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要让獠人真正成为您的子民,就需要教化。而让獠族人来教化獠族人,是我们最能接受的方式。宋虔之还是头一次听贺然如此长篇大论,不禁有些感慨,贺然没有进过学堂,却说出了一番类似于政以体化,教以效化,民以风化的道理。同样,宋虔之在李宣的脸上也看到了惊叹。李宣原以为宋虔之让獠人参加科考不过是权宜之计,獠人地方不立学堂,就算给他们开了这扇门,等獠族人真的有机会站到朝堂上,也是一二十年以后的事情。然而这少年却让李宣看到了,獠族的可用之处,也看到了西南边地在流放以外更有价值的一面。宋虔之端着茶喝,胸中涌动着一幅十数年后南地风光的动人图景。他看了一眼贺然,贺然说完一番话,得李宣的准许,赶紧跳起来抚着心口坐回去,端起点心像个仓鼠不住口地吃。这些话从贺然的嘴里说出来,要比从宋虔之的嘴里说出来更能让天子刨除杂念,好好思索一番如何处理与獠族的关系。只是宋虔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他从袖中摸出陆观留下的那道圣旨。李宣一看,嘴里的茶匆匆咽了下去,咳嗽一声:这是陆观让朕写的。宋虔之眉毛一扬,将圣旨又塞回了宽大的袍袖里。李宣笑道:朕本也找不出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主持这次恩科,逐星。李宣站起身,从座上走下来,站定在宋虔之面前。贺然极有眼力见地把宋虔之扶起来。君臣二人,四目相对,李宣眼神里沉淀着复杂的情绪,宋虔之心中一动,本意想要叩谢李宣的信任,李宣却展开双臂,虚绕过宋虔之的肩膀,在他背上轻轻一拍。你总算又回到朕的朝堂上来了。宋虔之眼光闪烁,与李宣抱了一下,继而示意贺然放手,以未受伤的那条腿跪下地去,郑重其事行了个礼:臣回来了。☆、离合(贰)一场秋雨一场寒,数度雨后,南州秋意已浓,麒麟卫队舍院子里的树木纷纷秃了头。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药味。宋虔之扶着院墙进来,冷不丁就撞上柳素光迎面看来的眼神,柳素光显得意外,询问地朝宋虔之带着的小少年身上瞥了一眼。这是贺然,别看他年纪小,是个神医,这是谁在吃药?贺然,你去看看。宋虔之就着石凳坐下,扬手示意贺然不用管了。就是膝盖疼,没大碍。周先好奇地打量贺然,在循州虽也见过,没想到会被宋虔之带回来,他印象中这是个獠族孩子。明年的恩科,陛下准允獠人参与,贺然是雏凤县獠人主君身边带着的人,精通獠语,对那位主君也有一定影响。带他回来见见我们陛下,我的身体一直是他在调养,过一两个月,就送他回去,带上布告,将皇上的意思传达给南部的獠寨。你这是风寒入骨。贺然揭开药罐盖子,用手扇风,吸着鼻子仔细嗅闻,这药不错,方子我能看看吗?贺然眼睛都亮了,满脸求学好问。柳素光笑着去将方子取来,自然而然挨着周先坐下,轻轻将手搭在周先的膝上,问他:疼得厉害吗?周先握住她的手,摇头。这架势宋虔之一看便明白了,看来不在京城的时候,周先与柳素光的关系突飞猛进,姑娘总算修成正果,而周先能这么大大方方就在他的面前与柳素光手拉着手,表明他已经打败了心魔,过去两人之间纠结的恩怨,是真的过去了。陆大人撇下侯爷,自己打仗去了,用不用我去把他揪回来?周先紧紧握住柳素光的手,盯着宋虔之问。柳素光望着别处发呆,一忽儿看院子里零星洒下黄叶的树发呆,一忽儿视线越过院墙,着落在湛蓝天穹中。不用,我腿瘸,去了他还得分心照顾我。过几日,恐怕有事情要你帮忙。宋虔之两眼闪动着算计的光芒。侯爷有令,卑职无有不从。宋虔之笑了起来:那就好,你先把腿养养好,别飞檐走壁的时候从墙上滑下去。没那么严重,就是现在飞檐走壁,也绝不会掉下来。周先说着就要起身,被柳素光按了回去,轻嗔地瞥他。周先脸颊微微发红。宋虔之起身将袍子一掸,贺然连忙来扶他。那等需要的时候,我派人捎信与你,未必用得上,你心里先垫个数。柳素光似要开口,被周先拉了一把,轻轻摇头。宋虔之带着贺然离开。柳素光眉头轻皱地瞧着周先:我的本事,不下于你。周先伸手将柳素光的腰一揽,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轻轻用唇碰了碰她的发顶,沉稳的嗓音在她耳畔说:给为夫一个机会,娘子太有本事,我的面子怎么办?柳素光霎时哑然,满面通红地将头埋在周先怀中。周先大笑起来,那笑声激得柳素光猛地给了他一拳,周先夸张地咳嗽,凑在柳素光的耳朵边窃窃私语。宋虔之就住在秦禹宁的府上,没打算找新的地方住,才回到秦禹宁府上,便得到消息,瞻星、拜月两个丫鬟,带着侯府里几个用老了的小厮、婆子,找到这里来,秦禹宁的夫人一听,立刻将人留下来。几人见到宋虔之,都是一派喜庆,像拜月平日里文静稳重,看着宋虔之瘦了一圈的模样,也忍不住偷偷抹泪。下人们七嘴八舌说了一通,宋虔之挨着打发下去赏钱,把两个贴身婢女叫到小院子里。拜月、瞻星站着,宋虔之坐着,端详她俩一会,露出了笑容:胖了。瞻星小小的嘴嘟了起来,埋怨的话终于没说出口。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吧?宋虔之问。拜月忙回话:没有,我们也是跟随南下的大部队走,受林家不少照顾。林舒是古道热肠,找机会给他送两幅好画过去。宋虔之心里想,这事不急,好东西都在京城里,只是回去也未必还能找到。家里重要的东西,我们收捡了两大箱子,剩下的锁在地窖中,走得匆忙,夫人的遗物几乎都带上了。宋虔之松了口气,对拜月说:午膳没吃什么,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甜汤。拜月看了一眼瞻星,应声出去。瞻星把宋虔之目不转睛盯着,知道他有话说,眼神既期盼又疑惑。周先同柳素光在一处了。宋虔之安慰她道,来日你看上谁,只管告诉我,我想办法让陛下为你们赐婚。少爷!瞻星眉头深蹙,满脸红得要滴下血来,狠狠一跺脚,转身就走了。宋虔之:等宋虔之吃上花生甜汤,拜月眉眼含笑轻柔着嗓音朝他说:她早就不想那个麒麟卫了,前儿在城里碰上,她已经知道了,回来哭了大半夜,跟我发愿绝不再想着那人。侯爷您我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宋虔之嘴里含着花生,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他放下碗,看看拜月,本来想给拜月也做个主,但拜月同瞻星是全然不同的性子,真要是看上谁,一定会仔细筹谋,需要主家发话的时候,也会自己开口。一想之下,宋虔之不操这心,慢条斯理吃完一碗汤,撑得呆坐片刻,让拜月去看看秦禹宁午睡起来没有。得了消息秦禹宁已叫人备车要去兵部,宋虔之连忙一瘸一拐地抓住贺然的手臂,让他快些走,跳着赶到秦禹宁跟前,把人拦下。有急报?宋虔之问。没有,日常要去部里走一趟,你有事?秦禹宁眉毛一扬。宋虔之笑呵呵地扬声叫人去备车,压低声音对秦禹宁说:秦叔陪我走一趟。去哪?司马家。秦禹宁一脸吃了苍蝇的神色,看宋虔之:司马沣今日称病朝都没上。正好,我给他送个大夫去。宋虔之把贺然的胳膊往上一提。贺然看着秦禹宁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不见,你老爷病着,发着高烧,闭门谢客!司马沣听说宋虔之来拜访,气得从榻上坐起,额头上敷着的冰帕子贴着他的鼻梁滑下来,他用手抓住,怒瞪家丁:还不去回话,是不是要我求着你去?!家丁满头大汗地把额贴地,回话道:老爷,侯爷给您带了位神医来。就说我死了!司马沣怒吼道。家丁到厅上,尚未回话,宋虔之便笑眯眯地问他:你家老爷死了?家丁:秦禹宁道:我们在外面都听见司马大人的吼声了,这位小先生,是货真价实的神医,侯爷在循州中了剧毒,就是他给解毒的。你再去通禀一声,侯爷是好意。秦禹宁将家丁带到一旁,特意作出避着宋虔之的样子,侧过脸斜乜家丁,小声道,这位才得胜归来,就是进陛下的寝殿,也不用通传,你家老爷不肯见,他就是闯进去,也没人敢拿他怎么样。又等过一盏茶的功夫,宋虔之一口茶也喝不下去了,司马家待客的茶点滋味是真的不错,一碟子花生仁小圆饼吃得剩下三块,连青花瓷盘底都填不满。正当宋虔之想神不知鬼不觉把盘子推给贺然时,司马沣总算露面了。婢女搀扶着司马沣迈过门槛,一只脚拖在门槛上险些跌下去,婢女与家丁连忙把摇摇欲坠的司马大人给扶起来。只见司马沣面如白纸,颜色与额头敷的冰帕子一般,他歉然地抬头看了一眼宋虔之,走上来。宋虔之当然不能让他拜下去,已做好随时伸手去扶的准备。司马沣却道:病体沉重,实在不便行礼,万望侯爷见谅。宋虔之笑着说:正是听闻司马大人今日称病,我回来也当来府上拜访,这位小神医近日恰好为我调养身体,便带过来,让他为司马大人诊脉。宋虔之转过头,贺然。司马沣一只手按着冰帕子,一只手摇了摇,面色苍白,虚弱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得皇恩浩荡,宫里的医正已来看过,只是风寒,才吃过药不到一个时辰。太医说开了安神的药在里头,侯爷来时,实在昏昏欲睡,就是现在,仍觉头晕不休,天旋地转。司马沣连连摇头,就手用敷在额头的帕子掩住嘴,急促地吸了几口气,脸色愈发白。冒昧打扰,实在过意不去,只是我这脚,在战场上伤了。宋虔之两手抱着伤腿,提起来给司马沣看了一眼。司马沣面色古怪起来。侯爷忠心,感天动地。宋虔之连忙摆手:为人臣子的本分,没什么好称道的。就是伤了腿多有不便,有一件事急于来问大人的意思,所以就叫秦大人做个引荐。宋虔之猛一拍脑门,似乎刚想起来,朝秦禹宁说:秦叔,你不是要去部里?见状,秦禹宁立刻起来告辞,不等司马沣开口留人,秦禹宁已经火烧屁股地跑了。此刻,司马沣心中升腾起某种不祥的预感,但他冷静下来,见到宋虔之生得是唇红齿白,年纪轻轻,笑容亲切的一个青年。李宣昳丽的形象浮上心头,司马沣心道,天子他都不怕,能怕这奶崽子?司马沣本来有点耸肩驼背,此刻肩膀放松下来,拿着沉稳的中气,问宋虔之匆匆来访究竟所为何事。陆将军今日天不亮就带兵出城北上,镇北军帅印在龙金山手中,半路恰好与陆将军打了个照面,宋州、循州战事已平,唯独北面的狄人还虎视眈眈。眼下,跟阿莫丹绒这一仗是非打不可。司马沣疑惑地皱起眉头:这我知道。他不明白宋虔之跟他说这个干嘛,想起两个侄子入营就当伙头兵,话语也夹枪带棒起来,司马家最出色的两个孩子,已经参军去了。司马沣叹了口气,愁得不行: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我只盼望镇北军能早些打赢这一仗,好解去黎民之苦。宋虔之微笑点头:正是。不过坎达英十分难以对付。再难对付,他也老了。司马沣对战事不熟悉,更不知道眼前的年轻人何故跑来说这些,心中疑窦丛生,不敢胡乱言语。如果有办法让北线迅速得胜,司马大人肯不肯帮这个忙?司马沣真是奇了怪,他思来想去,最后嗫嚅着开口:司马家代代都是文臣,从未出过武将,最年轻力壮的两个孩子也已经参军去了。莫不是侯爷要让我司马家的男丁,都上战场去?不用。宋虔之笑得眯起了眼睛,是一件司马家绝对能够帮得上忙的事情。那侯爷只管说。我听说万家的联姻,是南州首屈一指的米商。司马沣:那侯爷应当去找万家。他向后一靠,帕子放在桌上,端起茶喝了一口。我还听说,司马家的连襟在南方十九个州城经营一间连号钱庄。司马沣噗的一声茶喷了出去半米远,不住咳嗽:呛、呛着了,侯爷见谅。司马沣沙哑地说,用帕子擦干净嘴,寻思安定侯是来打秋风的,强挤出一脸愁闷。侯爷不知道,钱庄有,但开战以来,全都成了死账,没几个活钱在庄子里。宋虔之端起茶来喝,不说话。真没几个钱。司马沣停顿片刻,等着宋虔之开口,谁知道宋虔之喝完茶,又吃起点心,三个小圆饼,半晌才含碎了一块,把大门看着,不理会他,也不再说两句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家啥也不来着实让司马沣急出一背汗来。他眼珠一转,在心上盘桓月余的旧事再次冒了出来。那、那朝廷需要多少?司马沣咬牙问道。宋虔之转过头来看司马沣,他生得是一副容易让人生出亲近的和善面容,神色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势。有多少,就要多少。这话听得司马沣不只是背上出汗,腿也软了,心中一番天人交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宋虔之,压低头,朝前往宋虔之的面前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