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坐下,邢辰牧便让朱启博起身回座,传令开席。邢辰牧让严青取了当初邢辰修所赠那坛桃花酿,替他与卓影满上。百官面前,卓影不敢推脱,但还是转头小声道:圣上,属下在当值......无妨,影卫军不止卓卿一人,难得今日朕有兴致,你便陪朕喝几杯吧。邢辰牧手指在那杯口摩挲着,又道,何况当初朕生辰时饶过了你,你可是答应要陪朕饮这桃花酿的。两人交谈声虽小,但早已经有官员注意到他们的动作,在斟酒的间隙,朝这头偷瞧,卓影便不敢再推脱,拧着眉微点了点头。邢辰牧见他应下,勾了勾唇角,下一刻便举起酒杯,扬声道:镇北军大胜敌军,是我冉郢莫大的喜事,今日朕在此先敬诸位一杯,愿我冉郢日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言毕,邢辰牧举杯饮尽杯中酒,在座官员起身齐声恭贺道:愿冉郢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众人皆干了杯中酒,却见邢辰牧再次举杯,对身后人道:给卫大将军赐酒,朕要单独敬卫卿一杯,卫卿教子有方,镇北将军英勇神武,乃国之重器。微臣不敢当。卫林有些受宠若惊,立刻起身应道,保卫我国土安危,本就是臣等职责所在,不敢居功。邢辰牧露出赞许之色:卫卿谦虚了,朕明日便传令镇北军班师回朝,待卫衍抵达銮城,朕定再设庆功宴替他接风。卫林立即跪地谢恩。这话落在陈司与宁远耳中,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层意思,激的二人几乎要坐不住。卫衍要率军回銮城了?如此便意味着原本派去支援的锦卫军也会一道返回,原本苍川忽然兵败如山便已经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若是这两军都回到銮城,他们便再无翻身之机了。陈司只恨自己百密一疏,如何也想不到苍川军如此不堪一击。而他更是想不到,自己那早已经是个废物的外甥会忽然出现在镇北军中,这一切显然是邢辰牧早布置好的,也不知他用了何法治好了邢辰修的病,是他们太过大意,低估这小皇帝的能力。邢辰牧抬眼扫过朝中心思各异的众人,待舞乐声起,他便频频举杯独饮,仿若真在认真欣赏那助兴的歌舞。卓影见他一杯接一杯的往嘴里灌,很快喝尽一壶,终于忍不住出声阻止道:圣上,饮酒伤身,您少喝一些。无碍,这酒香醇,怕是王兄珍藏了许久,如今便宜了朕,朕怎么能浪费王兄一片心意。邢辰牧晃了晃手中酒杯,卓卿再陪朕喝一杯吧。卓影本就不胜酒力,刚刚邢辰牧向众臣敬酒时,那一杯闷下去,辣得呛喉,他以内力将酒气逼出,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好不容易驱走那阵晕眩,可如今邢辰牧如此说,他又无法拒绝,只得举了杯劝道:属下陪圣上干了这杯酒,圣上便别再饮了可好?邢辰牧微微侧了侧脑袋,似乎是在思考这笔买卖是否划算,过了一会儿才商量道:朕要你陪朕喝两杯。好。卓影见邢辰牧似乎是真有些醉了,心里愈发得担心,也顾不上自己是否能喝,起身将酒灌入自己口中,他几乎从不饮酒,也品不出邢辰牧口中所说的香醇,只觉脾胃中霎时如起了火般灼热,属下陪圣上喝两杯,圣上便只饮一杯便可。说罢他示意严青给自己倒酒,趁着酒后反应不如以往的邢辰牧还未回神,举杯示意后再次将杯中酒饮尽。邢辰牧似乎看得高兴,也跟着抬杯喝去那酒后夸道:卓卿好酒量。卓影便只能压着上涌的热意,在心中苦笑。邢辰牧放下酒杯,坐了没一会儿便又对卓影道:不喝酒在这坐着似乎也无趣,不如卓卿陪朕出去走走?可这...筵席还未散场,此时离开会否不太合适?卓影晃了晃发昏的脑袋,尽量维持着理智。朕装作醉了便可,你和严青来扶朕出去。邢辰牧说着便往桌上趴过去,因着众人刚刚都见着他饮了许多杯酒,也不觉奇怪,只是在严青与卓影扶着他离开时起身行礼。而邢辰牧此时几乎是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卓影身上,虽然闭着眼,但他很快察觉到卓影脚步有些不稳,对方是在强撑着身子。他之前从未见过卓影饮酒,隐约知道对方酒量不佳,但也未曾料到竟连三杯也撑不过,心中顿时有些后悔。待出了保和殿,两人的位置立刻对调,邢辰牧伸手扶在卓影腰上,略微自责道:难受吗?是朕不好,朕不该灌你酒的。邢辰牧自然是没醉的,方才借故让卓影喝酒,也是带了几分哄骗的意思,但他只是想让卓影微醺,稍稍影响他的神智与判断,并非真要他醉酒难受。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两人站在檐下等着宫人撑开伞,邢辰牧挥手遣散了上前想帮忙的严青等人,独自扶着卓影跨入龙辇之中。卓影只是头晕,并非醉得不省人事,回神后立刻道:圣上,属下无事,这龙辇,属下是万万坐不得的。邢辰牧却按着他的肩阻止他的动作:这里除了影卫便是一直在朕身边伺候的心腹,不会有人说出去。那也不可......醉酒后吹不得风,何况此时外头还下着雨,原本朕是想与你在这宫中走走,看来也不合适,还是回承央殿吧。邢辰牧说着便对外头的严青吩咐道:起驾承央殿,再命人去备碗醒酒汤。严青丝毫不敢往龙辇中张望,垂着头应道:是。邢辰牧坚持不让卓影出去,他便也只能坐着龙辇与邢辰牧一道回去,路上他又逼了些酒气出体外,到承央殿后几乎已经无碍。御膳房那头很快熬好了醒酒汤送来,邢辰牧让卓影喝下一碗,自己却只在一旁看着。圣上不喝吗?那点酒,还不至于让朕喝醉。邢辰牧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对他的酒量有些无奈。卓影闻言便更觉自己丢脸,脸上才褪去的红晕,又悄然爬上了耳尖。邢辰牧却是难得地并未注意到他,待严青领着其余人等都退下,邢辰牧行至窗前,看着那不断自天际落下的雨珠,心中一时犹豫不定。卓影自己缓和了一会儿情绪,待醒酒汤也开始发挥效用,他才抬步走到邢辰牧身侧:圣上,属下有一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说便是了,在朕这儿,还需要有顾虑吗?邢辰牧有些心不在焉地应道。圣上今日在殿上,实在不该挑衅宁远等人。卓影抿了抿唇,似乎在努力思考着措辞,一会儿后继续道,宁远既然有心谋反,必然是将兵马隐在关卫军之中,属下之前派人调查过,但对方实在谨慎,影卫中皆是生面孔,在关卫军那头打探不到什么消息,如今我等也不知他们到底有多少兵马,还是应小心为好。若他们被朕挑衅几句便受不了了,恐怕也等不到此时,该是在父皇驾崩时,便出兵皇城。邢辰牧淡淡应道,他此时背对着卓影,让卓影看不清神色。属下知道圣上有自己的考量,但眼下宫中锦卫军人手不足,太皇太后薨逝也不知是否会引起宁远怀疑,总之还是小心为上。朕日后会多加注意。卓影比邢辰牧所想更为警觉,邢辰牧闭了闭眼,心中知晓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再拖下去,事情只会越来越难办。下定决心后,邢辰牧忽然问道:卓影,若有一天,朕不再是天子,而只是一名普通百姓,你还愿意追随朕吗?影卫统领一生只会追随一位君主,除非属下战死,否则又怎会让奸人得逞。卓影只当邢辰牧在说谋反一事,心中觉得并不会发生邢辰牧口中的情况,若他活着,不论如何都不会让反贼近邢辰牧的身,若他不幸战死,又何谈是否追随。邢辰牧知道卓影误会了,可这答案同时也印证了他之前所想,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朕是说,若并非因为反贼,而是有一天,朕不愿做这个皇帝了,你是否愿意,随朕离开?圣上......卓影一愣,虽说前朝也曾有过天子自愿让位的先例,但他从不曾想,邢辰牧也会有此念头,若要问他是否愿意,自然是愿意的,早在许多年前,让他愿意全心效忠的便不再是那个尊贵的身份,而是眼前的这个人。见卓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邢辰牧又道:你放心,朕只是......似乎是怕他误会,卓影生平第一次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抢白道:属下愿意,圣上在哪,属下便在哪。邢辰牧笑了笑,没接他这话,反倒是继续将自己想说的说下去:朕随口说说,你不需太过紧张。卓影却皱眉,邢辰牧显然不像是会随意说这种事之人。许是见他显然不信,邢辰牧又道:真的,朕只是想知道,撇开这层身份,朕还能拥有什么。其实很早前朕便一直在想,是否朕打娘胎起,便注定不讨人喜欢。当初母后怀着朕,因为未婚先孕,又不愿说出孩子父亲是谁,险些便被村里的长老活活溺死,甚至连外祖父也因教女不善,挨了打。后来,母后蒙先皇后陈氏大恩入了宫,若朕是位公主,想来母后的日子也不会那般艰难,偏偏朕是个皇子,上头有居嫡居长的大皇子,有母家十分强势,又得太后庇护的二三皇子,父皇并不多待见朕不说,还让母后徒惹得其他妃嫔忌惮,就算之后朕登基,朝中众人对朕也有颇多不满,图谋不轨者自不必多说,其余大臣又何尝是真正信服朕的。卓影听不得邢辰牧如此妄自菲薄,认真道:可太后是真心疼爱圣上的,先皇传位于您,想来也是认可了您的能力,至于朝臣,也并非所有大臣皆有异心,比如卫家便是对您忠心耿耿,还有永安王爷......还有我......最后几个字卓影并未出口,只默默在心中补充道。邢辰牧看着卓影眯了眯眼,似乎是回忆起了许久之前的事,半晌后他才开口:太后乃是朕生母,对朕自然是真心疼爱的,但你可知,当初母后发现年仅三岁的朕竟已经能识字时,她感到的并非是惊喜,而是惊惧,她怕朕挡了大王兄的锋芒,怕她会失去在宫中唯一真心待她的姐妹。而圣上......若非大王兄装病,这皇位又怎会落至朕头上。至于卫家,卓卿也许不知,当初父皇立朕为太子,第一个带头站出来反对的便是大将军卫林,卫家是忠心,但忠的从不是朕,而是这冉郢。大皇兄四岁能舞剑,五岁能使弓,六岁已可百步穿杨,在当年秋狩上大显身手,获父皇亲赐角弓,武将心中,他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文官心中,他的文采学识比其他皇子也毫不逊色,在卫家,甚至在包括以师相为首的一众大臣心中,他都是这皇位的不二人选。也恰恰是因为卫家当年对邢辰修的拥戴,在邢辰牧计划这一切之初,才会决意让邢辰修去往北境,卫家效忠朝堂,赏识有能之人,邢辰修就算在镇北军营中提前暴露了身份,想来卫衍也不会太过为难他。那永安王爷呢,难道王爷对您也是假意?邢辰牧当年被立为太子时,卓影还只在影卫储备军中训练,自然无从了解这些事,现下邢辰牧说起,他才知对方这一路走来是何其的孤单。王兄倒是真心待朕的。邢辰牧思及自己幼时像块糖糕似的粘着邢辰修时的情形,终于露出几分笑意,但很快那笑意便隐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正是因着邢辰修待他从来都是真心,他才必须尽快让自己强大起来,使得邢辰修不需再借病替他谋划、铺路,从今往后,换他来保护邢辰修,以及......他所爱之人。外头雨势渐大,伴着夏日特有的雷鸣,搅得人心烦意乱,卓影神色严肃,正努力想着该如何安慰邢辰牧,忽然,他感到后背贴上一温热之物。朕能拥有的从来不多,但万幸现在,朕有了你。带着些微酒香的气息洒在颈侧,卓影尚不及反应,整个人已经被邢辰牧拥入怀中,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低沉嗓音,在他耳畔认真问道,阿影,做朕的皇后可好。外头又一道雷落下,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卓影便仿佛被那雷劈中了似的,脑海之中一片空白。恍惚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与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道屏障,屏障那头的邢辰牧是虚幻的,是他执念过深而产生的幻觉。邢辰牧见他如此,也不急着催他回答,只是安静地拥着他,享受这一刻的亲昵。也不知过去多久,卓影猛地回过神,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脱离了邢辰牧的怀抱,他看着邢辰牧的眼中满是戒备,颤着声道:圣...圣上您醉了。在两人以往相处的某些瞬间,卓影心中也曾闪过这样的猜测,可也许是他的责任不允许这样的猜测成真,所以每每脑海中冒出这样的念头,便会被他狠狠地按回去。那个一直以来,被邢辰牧放在心尖上的人是他,所以向来温和的太后大发雷霆,所以邢辰牧一拖再拖,不成婚,亦不能将他的身份公之于众。若让人知晓了这份情,何止是乱党能借此名正言顺地出兵,恐怕朝中最先死谏的便是忠臣。若问卓影知晓了邢辰牧的心意,是否欢喜,自然是欢喜的,又或者说,是狂喜。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美好。可他甚至来不及去想邢辰牧为何会对他动心,又是从何时起对他动心。他满心满脑想的是,这人是当今圣上,是要流芳百世的明君,亦是他早已发誓要守护一生的主子。他不敢,也不能,亲手毁去邢辰牧的名誉。卓影这样的反应,邢辰牧并不意外,但他还是含笑道:不,你很清楚,朕没醉。圣上,您不可,不可如此。为何不可?朕身为一国天子,难道连选择自己所爱之人的权利也没有?邢辰牧抬手取下他的半面,柔声道,朕不想勉强你,也不逼你此时立刻答复,你可以考虑一段时日再做决定,而在这之前......邢辰牧反身走到矮柜前,从里头取出早已经准备好的一封信件,递给他:替朕将这封密信送至镇北军营,亲手交给王兄。此事事关重大,除了你,朕不放心任何人,至于立后一事,便待你从北境返回,再给朕一个答复吧。卓影微微松了口气,问道:圣上想让属下何时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