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瓦什·波鲁”,大概就是那个一直在修道院惹事的疯子吧。----是的,他曾是个机灵又听话的孩子,严格遵守着教会的规则。现在他不但藐视秩序,还屡次散布些违逆主的言论。他听着一众人对瓦什·波鲁的审判,一颗心如坠冰窖。他没看到过那篇禁忌的文章,胆战心惊地想,瓦什的思悟怎么会落在其他教士手里?对方究竟写出了什么,才会有性命之忧呢?就在这时,坐在最高位置的鲍德温目光凝重,说道:“无论如何,此人既然彻彻底底走上邪路,还试图在教会里传播异端言论。我们一味地容忍,终是酿成了祸患……”他呼吸困难,冷汗大滴大滴地往下淌,面色惨白如纸。为什么是现在呢,瓦什?为什么你就不能再忍耐一会儿呢?我现在不过是教会权力中心的一个小角色,在这种会议上毫无发言权,怎么能够替你说话、保你安全……那个肃穆的声音如死神的钟摆,敲打在他耳畔:“判决成立,死刑将在十五日后……”----等等,鲍德温主教!那一瞬他感受到了心脏的悲鸣,那份从内心深处倾泻而出的力量驱使他站起身,无礼地打断了主教的宣判。他回过神来,发现众人毒钩似的目光齐刷刷刮在自己皮肉上,冷汗不禁湿透了长袍。其他人面露不虞,鲍德温对他倒还算和颜悦色,原谅了他粗莽的举动。“你有什么事情么,道格拉斯?”他让自己发热的头脑和心脏冷静下来,面对众人的置疑,只平静地说了几句话。----主教,上帝仁慈悲悯。瓦什·波鲁触犯戒条,的确该接受惩罚。若他清醒地怀揣着违逆上帝的念头,处以死刑的决定,更是在教会的原则之中……----但是,假如他现在,是个真正的疯子呢?我们还要按照正常人的规则,来要求他么……****他持着一支蜡烛,站在教会监狱外,内心五味杂陈。他步下潮湿崎岖的台阶,走到一间禁闭室前。看守罪犯的修士为他打开房门,并提醒他吹灭火烛:“他已经许久没见光了,不要刺激他。”他点点头,步入一片黑暗中,手心沁出冷汗。狱卒在外面点燃了走廊的火把,才让一丝昏暗的光线逸入室内。在看到狱中人的那一刻,他双目瞪大,猛地坐倒在地。瞳孔恍惚地收缩几下,他伸出手,惊惶地向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影扑去!----瓦什!!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扶起了昔日友人遍体鳞伤的身体,将对方凝满污垢和血痂的上半身拥入怀中,哽咽不止。那个人缓慢地睁开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喉咙嘶哑,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你是……道格拉斯吗……”----是我,瓦什,是我!他匆匆擦去眼泪,不想刺激对方。他抬起头,与友人对视,谁知对方怔忪着双眼,冲他的脸迟缓地看了两圈,眼眶里溢满泪水。“道格拉斯……真的是你……”瓦什望着他,欣慰地抚摸他的脸,泪眼朦胧,“过了这么久,你终于来看我啦……之前我赌气说没有你这个朋友,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我的朋友。”他因这一句话心如刀绞,泪流满面。此时此刻,他多想告诉他,他一直在背后默默看着他,如获至宝地收藏整理他的手稿,为二人岌岌可危的友谊胆战心惊。但瓦什却对自己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原谅我了”----那一刻他真的很想大声痛哭,唾骂自己的懦弱,以及那该死的自尊。“瓦什……我……我……”悲痛令他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那些令他得意的理性和辞藻,在这一瞬全化为泡影。----该是我以为,你永远不愿与我做朋友了,瓦什。“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道格拉斯。”“我也是,瓦什。”良久,他们二人静默地坐在监狱里,背靠着阴暗的墙壁。瓦什一反常态,褪去了疯疯癫癫的外壳,口齿清晰,声音里反而有种看破世事的淡漠。“八天前,当惩戒修士将我关入这个牢狱,将毒辣的皮鞭和盐水轮番施在我身上,我就明白,我彻头彻尾地错了。”“……”“我不该再留在教会,祈祷有一天,自己能够摆脱窘境,凭那些思悟夺得那些人的认可。”瓦什声音平静道,“我该走了。”他只觉酸涩的眼眶再度涌起了热泪,不知作何回答。----已经迟了,瓦什,他们不是想要你走,他们想要你死。“说些什么吧,道格拉斯,无论什么都行。”他的朋友转过布满伤痕的头颅,在森冷的监牢中,依旧对他愉快地笑道,“能在临走前见你一面,已是主给予我的恩赐了……对了,你不知道吧,其实你的每一篇论著,我都有看。”他使劲揉了揉酸疼的眼眶,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是么?我那些东西都是照本宣科的废话,跟你的可没法比,瓦什。”“不,那些是很有价值的体悟哪。不过被你藏得太深了,我差点没发现。”瓦什笑道,“虽然你喜欢用复杂的语法和巧妙的文字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反映自身的思想核心还是能挖掘出的。我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总结你的论著,而且总能发现有趣的观点。”跟我做的事情一模一样。他心酸又安慰地想,我以为我们彼此疏远,其实我们比谁都了解彼此。感谢主,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太愚蠢了。”瓦什目光发空,喃喃道,“那些思悟,我本该藏在心里,可我偏要写出来,还要当做谮录上交给其他修士……恐怕最近的牢狱之灾,就是那份最近上交的谮录搞的鬼吧……”“不要怀疑自己,瓦什。”他说道,“你永远是个出类拔萃的修士。”“谢谢你,道格拉斯,但我再也不会当修士了。”他的朋友笑道,“即使没有‘修士’这个身份,我也依旧会向主祷告,研读经书,书写自己的思悟。”他语带哽咽:“好……”友人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真是奇怪,一旦想通了,觉得自己先前的执念实在很可笑……我只知道待在修道院浑噩度日,为什么不到外面去,亲眼看看这个世界呢?”“嗯,他们很快就会放你出去了。”他点头道。瓦什说:“是么?那可太好了!”“是的。估计你今晚好好地睡一觉,明天就能站在修道院外的世界了。”他注视着墙体里渗出的液滴,如血与泪,在砖缝蔓延,“我保证……”他永远记得那时友人脸上的笑容与希冀。与对方躺在手术台上,那惨白的脸、僵硬的四肢和空洞的双眼,对比鲜明。那是他最为难熬的几个小时,头晕目眩,却不敢不集中全部的精力。他下刀的精准度受人认可,面对着这个人,更是不敢有丝毫差池。稍有不慎,便可能对他的朋友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呕……”待从冰冷的手术台离开,他整个人几乎昏厥过去。他趴在盥洗台上,嘴唇青紫,手指上还沾着刺目的血渍。他双眼泛红,泪水濡湿面庞,抬脸注视着镜中憔悴苍白的自己,笑了起来。“你这个畜生……”他嘶哑地说,“你亲手毁掉了你的朋友……毁掉了他……你是个畜生,道格拉斯……”他一遍遍地搓洗手上的血渍,搓得双手发红,几乎搓掉了一层血皮。----瓦什·波鲁疯了?----千真万确,你看他那个样子,比真正的疯子怕是还要疯一百倍……----若真是如此,倒也不必用死刑处置了。一个白痴,你能指望他说出什么好话呢?----仁慈的上帝不会跟一个疯子为难的。比起让他死,还是让他赶紧离开教会吧……教会里出了一个真正的疯子。外面闹得沸沸扬扬,唯独他一个人缩在一间黑屋子里,浑身赤|裸,一遍一遍,神经质地搓洗双手,面对着镜中双眼空洞的自己喃喃自语。“你有罪,道格拉斯。”他取出一根粗糙的牛皮鞭,面对镜子里那个污秽的魔鬼,狠狠抽打。清脆的鞭响撕碎了他的身体,也撕碎了他的心,让爱与悲痛的残骸落入阴影。“你有罪,你有罪,你有罪……”他打得精疲力尽,瘫坐在地,在空茫孤寂的黑暗中,环抱住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体,哀声哭泣。“瓦什……”再无应答。从此,世上再也没有试修士“瓦什·波鲁”。不过多了一个名为“波波鲁”的疯子。****修士瓦什·波鲁,同样也是疯子波波鲁,正于一条灰蒙蒙的长廊上行走。在戳碎了那唯一的眼珠后,他就被送入了这样一个神秘的地方。黑白砖块拼就的长廊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行走在空旷的道路上,看向两侧墙壁上映出的,只属于那个名为“道格拉斯·海登”的记忆。不仅有他,还有鲍德温,以及其他修士。从人人讥讽的“莫哥尔野种”到位高权重的“海登主教”,从沉默寡言的试修士到残忍冷酷的无心亡灵----对方人生中的每一幕,都在他眼前显现……【你知道瓦什·波鲁触犯禁忌的文章是哪一篇么?不知。那我就告诉你,道格拉斯。其实我们发现,那可能会为我们的亡灵研究提供灵感。到底是什么文章呢,鲍德温主教?就是这一篇----《“眼睛、心脏、大脑”,三位一体》。这篇文章很特别,竟然只凭不着边际的想象力,就对眼睛、心脏、大脑的特性与机能进行了阐述。它认为,其实只要这三件物什存在一件,就能实现灵魂的不朽……】【你就是莫哥尔族的道格拉斯,对吧?您好,皇帝陛下。不必多礼了。我也没别的事情,就是想让你担任主教一职,毕竟,你对教会的贡献有目共睹,人种也合适。感谢您的认可与提携,陛下。不过,在就任之前,你该处理一下不必要的“垃圾”吧……】【你……你迟早会遭到神的惩罚……道格拉斯……老师,您的力气,还是留着死后迈向天国的阶梯吧。您在人间的职位,就由我接任。”你不会称心如愿的,道格拉斯……我还有……还有……瓦什……他一定会回来阻止你……瓦什?对……瓦什……他永远是我……最得意的学生……而你……永远是个可恨的败类……我还以为你说什么呢,原来是亲爱的‘瓦什’。您忘了么?你口中的‘瓦什’,早就被你害死了!----现在还活在世上的,是‘波波鲁’……】【老师,您在做什么?整理论著,用最好的材料将它们装订成书。这些事让其他人做就好了,是什么论著让您大费周章?你不懂,艾里欧。我在整理的,可是比任何经文都要深刻的思悟。这么崇高的事情,我是不会假手他人的。需要我做些什么吗,老师?你让其他人在树林周围找块空地,建一座别墅吧。设计图我已经找人画好了,尽快开工。待建造完毕,就把这些书籍放进别墅里。这些书还有别墅,难道有什么特殊意义么?……没有,别多想了。】他看到他将心脏取出,浸泡从亡灵体内提取的“增殖素”,渐渐培养成了那颗硕大的肉瘤,混沌石。他看到他同样将刻有“波鲁”名字的八音盒用人造血肉严密包裹,装入胸腔。他看到他制造了许多颗“道氏球”,一些是由他自己的眼睛复制的,嵌在教会各处,用于侦察。一些从他人眼眶挖出的,则作为混沌石释放感情的媒介,嵌在肉瘤的表皮。他看到他亲手杀死了昔日的恩师,将对方的眼球挖出来,注入记忆做成道氏球,藏在主教会客室的墨水瓶里。他看到他接近自己时的每一次希冀,每一次躲闪,每一次试探,每一次言不由衷的煎熬。他看着那人面对着懵懂无知的他,胆怯又满足的神情。瓦什·波鲁忽地一笑,却淌下了眼泪。----你可真是个傻瓜啊,道格拉斯……****他以为这条路不会有尽头,却没想到,尽头来得这么快。在路途的最后,是一条岔路,道格拉斯正站在路口等着他。对方仰望着头顶永无星光的混沌,依稀穿着那身白袍,脊背凝结了岁月的蹉跎与沧桑。命已消逝,生前所有苦苦隐藏的秘密,全都暴露在前。听到他的脚步声,道格拉斯转过身,目光一如既往平静无波,声调却轻似微风。“你的灵魂很轻,瓦什。”他说道。瓦什这才发现,两条岔道构造不同,左边一条通往下方,右边一条却通往上方。“我的灵魂沉重而污浊。”道格拉斯平淡地一笑,指着左边的岔道,“我只能走这条路。一旦我试图走向右边,灵魂会将我压得魂飞魄散。”瓦什说:“我全部都知道了,道格拉斯。”道格拉斯平静地注视着他,转过身,脊背微驼,棱角尽消,更显疲惫与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