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怎么就毛孩子了?贺然不服地叫起来。快睡,天都快亮了,明日我多给你分派些事,省得一天到晚胡思乱想。那你俩谁在上面?宋虔之一时语塞。贺然得意地笑起来,眼含狡黠:侯爷不是说,谁擅长什么,就多分担一些吗?还是说侯爷有些事情不如陆大人擅长?宋虔之懒得跟他说,倒头便翻过身去。能把安定侯给说哑了,贺然笑着把湿透的单衣鞋袜全脱了,爬上榻来,不再出言。只是闭上眼也没立刻入睡,宋虔之的话让他满脑子兴起一堆想法,却不敢再说,免得挨揍。·郊州西北方向的狭雁嘴地势奇特,两边山崖高可十余丈,人从狭缝中过,上方山石如同两只鼓腹的大雁,鸟喙相衔。便是五六月间,暑气炎热,人从山间过,竟有小半个时辰见不到光,行走山壁下,阴风阵阵,因此又名人间鬼门。龙金山带大军从狭缝中过,只有让骑马的全都下马,牵着马放慢步速从仅能容四人并行通过的狭窄道路通过。出了狭雁嘴,一块被灰尘覆盖得只露出手指头长短的界碑,歪在路边,不远处有个方形凹坑。龙金山拔出剑,蹲在地上把界碑撬出来,插回原处。天已经全亮了,太阳灼在人脸上,先时从隘口过,冷得人胆寒,前前后后两里路,不见一丝阳光,出来之后,龙金山眼前白光一炸,拿手遮住眼睛,好一会才能重新看清。将军,在此地休憩吗?手下来问。龙金山蹲在界碑旁,两手交叠在膝上,举目望向南面,十数米外,有一宽足二十米的河流,河水并不湍急,水流很浅。就在这里,做饭,饮马去。说完龙金山起身,牵起自己的马,带头走向河边。山间不断传来凄切的猿啼,飞鸟罕见。龙金山的马不安地刨蹄,从水面抬起鼻子,整个脖子伸长。龙金山连忙退开。马用力一甩头,水花飞溅,龙金山笑骂道:你个小畜生。马狭长的耳朵立在头顶,温顺硕大的黑色眼珠转动着,向来时的方向看去。这下连龙金山也听见了,是马蹄声,他蹲在河边,回头只见三骑人马飞纵而来,俱是禁军打扮,其中一人还是龙金山认识的,吕临的一个兄弟。龙大将军,圣旨到了,快快跪下接旨。认识龙金山的那人匆忙下马,从背上取下圣旨,神色担忧。慢着。龙金山抬起一手阻止。将军,这是圣旨。话里意思分明,既是圣旨,就不能不接,也不可不听。此处简陋,没有香案供奉,诸位大人辛苦,大军在此处休整,你们也稍作休息,再来说话。圣旨呢?我先看看陛下写了什么。那人为难地看了一眼龙金山伸出的大掌,且不敢与他作对,只有先将卷轴给他,人却并未走开。另外两名羽林卫到一旁休息,龙金山下巴颏杵在衣领中,眼睛往上,笑道:不放心啊?一面牵住卷轴上的绳带,绕开来,龙金山将手一抖,现出诏书上的黑字。将军不告而别,擅自行动,陛下没打算追究,只要大军回到南州,司马家、万家那里,自有众位大人一起替将军担着,就说在城外绕了一圈,探查是否有流寇,还真让将军扫除了两波。将军只是出城确认南州城的安全,以免有人浑水摸鱼。正好也敲打敲打聚在南州的大族。龙金山嘴角噙着明显的弧度,眼睛眯缝成一条线,从上往下从右至左扫了一遍,两手拿着圣旨,朝羽林卫努嘴:吕兄派你来的?陛下知道统领与将军有交情,我们三个都是陛下私下派的,免得落人口实,羽林卫不能旁落,统领绝不能沾上知情不报的罪名。他不知道。龙金山说,两手在卷轴上轮番滑动,将圣旨收起来。那等大军休息过了,即刻出发回京,傍晚之前便能到达南州,也好叫那些文官闭嘴。男子如释重负,事情说完,神色放松下来,他百感交集地看了一会龙金山,沉默地伸手拍龙金山的肩膀。就在此刻,龙金山就势抓住他的手,反手轻巧的一个擒拿。哎哟!男子痛叫一声,膝弯剧痛,尚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跪倒在地。拔剑的声音齐齐响起。拿下!龙金山一声令下。三名羽林卫瞬时间便被龙金山及手下人等拿住,用牛筋绳绑得严严实实丢在河滩上。龙大将军!与龙金山认识的羽林卫急得大叫起来,抗旨不尊是要杀头的!当今之陛下不是荣宗皇帝,如今之朝廷也不是六部的朝廷,你带走大军,南方世族无人保护,一旦坎达英攻过来,就是灭国亡种之祸,大将军切莫意气用事,循州有安定侯,有陆大人,你要是不放心,去信一封问问,他们定会叫你守住了南州。龙金山走到河边,把圣旨的卷轴一松。轻飘飘的一页绢布,携着内里的纸张,滚入河中,随水而走。南州不用我守,留了那么多人,这样也能叫狄人拿下,就是天要苻家亡,要大楚灭。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让羽林卫个个瞪大了眼。龙金山左右的将领士兵却神色如常,显然龙金山不服管不是头一天,他手下的将士多少次被他抢出一条命来,此刻皆不作声。远一些的,又听不见,只知道大将军下令绑人,那必然该绑。刚过正午,大军再次启程,带着三个粽子一块,龙金山路上时不时去囚车与吕临那兄弟说话,那兄弟也是个唐僧性子,苦口婆心,龙金山嫌麻烦,索性让人把他嘴堵了。·夜晚伴随又热又甜的晚风来临,循州城防第四次换班以后,人马都有些疲倦。柳平文越狱后,整个循州加强城防,增派人手,每天夜里城楼上亮如白昼,楼下不要说过去一个人,就是飞过一只鸟,也要被射下来。头两日季宏每天亲自来城楼巡视,后两日便不来了,守卫又恢复了柳平文逃狱前的班次。循州城内流言四起,说北方朝廷已经在南州安定下来,六部全都搬过来了,坎达英已经打过宴河,北方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对循州这样常年疏于管束的边地已持半放弃的态度。只是征南大军尚未立下功劳,主将不愿无功而返,仍在宋、循二州州城之间的村镇盘桓,试图说服部分城镇归顺大楚朝廷。是夜,季宏叫人将柳知行从牢里提出来,柳知行手脚戴了数日镣铐,磨出血来,屎尿都自行解决,循州的天热,人还在外面,味道先传进来,季宏放下筷子,怒喝下人没有眼色,叫人领太守去打整形容。一整桌的珍馐美味没有滋味,季宏让人把菜都倒了,重新整治了一桌上来。菜好了,人也给洗好了。柳知行走路一瘸一拐,脚上的铁球重逾五十斤,只有让人帮忙抬着,他才得以来到这里。他的鼻梁已褪去青紫,化作暗沉的黑色,鼻子歪在脸上,让他的面容滑稽又可怜。柳大人,新上的果子酒,尝尝?季宏双手一拍,乐声起,舞女裙裾飞旋地入内厅,柔软腰肢正如风中弱柳,无处依偎地随风摆荡。柳知行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既不看表演,也不看季宏,专盯着桌上的水晶肘子。细看之下,他看的也不是那肘子,他的睫毛黑又长,垂下来时,季宏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是恨还是麻木,心里烦起来,一只手掌在桌上猛地一拍。舞女俱停下来,飞扬的纱倏然失去气流,无力地顺着女子雪白的手臂垂下。柳大人不给本将军这个面子,是这些女人姿色粗陋,不堪入目吧?柳知行嘴唇紧抿起来。季宏面皮抖动,叫人进来,下令:拖去象圈。季宏!柳知行腿瘸,双肩明显一高一低,强撑着站了起来。季宏扬起一边眉毛:太守有何指教?柳知行面色难看,急喘半晌,咬牙道:歌舞好看,很、好、看。哦?季宏道,可柳大人一眼也未曾看过啊。柳知行浑身发抖,手指在桌面上屈起,一身力量凝在最末一截手指上,指甲内积满了红色。还是柳大人眼瞎?可我看柳大人也不瞎,想必还是这些女人无用,无用之人,何必留着。季宏笑吟吟地吩咐人把舞女们带去象圈,女人们小声抽噎起来,并不敢大声哭泣,进了季宏的后院,她们早已经受够恐惧的折磨,也见够了嚎啕的下场。越是拼命挣扎,越会死得残忍卑微。柳知行抓紧自用的一双筷子。他握笔的手从未如此有力过。☆、惊蛰(拾)眼前先是一片鲜红,继而归于黑暗,柳知行听见了女人的哭声,伴随剧痛和季宏的放肆大笑。血流得柳知行满脸都是,他嘴唇不住颤抖,忍过一阵直钻脑仁心的疼痛,耳边响起一阵嚣张大笑。季宏手中酒杯重重杵在桌上,一脸汗油,大吼道:好!柳知行,本将军实在没想到,尔等无用书生,竟还有你这号人物。柳知行疼得牙齿不住打战,他腮帮咬得死紧,筷子从不自觉松开的手指里滑落,手指发抖,指尖触到湿润。放了她们。季宏朝手下使个眼色,一手抚在腿上:那便请这几位,在象圈过一晚。你血迅速涌上柳知行的耳廓,两道鲜红血液流了满脸,从下巴滚进颈中,他右手死死攥紧,在獠寨刺杀匪首时温热的血液喷在他手背的感觉让他的左手急剧颤抖。季宏的声音还在说:我原想这些女人无用,拖去象圈处置了。既然太守发话,我定不能不给柳大人这个薄面。只让她们去象圈陪着那些巨兽度过一夜,便饶了她们,这已是我最大的让步,太守以为如何?筷子坚硬的棱角硌着柳知行的掌心,他视野里一片漆黑,深不见底的玄色里似有几个暗红圆形浸开。不行。他杀不了季宏,筷子不足以致命,他看不见,无法一击致命。他手里有的是筷子,而不是一把利刃。如果这一击杀不死季宏,季宏就会千百倍地报复他,这些舞女,只会死得更惨。甚好。柳知行面皮抽动着答,左手手指松开筷子。他颓然地靠在椅子里,耳朵里一直有杂声,他垂下头,一动也不动,若不是太阳穴一直突突地跳,他甚至不像是一个活人。·后半夜雨打芭蕉,疾风般出现的一场大雨,仅仅持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在大雨巨大声响的掩盖下,一队三百人悄然掩至循州城东南角坍圮的一段城墙下。荒草从城墙内蔓延到城墙外数十米处,潮热的天气将土壤沤出一股子臭味,经过雨水洗刷,那味道淡了许多。有士兵在行进中脚下滑倒,起身后觉得手掌里滑腻一片,凑到鼻子旁边闻了一下,登时脖颈中起了一片鸡皮,只将那只手垂着,避免贴在自己的身体上。那气味是死人堆里冲杀惯了的士兵最熟悉的。大人,卑职去探探。陆观示意众人停下,在草丛里设伏等待。他的斥候先行一步,起初陆观的视线还能捕捉那人,不到片刻,人影完全隐进草丛,什么也看不出了。所有人都弓着身隐藏在荒草里等待,此前短暂的大雨压制下去的臭味,随气温回升而缓缓腾起。陆观听见有人呕吐,那是经过压抑的声音,但他听觉灵敏,分辨出队伍里至少有十数人先后都在吐。城墙毁损之后,没有修补,这一片草长得格外高,其实是因为土壤格外肥沃。陆观一瞬间便想到了,肥沃的原因。空气里浮动的气味,明显是尸臭。等的时间越久,众人心里越不安。陆观回头看了一眼蛰伏在草丛里的士兵们,斟酌片刻,朝近在身旁的许瑞云吩咐:你去看看,不要打草惊蛇,自己当心。许瑞云二话不说,草丛荡开一层波澜。天空里云层散去,月亮投下皎洁的清辉,很快,许瑞云返回。城下有人。许瑞云压低声音说。是守军?不是,是普通百姓,墙下有一片窝棚,临时迁入的循州平民,我们在循州待了这些日子都没有。陆观一想就明白了。许瑞云和柳平文在循州探查半月有余,循州城防一直维持在紧张但不紧急的水平,季宏为人残暴,但据说他武艺了得,是以也让他有些自大。且以季宏的身手,从军十数年,只在茂州混了个小官做,四处拉帮结派欺压良民,走的是下三滥的路子。宋州被攻下后,季宏本欲观望,毕竟循州处于大楚最南,朝廷是什么态度真不好说。在国力强盛时自然寸土必争,如今北面与狄人交战陷入胶着,也许会顾不上循州。然而营救柳家父子时打草惊蛇了,这条毒蛇如今正在极度的警惕之中。只是陆观没有想到,他会将平民赶到失修的城墙下居住。这样南征军要从这里突入,必然会惊起慌乱,不用多少人守卫,这些住在窝棚里的可怜人,便是最灵敏的警报。斥候呢?许瑞云皱眉摇头:没见到,恐怕凶多吉少。你带人先撤,我去看看。陆观说完,身手敏捷地消失在草丛里。许瑞云叹了口气,趁大雨好不容易潜到这附近,大好的一次偷袭机会,这下全泡汤了。不祥的阴影笼罩在许瑞云心头:楚军投鼠忌器,正是季宏能够利用的利器。许瑞云朝离得最近的队长下令,十二人一组循序撤退。等到人都退得差不多了,许瑞云抬头朝城墙方向张望,没见到陆观的身影。将军。手下请示道。你们先撤,我在这里等会。你们先走,我等二位将军。那名手下吩咐完,最后一队人也顺着来路撤退回去。许瑞云看了他一眼,这名执意留下的小将才十八岁,是循州本地人,唤作李峰,跟家人走散快半年了,当初刘赟的人扮作黑狄军在城里冲杀,他们一家十数口被兵马冲散,再也没能团聚。像李峰这样的孩子,在宋州循州的地界上多得是。年纪轻,有力气,城里城外都乱,谋生不易,不如投军。只是有些人投了征南军,有些人投了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