挂着一个古旧的铜铃,铃上还有几丝深褐色的痕迹……“白大人,这是……”小兵手脚有些发软,“哎呀,这些人身上都有铃铛!”“都退开,这是偃铃。”偃铃,一种将人活生生变成傀儡的妖物,成为傀儡的人是最好的杀人工具,令行禁止、不惧生死白玉堂只在师父留下的笔记中听说过偃铃傀儡的凶名,没想到会在辽军大营中见到实物。“让所有人马上撤离。”出了营帐,那朦胧的白雾似乎更加浓厚了,之前隐隐约约的火光已被大雾完全吞没,大家只能模模糊糊看到身旁伙伴的影子。白玉堂蓦地回想起入营时隐约看到的营盘布局,暗叫不好----这分明是当初吸纳生灵之气的天门小阵,他曾在公孙先生的书房中看过阵图,怎么当时就没认出来呢?简直跟鬼摸了头一般。惑人心,惑人心,惑人心……这就是土之卷的威力吗?如今再加上这麻烦的偃铃……不管怎样,必须把这里的消息传回去。白玉堂咬咬牙仗着白雾无法近身,抽出雁翎往最前方探路,又命令众人用绳索牵住同伴,在后方慢慢跟随。十来人在迷雾中摸索许久,白玉堂终于望见远处高耸的辕门,心头略喜,正要唤人加快脚步,噬人的鬼蜮却在此时发生了变化。第一百零三章 雾中求生“什么,监军的仪仗在中途遇劫了?!这么重要的消息怎么现在才报来?!”庞统拍案而起,怒火中烧,“八王爷如今安在?”“禀告将军,王爷受了伤,前日才醒过来,现在正在棉县休养。”报信的兵卒脑袋压得低低的,呈上一封书信,“王爷之前说过,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擅自离队,所以……啊,这是王爷的亲笔书信,请将军过目!”年路接过信件,在庞统的默许下抖出一张白纸来。这是……赵珏眯起双眼,脸色铁青。八王爷伤得那么重,却还严禁士卒擅离,可见那个东西是真的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会是一张白纸?”“将军,可是需要末将前去护送王爷?”“将军……”庞统挥手止住众人的言语,在确认八王爷暂时脱离危险之后,派遣年路领了一支小队去一探究竟,又让手下将领回去加紧训练士卒,大敌当前,如果还是毛毛躁躁的,怕是真的要被敌人消灭得一干二净了。“父亲,八王爷那封信……是出了变故吧。”展昭追上一言不发离开帅帐的赵珏,声音压得很低,“是那‘水之卷’?”赵珏看了他一眼,沉重的点了点头:“李元昊的人还在川西,这枚‘天书’怕是落入辽人手中了。”“那玉堂此行岂非狼入虎口?”展昭骇然转身,却被赵珏一把拽住了,“父亲!”“你要干什么?一个人去救他吗?”赵珏死死拉住儿子的手腕,把他拖进最近的帐篷,低声喝道,“你忘了你的身份吗?这一去到底是救他还是害他你自己不清楚吗?!现在是什么情况,白玉堂一人的命和这里数十万宋军的命到底谁更重要?你知道吗?!展昭,别让我看轻你。”展昭怔怔地看着父亲,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跌入椅中,半晌才颓然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赵珏看展昭冷静下来了,渐渐松开了手指,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懂得展昭此时的感觉,一人重要还是千万人重要?在他心中自然是那一人的安危胜过一切。可展昭不一样,他优秀的儿子向来从容而冷静,从来不会放弃自己的责任。“但是,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展昭站起身来,“父亲……”“老夫已经派人前去接应了。”赵珏按了按他的肩膀,“那臭小子还有几分本事,定然能够逢凶化吉。昭儿,我们还是静候佳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