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择离开,先生。”他道,“即使死在逃亡的路上,起码我不悔恨自己连迈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他的话引起了一阵沉默,没过多久,又有手臂零零散散地举起。有男人,有女人,眼底闪烁着相同的光芒。跟曾经的芭芭拉一样,跟残废三兄弟一样,跟波波鲁一样。“我们也要离开这里。”那些声音越来越大,驱逐了暗夜阴沉的视线。越来越多的人举起了手,像一片涌动的浪涛,撞碎了那层凝固于鼠笼之上的,无形的壁垒。“即使会死,我也想离开这里!”“没错!死算什么,与其每日在这里生不如死,还不如豁出去拼一把!”“我们要走!”“我们要离开!”“我们决不畏惧!”“我们永不退缩!”……不知是谁带起了口号,一时间,鼠笼里的实验体高举双臂,齐声宣告。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视死如归的勇气,孱弱的身体站得昂然笔挺,像一棵棵寒风中挺立的冬柏苍松。接连不断的喧嚣中,我听到了自由怒啸的声音。“这就对了。”我咧嘴笑道,“你不抛弃自由,自由同样不会抛弃你。”啪啦一声,铁门的门闩和锁链被幽蓝色的光震得粉碎。沉重的铁门如鸟儿的双翼,朝两侧缓缓伸展。今夜星光漫天,皎白的月色从天而降,洒向我们唯一的出路,洒向惊愕的每一个人,如一条潺潺流动的泉水,指引我们奔向远方。罗在门外站立,收拢了所有的亡灵之力,飘至我身边。“现在,伙计们。”我将钢皮一扔,踩在脚下。“逃亡开始。”作者有话要说:第四卷 收尾倒计时!第109章 裁决者罗走到那座喷泉前,亡灵之力汇聚在手心。他将喷泉底座一拔,偌大的石基当即蓝莹莹地飘浮在半空,下方还连着一根粗如手臂的水管。“这样子比较方便。”亡灵在一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说,“否则太慢了,在这里多耗一分钟,危险就多一分。”其他人不敢说什么,急忙沿着地洞爬下。我把钢皮在手里卷成一只空心钢棍,说道:“不管看到什么,闻到什么,都别叫唤,伙计们。”虽然有我事先提醒,但这次还真的没有任何声音。我觉得这挺神奇,随众人落到底,才发现问题所在。所有的尸骸,都消失了。“怎么了,莱蒙?”罗将喷泉底座重新合拢在地表,沿着缝隙钻了进来。其他人开始低声私语,我怔然瞧着干净的地面,只能摸到些许干涸的血痂。“尸体都没有了,罗。”我道,“之前我们看到的尸山,全都没了。你上次进来是什么时候?”罗蹙眉道,“三天前,那时候我还能感知到尸体的腐味。”但现在,不管是腥臭还是尸肉,都荡然无存。我心下疑惑,即使教会特地派人将尸体收拾干净,也不会在短短三天内做的这么利索。除非他们叫了几头食肉兽出来将尸体咔嚓咔嚓啃光了,或许能有这个清理的效率。“先生!”就在这时,有人叫唤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事已至此。”我对罗低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我也看透了,未来就是这样,总有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罗点点头。他用亡灵之力凝成一根虚渺的光之锁链,一端掩入他的斗篷,一端绕在我的手腕上。“跟着我,不要掉队。”罗的声音沉稳柔和,很大程度上安抚了慌乱的众人,“如果动作足够快,一刻钟的功夫,我们就能逃出这里了。”狭隘的通道想容下将近一百人的确有点难,每道横截面充其量塞下七八人,一条长龙似的队伍很快就变得拥挤混乱。每人都想尽可能往前冲,许多排在前面的人被后方的人挤得哇哇乱叫,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差点变成一场热闹非凡的百人大战。“该死的,你踩到我的脚了!”“你挤什么,滚到后面去!”眼见众人因为位置前后争执不休,我站住脚步,将钢棍一挥,怒道,“吵死了!都他妈给我闭嘴,老人和女人给我站到前面,快一点!”这些人显是被我粗鲁的口吻喝住了,又瞥见我钢棍上的血渍,一时还算老实。老人和女人很快就挤到了队伍前,有个无赖似的家伙在后面嚷道:“让他们在前面可是会拖慢行进速度的!”隔着人墙,我将钢棍在那无赖眼前晃了晃,道:“我带你们出去,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人凶恶地吠道:“让那些家伙站到前面,我看你是想连累我们所有人死!”人群自动给我避开了一条道,我冲过去,二话不说将钢棍朝那无赖头上抡去!那蠢猪被我打得嗷嗷直叫,我揪着他的前襟,恶声恶气道:“我告诉你什么叫‘慢’。因为队伍里多了你这种爱嚷嚷的好事之徒才慢!不愿听我的随时欢迎你滚蛋,但别扰乱其他人的行程!”周围人见状都噤若寒蝉,我阴着脸,朝人群里指了指:“你、你、你,还有你……刚刚你们几个在人堆里推来搡去,弄得一团乱,别以为我没看见。既然不是老人也不是女人,给我站到最后面!”那几人一开始还装不知道,直到我挨个揪出来才骂骂咧咧地站在队伍后。再度出发的时候,中间最庞大的队伍只闷头跟着我们的脚步,最后那几个无赖似的家伙不是在叫嚷四周太黑,就是在吓唬前路未卜。好几次我都想撕了那几人汪汪乱叫的嘴,罗在一旁示意我冷静,逃亡需得争分夺秒,我才将怒火吞进了肚子。“这段路我觉得刚才走过!”最后方的一个傻子嚷道:“瞧瞧墙上那熟悉的刻痕!那小子在带我们兜圈----”他的声音蓦地消失了,我和罗同时转过头,见队伍尽头的阴影里安谧如初,并无异常。我懒得想出了什么事,催促罗道:“继续走吧!”“啊----!”就在这时,另一声惨叫在队伍最后响起,还伴随着其他尖叫声。罗面色一变,猛地朝队尾奔去。我们之间的锁链骤然拉长为一条明晃晃的细线。“救----”那尖锐的叫声持续了不过几秒,浓稠的黑暗中,我冷不丁瞧见一只爬动的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了某个男子的口鼻,将他拽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影里!“啊啊啊!”人们的惊叫声在狭小的密道里爆炸。我头疼欲裂,正欲奔上去看看情况,却听到罗一声猛喝:“莱蒙,不要过来!”不过一个心跳的瞬间,亡灵幽蓝色的光焰照亮了黑暗。我看见密道四面爬满了蠕动的触手,犹如八爪鱼的口器。它们朝我们晃动着,忽地拉长伸出,如钻出洞穴的蛇头,朝我们汹涌袭来!“后退!”眨眼间,罗竖起一面厚实的光墙,替我们挡掉了所有的触手。血红色的肉藤在光墙上噼啪摔成了粘稠滑落的血水,光芒渐弱之时,我看见了在洞口缓缓走出的,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该死的四眼,还有那颗丑陋的大肉瘤。“你们胆子不小啊,鼠笼的实验体们。”四眼平静地说,脊背微驼,面色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侧个角度观察,我发现他后心连着一根脐带似的玩意儿,正和大肉瘤某处连在一起。我刚奔到罗身边,却被他挡住了。“莱蒙。”罗对我道,“你带其他人离开。”“不。”我道,“我和你一起对付这个四眼。”“我是亡灵,我的力量比人类强大得多。”罗站到我面前,语气里第一次有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这次让我来。别忘了我们的首要任务是逃亡,不是对抗。我们不能冒险让将近一百条命丧生。”我注视着他,紧攥的拳头里冒着冷汗。其他人还在我身后惶恐不安地颤抖,而我的亡灵面对着我,身后就是昔日令我们狼狈败北的敌人。“莱蒙。”罗将那两只漆黑的眼洞朝着我,光焰萦绕全身,“保护你,永远是我的第一职责。”“好吧。”我后退几步,咬牙道,“速战速决。一定要到教堂外面见我!”“我会的。”他凑近我耳边,道,“我告诉你,顺利找到迷宫出口的办法……”“跟着风声。”****亡灵独自面对着触手疯长的混沌石,还有它背后的操控者,道格拉斯·海登。主人和鼠笼的人们均已离开了这条路,拐到了另一边的密道。罗将光墙凝成一把光盾,剩余的光点则在另一手凝出一把摇曳着火焰的巨镰。“那些人逃走了么?”道格拉斯面无表情地说,“反正迟早要完蛋。”“他们会顺利逃出去的,海登主教。”罗将巨镰横在男子面前,“我会阻止你。”道格拉斯依旧面无表情,就像一个空心的木偶。混沌石上的四颗眼睛转过来面对着亡灵,微微眯起,挥舞的触手条条黏结,拧成两条比原先粗硕好几倍的血色钻头。“还记得我给你取的名字么,亡灵?我叫你‘弥赛亚’,允许你登上神圣的讲坛,为众人布道传教。”道格拉斯说,“只有神圣的信徒才能够拥有这种权力。我知道过去的你跟着莱蒙·骨刺很难过,他强迫你杀戮,强迫你作恶,甚至不惜摧毁你的大脑。”罗一声不吭,紧攥着手里的巨镰。道格拉斯慢悠悠地说:“他对你进行过脑部破坏,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的躯壳没成一摊揉皱的破布,真是个奇迹。”“过去的事,我都知道。”罗平静地说,“我的主人做了什么,我也记得。我不想计较昔日的恩怨。我只知道,现在的我们会向前看,而且彼此相爱。”“爱?那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恶棍么?”道格拉斯语气冰冷,目光依旧纹丝不动,“他本性难移,一时的彷徨可不是他从良的保证。我可以预想到,一旦你的主人恢复了力气,他便会旧态复萌,跟过去一样喊打喊杀。”罗冷冷道:“你这样编排他人,不如说说自己,海登主教?你告诉我我只有三十多天的寿命,以救人为借口抽走我的血液,却不知是在做什么勾当……”混沌石忽地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张开血盆大口朝亡灵扑来!罗正欲挥动镰刀,肉瘤尖叫一声,被道格拉斯猛地拽住背后的连结带,硬生生刹在了半空,噗咚落地。“你本该只有三十多天的寿命。”道格拉斯说,“因为我一直在抽取你的亡灵之力,可惜抽到百分之三十左右时你便不配合了,否则你会在力量消散后死掉。”亡灵的语气里染了几分愠怒:“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厚颜无耻的人。”道格拉斯脸上露出了某种古怪的表情:“这你可说错了,亡灵罗。我们进行医学研究,包括研究亡灵,可完全是为了更多人的福祉。人类太脆弱了,脆弱到小小的病菌便能将他们击倒。过去几年间,正因为‘鼠笼’的研究,我们的药剂挽救了上千人的性命,有效消除了五六种流行病……”“付出的代价,不过是小部分人的健康和性命。相比于千万人的死亡,这已经很好了。”道格拉斯说,“你到现在,还觉得我们在做伤天害理之事么,亡灵?”“当然。无论你用什么花言巧语粉饰,也掩盖不了你作恶的事实。”罗道,“更可怕的是,你毫无悔过,甚至以为自己算得上救世主般的存在。”道格拉斯眯眼道:“我说过了,我牺牲少部分人的幸福,是为了……”“你不配说这种话,海登主教。”亡灵缓慢举起了寒光四溢的镰刀,道,“你有什么资格谈‘牺牲’。你清楚这两个字包含着多么沉重的责任,和多么深的悔愧吗?不是说牺牲少数人,换取多数人的福祉一定是错的。只是你,没资格成为少数人福祉的裁决者!”“真正能担得起这份沉重的人,才不会理所当然地、轻飘飘地说出你刚刚那一番话!”“看来我是白费口舌。”道格拉斯厌恶地蹙起眉毛,拍了拍身旁蓄势待发的混沌石。“该给这个亡灵点颜色瞧瞧了。”****我急不可耐,带着身后一群人在密道里狂奔乱蹿。适才的惨剧让他们都意识到形势的危急,部分体力不支的老人和女人被体力尚存的男人们背起。在生死的边缘,这些病患第一次齐心协力,对彼此献出了一点关爱。“先生!”就在我们跑过第三个岔路口,有人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唤我:“停一下吧,先生,我们----我们已经跑过这里了!”我转头怒道:“你说什么?!”“是真的,先生!”见我面色不善,那人也没力气害怕,抬起一根咬破的手指,对我道:“您瞧,这是我之前作下的标记----这是我们走过的路啊。”我凑过去一看,发现在路边的石壁上,果然有这家伙留下的血迹。其他人在背后交头接耳。“难怪我想怎么跑了这么久都没出去,原来这是个迷宫。”“之前那个漂亮的小伙子不是说一刻钟就能跑出去吗?”“我看这路八成是走错了……”我盯着那块血迹,揪着额前垂落的发丝,蹙眉回想着刚刚的路途。若是我没想错,这个地下迷宫,跟先前我、罗和乞乞柯夫走过的迷宫是一样的。当初,我们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乞乞柯夫说他的眼睛察觉到了动静,但罗却说那里并没有路。而当我服下迷幻剂,视野颠三倒四,竟也顺利爬了出去。那个时候,我可并没有考虑什么“风”。我闭上双眼,思绪从四周的吵嚷声里抽离,试图将这个地下迷宫困扰我的疑点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