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无论是有幸前往祈福的香客,还是寺中扫洒的僧侣都没有亲眼见过昊天塔的模样,更不用说一堵舍利子的真颜了。于是便有人认为寺中根本就没有舍利子,继而质疑昊天塔的存在。二十多年前,萧太后做主,将杨家一干将领的骨殖移入塔中。一来表达对长久刁难自己的对手的敬意,二来则是借助佛骨舍利镇压绝世名将的煞气。那几年,普陀寺不断有宋国细作潜入,想要偷回英烈骨殖,却一直未能得手。有人曾一度怀疑,昊天塔是萧太后设计的陷阱,为的是将潜入辽境的细作一网打尽。不久之后,驸马木易病逝,琼娥公主奉召送其骨殖入塔,昊天塔的不存在的传闻不攻自破,却也因此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昊天塔真的在寺中吗?云霞郡主回望普陀寺宽大的门楣,心中惴惴不安。她悄悄抚摸了一下腰间的令牌,呼出一口气。琼娥公主长袖善舞、狡诈多疑,身为长公主又深得太后和陛下的信赖,委实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可她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只要完成太后交代的事情,她和兄长便能名真言顺地站在属于他们的舞台之上。她不是琼娥公主这样的天纵贵女,为了这一天,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多。所以,绝对不能失败!耳边传来的马蹄声惊动了沉思的女子,她收拾好心情调整出一副适当的表情。才一抬眼,奔驰的骏马已夹着烟尘迎面而来。“吁----”琼娥公主勒紧马缰,在离劲装女子不到一尺的地方稳稳停住。扬起的尘土扑了云霞郡主满身,那人却一步未退,连呼吸都平稳得一如往常。还算有几分胆色。也是,若是个没本事的早就客死他乡了,又怎能完成太后的考验?不过,她在公主府的那次“真情流露”……是痴心枉付的愤懑,还是愧对故人的羞惭,亦或是有意为之的别有用心……这就值得考量了。琼娥公主把缰绳抛给小沙弥,看也没有看黑衣女子一眼,带着迎上来的主持进了寺门。云霞郡主悄悄松了一口气,轻巧地跟了上去。普陀寺的建筑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穿过大雄宝殿之后,主持屏退随侍的弟子带着两人往塔林走去。一路上再没遇见僧众,想是得到告诫不得靠近的缘故。待三人到达塔林外围,老主持拱了拱双手,低哑的声音有些渗人;“前方已是本寺禁地,由鄙寺高手镇守,便是老衲也不得随意前往。今日未得许可,老衲只能送两位于此,请施主见谅。”琼娥公主随意挥了挥手,负手踏入塔林。外围伏有重兵把守,内中又暗藏武功高手。这昊天塔真有这么重要吗?塔林之中安静极了,风林鸟语皆不闻,云霞郡主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一面紧跟长公主,一面暗自记下路线,只觉得周遭的佛塔布局诡异,却又隐约有些熟悉。正在她极力想抓住这一丝熟悉的时候,心头蓦地一跳,抬头已经看不清琼娥公主的身形,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云霞郡主蓦地一惊,有些失措的加紧脚步。可无论她怎么追赶,那身影还是不紧不慢地前行。“公主,等等我!”她急得变了脸色,终于忍不住开口呼唤,然而那人却好像没听到一般径自走着。这……难道遇上了鬼打墙?不,怎会有如此荒谬之事!是了,这塔林有古怪!云霞郡主从来都不是个信命的人,银牙一咬,拼得事后被太后责罚她也得先解决这个麻烦!当下抽出腰间的软剑朝最近的佛塔砍去。是阵法便有阵眼,此举哪怕破不得迷阵,也能扰乱运行让她窥得一二。锋利的宝剑切入塔身,好像划过平静的水面一般没有受到一点阻碍。宝剑滑过之后,塔身晃了晃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居然不管用?云霞郡主咬了咬唇,挽了个剑花,再次揉身而上。身形起伏有如灵猿入林,剑影窈窕好似碧蝶翻飞,四周诡异的塔影在剑舞中支离破碎,片刻之后却又晃晃悠悠恢复原状,直教人胆战心惊。拼尽全力的攻击也未能破开眼前的迷障,云霞郡主已是香汗淋漓,她停下身形开始仔细观察身边的塔影。如此逼真的幻影?有意思。云霞郡主微微睁大双眼,心底浮出一丝讽刺的冷笑。她从百宝囊里摸出四枚拇指大小珠子,四下打量一番正待投出,忽然腕间一滞,低头一看,却是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施主勿惊,莫要浪费这难得的霹雳弹了。”一个相貌普通老者好似斩破虚空一般,缓缓的凭空出现在云霞郡主的面前。他也许很久没有剪发修面了,花白的头发用一根老藤束在脑后。若不是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僧袍,旁人多半以为他是一个道士。看见女子露出惊讶的表情,须发花白的僧老微微点了点头,也不见有怎么动作,四枚霹雳弹连同云霞郡主腰间的百宝囊便一同收到了他的手中。“公主就在前方,施主随老衲来。”僧老淡淡道,他携着云霞郡主的手走了几步,隐约模糊的光影便清晰起来。周围的景色并没有发生什么出奇的变化,可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微风轻拂过树叶的声音,露水滴落在岩石上的声音,昆虫窸窸窣窣的爬动,鸟儿扑扇着翅膀……天地万籁一齐涌到耳边,云霞郡主顿觉心头一轻,呼吸也顺畅起来。刚才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也许未知才是普陀寺真正可怕的地方,她再次打量四周,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汗湿的拳头。前方是一座两层小楼,已经等了一会儿的人正欣赏着门柱的雕花,一察觉到有人靠近便侧过脸庞。“进来。”琼娥公主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进了小楼。僧老颔首指了指小楼道:“施主也进去吧,时间不等人。”他将百宝囊还给女子,目光滑过她腰间的令牌时,停顿了一下便退下了。云霞郡主眨了眨眼睛,重新系好百宝囊,对着不知何时开始清扫落叶的僧老一拱手,追随琼娥公主的脚步而去,一点也没注意到僧老长长的叹息。“跟上。”这是琼娥公主对她说的第二句话,云霞郡主知道公主不待见自己,倒也不介意。只是在那人推开那扇门的时候震惊了。她从没想过,昊天塔居然是一座地下塔!昊天佛塔深入地底,依托天然石洞建成。才踏入塔身,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入目之处尽是一片火红,站在台阶上往下看,越往下的地方火红的颜色越发黯淡,直至变成死寂的灰黑。黑幽幽的塔底看不清楚,只有几点灯火忽明忽暗,莫名产生一□□惑的鬼魅。云霞郡主抹了一把脸,觉得自己好像跌入了地狱。八月的中京虽不似上京寒冷,却也着实凉了下来。这种温度,难道昊天塔旁边藏有地火?眼下情况不明,还是专心走路为妙。她这次学乖了不敢再走神,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琼娥公主身后,每走一步必定踩着长公主走过的地方,生怕一不小心又着了道。蜿蜒向下的道路由上好的青石铺成,秀足踏在上面没有一点热的感觉。相比之下,旁边的石壁却粗糙多了,不仅没有粉饰,甚至还能看见刀斧砍斫的痕迹。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又往下走了两层,栈道旁石兽身上的数字已经变成了“四”,初入时的燥热已经变成了闷热,琼娥公主还没有停下来的打算,难道她们真的要走入那个“地狱”里去吗?下到第六层的时候,云霞郡主又吃了一惊----这一层列了一张高宽大的供桌,上面整整齐齐摆放了数个内府特制的白釉瓷坛,每一个瓷坛前都有一块牌位,为首那个赫然刻着“大宋金刀元帅杨公业之灵位”----昊天塔供奉杨家骨殖的传闻竟然是真的!云霞郡主的眼神实在太好,一眼就看到供桌一角那个孤零零的瓷坛,她飞速扫了长公主一眼,低头只做未见。等到她们终于到了底层,云霞郡主已经是满头大汗颇为狼狈了。说是底层其实远远未到,那只是栈道链接的一个窄小的石台罢了,石台下方是万丈沟壑,只能隐约看到黑红的火星在地底缓缓流动。“等着。”琼娥公主冷冷抛下两个字,还不等对方回答,便施展轻功飞速往石台掠去,只留下一抹暗红的身影。云霞郡主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运足目力看着长公主的动作,不愿错过一丝一毫。“云霞,过来。”深宫之中,雍容华贵的太后轻声吩咐,“长公主是个省事的,她会做好应做的事情。好孩子,你替哀家好生看着……看着……直到……”直到……沉重的锁链铛铛作响,远处飘来新铁浸入凉水的滋滋声。四周的温度陡然上升,烧得人脸颊发烫,又在顷刻间迅速下降,汗湿重衫的人顿时打了个冷颤。云霞郡主抬头,暗红色的身影已经飘了回来,不作任何停留飞速从她身边掠过。“走。”云霞郡主闻言拔地而起,才踏上第八层的栈道时,底层石台已经片片碎裂掉入洞底,慢慢被流动的红流淹没。从普陀寺里出来已经是日落时分了,夕阳下的晚霞实在不是个令人愉悦景象。云霞郡主意味深长的看了看琼娥公主马背上那个沉甸甸的包袱,回想太后没有说完的话,不解地摇了摇头。两人经过的地方,初秋的草木慢慢枯萎,枯草败叶上渐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好似片刻之间踏入了严冬。第八十七章 蜀中女子即使在睡梦中也难以忍受这种难受,尚风悦眉头紧皱,用力撑起上半身,半闭着眼睛探出床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师父!您怎么了?”明月吓得扑倒床前,一边扶着他,一边大声喊道,“师兄师兄,快来啊!”清风端着一碗汤药,急匆匆地跑进来。一见师父难受的模样,急忙把碗给明月,并让他去打盆热水来。他在尚风悦身后垫了床褥子,扶他半躺。明月端着热水进来,又拧了毛巾,为师父擦去额上的冷汗和嘴角的血迹。尚风悦终于缓了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还有些精神恍惚,双眸黯淡无光,眉心微蹙,身上也没有一丝力气。“师父您哪里难受啊?”明月跪在床边,哀哀地唤道。清风则低头用心把脉,他是几个师兄弟中医术最好的,可才摸到尚风悦的手腕,就微微变了脸色。“现在是什么时候?”尚风悦缓缓开口,抽回了自己的胳膊问道,“我睡了多久?”“有一个多月了。”清风又端来了汤药,服侍他慢慢喝下,“您这次醒得早,脉象却不大好,刚才还吐血了。”出了什么事?尚风悦摇摇头,随口报了几个方子,打发明月速速煎来。明月忙不迭地跑了,清风却皱起了眉头----这几副方子虽然能助人迅速恢复精力,却对师父的身体略有损伤。这人又要做什么危险的事?他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尚风悦问:“你大师兄回来了吗?”清风摇摇头,陆琪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不过,他知道大师兄一向足智多谋,以前也有过耽搁的时候,只希望他这次能早点回来。“老二呢?”“二师兄带着公主离开了。”清风不敢隐瞒,硬着头皮说道,“之前在白家,您晕了过去,襄阳王命三师兄带您回来了。还有……”他考虑再三,还是将离开白家之后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半个多月前,赵爵来信让邵安让出蜀中的势力范围,邵安虽然不愿轻易放弃祖业,但因为公主的缘故,决定亲自回蜀中坐镇主持,接应赵爵的人。希望能在帮助襄阳王的同时,最大限度的保护邵家的利益。尚风悦听了心头冒火,还没开口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残血堵住了气管,令他呛咳不易。清风慌了神,连忙为他顺气:“师父,您身体虚乏,需要多加将养,还是不要再操心了。”“赵爵,你欺人太甚!”尚风悦推开清风的手,挣扎着下了床。脚才沾到地面,人就腿软撑不住,一直往下滑。清风吓了个半死,死命撑住他。“师父!”殷善火进来,看见两人这个样子,也吓了一跳,连忙冲过来,把尚风悦打横抱起送回床上,又见他实在喘得不行,也顾不得许多,立刻点了他的穴道。“刚才遇到小师弟,说师父已经醒了,我就过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殷善火系好了外袍的带子,见尚风悦疲惫的合上了眼,气息平稳了一些,小声询问清风。“三师兄……”清风眼眶红红的,把刚才的事情都告诉了他。殷善火一惊,连忙坐到床边给师父把脉,把了一会儿脉,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轻轻把尚风悦的手放回被子,他带着清风走到房外,说:“原以为你是个谨慎的人,没想到你比明月还鲁莽。师父才醒过来,你怎么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他?”“三师兄,师父那性子是我们能糊弄的过去的吗?”清风叹了一口气,“我要是不说,他知道后恐怕会更生气。”他的身体会更糟糕的。有道是,堵,不如疏。“那也不能现在说啊!”殷善火背着手走了两圈,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他看了踌躇犹豫的师弟一眼,轻声问,“师父的情况你觉得怎么样?”清风摇摇头:“有点难办。原本已经好转了,几处堵塞的经脉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他这次突然惊醒,震动了血脉,所以才会呕血。这样一来,血脉虽然比之前畅通许多,但耗损了元气,反倒伤身。”这一点,恐怕尚风悦自己更明白吧。这时,明月也端着药回来了。殷善火医术不差,一闻就知道是什么药,师兄弟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不能让师父这么折腾自己,便把药喂了小鱼。三人一齐回到房中,等待尚风悦醒转过来。闹了这么会儿,已经过了大半夜,殷善火下手并不重,天亮之时,人就醒过来了。这次尚风悦倒没有再吐血,只是轻轻咳嗽了几声,目光在三个徒弟脸上转了一圈,伸手摸了摸脖子。殷善火知道他在找什么,忙从褥子下面掏出包得好好的玉佩,放到师父手心里。尚风悦握紧手掌,闭了闭双眼,说:“给老二去信,不许答应赵爵。”停了一下,又说,“还有,让他不用再估计药王谷和襄阳王的关系,尽管放手去做吧。”“是。”殷善火松了一口气,只要师父不意气用事,他们药王谷怕过谁?“我的药呢?”尚风悦对两手空空的明月说,后者有些尴尬地看看两位师兄。殷善火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清风也准备好说出想了半夜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