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既然知道这么多,那应该也知道秦大人的太傅之位,是我保举的。宋虔之一侧眉毛扬起,心道:就算是吧。司马沣唇上胡髭颤动,又说:朝中太傅一人独大,毫无掣肘,总是不妥,难保不会像李晔元那反贼一般。不如再设右相一职,与太傅共同辅佐陛下,监管文武百官,做陛下的肱骨。可我朝从无同时设太傅与右相的先例。司马沣大手一挥,往椅中靠,喝了一口热茶,断然道:那我司马家的连襟,手里也确实只有一本死账,不如侯爷先去万家走一趟。宋虔之示意贺然过来扶他,没有劝说司马沣,直接起身告辞。司马大人,早日康复。前脚宋虔之离开,司马沣把帕子往地上一扔,嘴角噙起刻薄的笑意。门外一名娇滴滴的女子进来,朝司马沣撒娇,问他可有好些。老爷我根本没病。司马沣得意洋洋地说,你要试试?女子害羞地推搡司马沣一把,好奇地往门口瞥,仰起柔嫩的小脸问他:方才那瘸子是谁呀?惹得老爷不高兴,姐妹们都不敢来问。司马沣就手捏了捏她的脸蛋,拇指与中指轻轻搓着,指尖残存滑腻的触感,令他微微眯上了双眼。一个小屁孩子,外面传得多么厉害,万里云那老哥哥,年纪活上去了,胆子却缩到胃里头去,不中用了。☆、离合(叁)八月初五,夜晚,宋虔之就着一小碟子珍珠椒喝粥,粥里剔干净莲心的莲子颗颗莹润似珍珠,他这两日睡得不好,下午时他就看见一家子女眷围坐在簸箩前剔莲子。当时没细看,现在吃着粥,反应过来,宋虔之很是承情,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后他将陆观的书信取出来又看一遍,出发没有五日,来信却有一沓。难不成是在马背上写的?宋虔之一面疑惑,一面细看,信上的内容他早已经记得滚瓜烂熟,看见上句,下句就会不由自主浮现出来。无非是路上见到什么景致,三餐吃了什么,叫他放心云云。十分不浪漫,相当不好看。可宋虔之还是看了许多遍,这会将每封信都用手按平,收进一个精巧的乌木匣子里。才把小铜锁扣上,不见外面有人来,秦禹宁的声音先传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逐星,出大事了!宋虔之示意秦禹宁坐下。秦禹宁拿手扇风,急得团团转,左右看看,只能坐下。宋虔之气定神闲地给秦禹宁倒了一杯茶,让他慢慢说。慢不得,我刚才在部里听说,司马沣失踪了,司马家、万家、王家、沈家的家丁都派出去全城搜寻,你要不要找吕临来一下,让羽林卫也加入搜捕。宋虔之奇怪地问:司马家派人去兵部了吗?没有。那司马家给你家送拜帖来了吗?当然没有,你今天不是在家吗?有没有人送拜帖你不知道?秦禹宁话刚说完,突然反应过来,舌头有点打结,你是说如果司马家不主动求援,咱们就不插手?宋虔之:羽林卫直接负责行宫的安全,不归我调令,吕临与我是私交,如果司马家来找我,我可以考虑动用人情帮忙。秦禹宁沉沉吸了一口气,微张着嘴。你要让司马家的人来找你?秦禹宁紧皱眉头,眼珠左右转动,最后看定宋虔之,你知道这个事?宋虔之喝了口茶,好整以暇看秦禹宁。难怪他一点也不急。秦禹宁满脑门都是汗,明明知道这里没人,还是忍不住四下看了一圈,压低声音,右手食指在桌面上直戳:这事跟你没关系吧?宋虔之还不出声。秦禹宁立刻知道了。恐怕司马沣的失踪,就是宋虔之的手笔。秦禹宁喑哑嗓音急声道:你现在已经不在麟台任职了,苻明韶也死了,咱们现在在南州,就连我这间府邸,地契上也写的是司马家的姓氏。你把司马家的当家人给绑了宋虔之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摇头:我没绑。你让人把他绑了。秦禹宁的话语戛然而止,他一肚子火,只得按捺住听宋虔之的辩解。秦叔,那天你走后,司马沣问我要什么你知道吗?什么?秦禹宁急躁地往快冒烟的嗓子眼里灌了一口茶,灌得太猛,水从嘴唇漫溢出来,他抹了一把嘴,听见宋虔之不急不缓地说,他还想要设右相。秦禹宁哑然。皇上不会答应,这用得着你插手?为人臣子,为君分忧。宋虔之道,既然软的吃不下去,饿得久了,给他沙子也得吞下去。你秦禹宁站起身来,拿宋虔之没办法,他也不知道司马沣被宋虔之叫谁绑到哪里去了,司马家也确实得寸进尺,如今宋虔之把司马家收拾住,本来是好事,但秦禹宁担心这事处置不好,到时候南州世族一起反了不认这个朝廷,北线打仗,没有从南州运上去的钱粮,大家都得一起玩完。是,要是司马家、万家、王家、沈家都像秦叔你这么明白,今天这出就不会上演。宋虔之安慰地对秦禹宁露出笑容,秦叔不着急,这事跟你无关,等会你就去宫里,找皇上禀报司马家家主丢了的事,看皇上怎么说。秦禹宁沉吟片刻:天子仁厚,会下旨派人帮忙搜寻。宋虔之笑而不语。秦禹宁没工夫喝茶,转身就走,匆匆忙忙戴好官帽,出门坐轿,往宫里去了。陛下昨夜染了风寒,刚吃药才睡着。贴身侍奉李宣的小太监垂着眼,毕恭毕敬地回话。秦禹宁找了个侍卫,打听吕临今日是否当值,继而就让那名侍卫去把吕临叫过来。吕临也是同样的说词。可今日还上了早朝。秦禹宁根本不相信早上还气色红润坐在朝堂上的皇帝,现在病得起不来身。不是病得起不来,早晨皇上是硬撑着到一口气,昨晚一夜都在发烧出汗,折腾得几乎完全没睡。今天早上还勉强去上朝,下朝之后经过后花园晕倒在地,当即请太医来看。结果陛下醒来还一直批阅奏折,晚膳过后让人好说歹说哄着才把药吃了。吕临表情和缓,耐着性子,语速极慢,要让秦禹宁一个字一个字都听清,太傅总也染过风寒,这风寒吃的药,吃了就是要睡的,这都二十几个时辰没好好睡过了,陛下刚睡下去。要不,卑职这就去叫醒陛下。算了算了。秦禹宁一把拽住吕临,往身后的寝殿扫了一眼,室内已经吹灯,窗户黑漆漆的。秦禹宁示意吕临跟过来,到僻静的廊下,薄薄一层朦胧白光笼罩下,南州行宫的夜晚总是弥漫着一层凄然,秋来萧索,更让人胸腔里都溢满凉意。你给我说句实话,陛下真的就寝了?秦禹宁问。刚睡下。吕临滴水不漏。秦禹宁久久注视吕临,见吕临眼神坦然,表情坚定,总算不再说什么。他冰凉的两只手在袍袖里交握,审视的目光再度落到吕临脸上,问他什么时候换值。明天一早。秦禹宁吸了口气,道:不能早点?早一个时辰都不行,大人,身居上位,更要以身作则。羽林卫的弟兄们都盯着,我总不好自己偷懒。秦禹宁嘴角抽动,笑了笑:好,甚好。吕临谦逊地低下头,避开秦禹宁的视线。明日一早交班后,来我府上吃早饭。秦禹宁到嘴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吕临答应下来。乖觉得令人怀疑。但秦禹宁也知道,再问也是什么都逼不出来。回家的轿子里,秦禹宁不由自主盹了一会,脑袋重重往下一点,睁开的眼睛里俱是迷茫神色。他一根手指从轿子侧窗的布帘缝隙伸出去,南州街面上熙熙攘攘,人声嘈杂,却在秦禹宁看见满街的灯光和人头后,那些弥漫在人世间的杂声才抵达他的耳朵里。三个穿文士袍的穷书生喝醉了酒,勾肩搭背,其中一人见到轿子,把弟兄们往街边带,醉醺醺的六只眼睛从后面追着轿子。秦禹宁收回目光,放下布帘,吁出了一口气。窗帘被夜风反复撩动,微光一线接一线从缝隙里闯进窄小的一方黑暗里来,秦禹宁左手摸到右手中指上明显的硬茧,顺势摸过自己瘦且坚硬的手指,手背上突出的血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皮肤干燥,涂再多脂膏也无法恢复年轻时皮肤的光泽饱满。他老了,朝堂是属于年轻人的。翌日,李宣因病罢朝,天刚蒙蒙亮,吕临就已经到了秦禹宁府上,钻进宋虔之的院落里,等着宋虔之起床梳洗。宋虔之没有避开秦禹宁,让下人去请他过来一起用早膳。秦禹宁是年纪大了,经不起熬夜,前一晚睡不好,眼袋立刻就要拖到鼻梁上去。喝了两口粥,宋虔之才对秦禹宁说:吕兄告诉我了,昨夜秦叔进宫找他,陛下风寒加重,今日没上朝。秦禹宁现在不急了,耳朵听宋虔之说,咀嚼的嘴也没停下,筷子从红亮的油里扒拉切得薄如蝉翼的鸡片。既然陛下不管,现在羽林卫归天子直接调令,那么吕兄就不必管。宋虔之道,等有的人坐不住了,再谈条件。你说万家?秦禹宁问。如果他们聪明,会让一个人来跟我谈,而不是一群人。结合秦禹宁曾说过的南州局势,宋虔之注视着秦禹宁说,司马家以外,万家为首,估计会是万里云。正如宋虔之预料,当天下午,万里云便到秦府递了拜帖,指名要拜见安定侯。宋虔之本也不想把秦禹宁扯进来,就在后院等万里云。万里云一个下人都没带,孤身来见宋虔之,他走得气喘连连,一看见宋虔之,立刻站住脚,稳了身形,上前来,袍襟一掀,跪了下去。万大人不必如此。宋虔之心下诧异,他没有同万里云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会这么直接。侯爷,是司马沣不知深浅进退,我与他是多年相交的好友,祖上也多有联姻,平日里司马沣称呼我一声大哥。若有得罪,我这个做大哥的替他向侯爷赔不是了。万里云作势磕头,被宋虔之一把扶起,抓住他的胳膊,直接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万里云是文官,冷不防这一下,身形晃动。宋虔之两只手抓住万里云的臂膀,令他站稳身体,笑低下头替万里云拍干净膝盖处的灰尘,接着宋虔之直起背脊,坦然直视于万里云的双目。万大人言重,这话确实不知从何说起。我腿脚不便,不能久站,骨头是才接好的,陛下特许我在秦家养伤。太傅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弟子,这万大人兴许知道?宋虔之直接坐下,示意万里云坐。万里云心内叹道:果然是麟台少监,若不是有确切消息,他真要被宋虔之的进退有度斯文礼让给糊弄过去。知道。万里云点头,头垂下去便没有再抬起来,而是盯着自己的膝盖看。秦叔说这宅子是司马家的?万里云一愣,看宋虔之的眼神含着思索和疑虑,快速地想宋虔之问这个做什么。嘴上已经回答:六部的大人所住的屋舍,几乎都是司马家祖祖辈辈挣下的产业,这,当时大人们下来得急,就由左太傅同知州大人做主,分了各家空置的宅子去住着。万里云尴尬一笑,早晚,朝廷还是要北上的,总不能在南州一直这么龟缩两个字万里云憋住了没说。还不好说,万大人久居南州不清楚,先帝早有打算南迁。宋虔之朝前倾身,声音放得很轻,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这不是南州行宫那件事闹的。哪件事?万里云暗道自己孤陋寡闻。那年先帝在行宫幸了一名女子,宠爱非常,不等回京就封了妃。那女子福气好,很快便有孕,太医诊出是男胎。先帝至死也没留下血脉,那次真是高兴,打算让这妃子安安稳稳养胎,不着急回宫,要真的生下来小皇子,索性定都南州。宋虔之话锋一转,唉声叹气,还是福薄了些,都是命数。宋虔之说得半真半假,由万里云想去,这件事是有,但男胎纯属瞎掰。宋虔之端起茶来喝,白雾隐没他的眼,他眼角余光瞥万里云的脸色,见万里云没多大个表情,既不遗憾也不痛悔,显得有些木然。宋虔之放下茶,朝万里云说:不过如果朝廷一直在南州,南州地方比起京城,是小一些。这次六部下来的官员,有百余人,陆陆续续还有底下做事的人进城,很快,南州便会成为大楚最繁华的州城。万里云呆了一呆:是啊。眼下上个街,便是主街也会堵得水泄不通,明明是可以借这机会,将大小屋舍租出去发上一笔,人越多,这笔赁金就足可让各家发一笔横财。然而给六部官员借用,是分文不取。头三年,南下的人员需要安置,要住,要吃,要穿,粮食从地里长出来至少要半年,紧跟着,陛下总要登基,登基要修缮宫室,准备仪仗,就算不讲多大的排场,文武官员没有五百,也要有个三百余人。政令要通达,非一二年之功,衢州以北的驿馆已经基本失灵,真是可惜了。宋虔之叹气摇头。万里云苦笑着一拍大腿:可不。照我说,还是尽快打回去的好。万里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张斯文和善的脸,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侯爷觉得能胜?能。宋虔之故作沉吟,七八成,万事俱备,还欠点。欠点?万里云眉头皱了起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不尽人事,就不能怪天命。宋虔之笑着向后靠进椅子里,左手抚着右手食指今日戴着的一枚黄玉扳指,打仗,无非是兵和钱。打仗不只兵和钱,但这不是宋虔之同万里云要谈的,他要让万里云知道,想谈司马沣,就得和他好好谈谈钱。天色阴沉,一早周先的腿就在疼,以为会下雨,到这时辰还半滴雨都没从云朵里挤出来。柳素光端出药来,盯着他喝了,出去洗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