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心脏狂跳起来:管用,一定会管用!马车停了下来。陆观从车上抱下巫医,径自快步走进后衙,将巫医安置在宋虔之隔壁,叫来贺然,让他立刻为巫医施救。巫医睁开疲倦的双眼,看见的是一位五官里只余下浅浅一点獠人的血脉,更像是楚人的獠族男孩。你是獠人?他喘着气说。贺然立刻解开巫医的外袍,他内里的单衣已被血浸透,金疮药没能止住血,马车再平稳也免不了颠簸,此时离巫医受伤已近小半个时辰。贺然颓然地跌坐在了地上,惊恐地看着巫医的脸,这是一张典型的獠人脸,贺然的父亲、祖父辈,有许多人都与这名巫医在外貌上有相似之处。伤者却出人意料的平静,紧握住贺然的手,他掌心是湿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孩看,边说话边咳嗽,用的却是獠人土话。贺然认真地听着,跟他对谈。陆观焦急地来回看他二人,问贺然:他说什么?贺然没有抬头,说:他在说他们寨子的情况,想让我把他的尸体焚烧之后,洒到龙河里去。陆观想问巫医药方,但两个獠族人都是一脸凝重,不用听懂他们在说什么,陆观也感觉到了深深的悲伤。巫医在交代后事,贺然没有施救,那便是救不了了。陆观心里着急,却又无法开口。贺然又说了句什么,郑重其事地等待巫医回答。那巫医眼光移向屋顶,宋州府衙经过孙逸的改建,屋顶繁复的线条勾勒出大片番莲花,他眼神已经在涣散。问问他,他路上说有个方子。陆观急促地说。巫医也听到这句,却无动于衷,只是呆呆地看着天上,他虚弱地说话:母亲、芳儿、岚儿,无论到了哪里,我们一家人,都要在一起,永远在一起。贺然用土语叽叽咕咕飞快说了一串什么。巫医略略睁大了眼睛,转向他,继而怀疑地看了陆观一眼,然而他已经没有力量从贺然的臂弯里把头抬起来。贺然又语气激烈地用土话说:那位侯爷要是活不了,獠人走出大山的希望也就没有了,你想想看,他会怎么报复其他獠人?陆观接到巫医投来的恶毒眼神,虽然对方过于虚弱,眼神不仅没有杀气,甚至还带着一丝恳求。巫医的手紧紧抓住了贺然的胳膊,一气说完,口角溢出大量血液,咽气了。陆观呆在当场,只觉从头到脚都冻住了,他眉头不住颤动,茫然无助地看贺然。别急。贺然立刻道,他说了个方子!陆观心都要停跳了,眼前一阵眩晕,勉强站稳身体,问贺然:药材都有吗?等等,我问一下。贺然叫来军医,跟他对过药材,军医说一部分有,还有几样没有,要到城里的药铺去搜,宋州城已经空了,陆观叫他带兵去。冷静下来之后,陆观才想起来问贺然:他说的方子可行吗?贺然神色间有些为难。不行?陆观忍不住高声。贺然摇头:没有试过,他说他还没有用这个方子为人解过毒,他刚才说了一大串,其实是叫我贺然避开陆观的眼神,那眼神让他觉得有些难受,声音也低下去,叫我随时准备好溜之大吉,真要是不行,就保住我自己的性命砰地一声,陆观一拳捶在桌上。巨大的响动惊得贺然险些跳起来,他看着陆观,说:你放心,我不会跑,只是他说的方子,有几味药我觉得需要斟酌。只是也没法试不知为何,贺然心中生出了内疚。他几岁便学医,父亲教他医者父母心,他一直记着。方才那巫医在他跟前死去,已经让他很难受了。剩下的箭都放在哪了?还有多少?这问题莫名其妙,贺然一脸茫然地回答:我用了一支,还有七八支吧,都在隔壁屋柜子上放着呢,你有用?话音未落,陆观沉声道:你跟我来。贺然跟在他身后,陆观脚步极大,先他一步拿到毒箭,他看了看箭镞,提起水壶晃了晃,里面有水。那天的箭是被雨水冲刷过,大概是从二十步以外射过来,正中小臂。陆观倾斜水壶,冲了一会箭镞。贺然反应过来,脸色大变:不能这么试!扑上去抢那箭,陆观一把推开他。屋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贺然不住喘息,不能理解地瞪着陆观:你可以用死囚犯来试,未必非要非得这座城里已经没有死囚,我也不相信他们会为了救不相干的人据实情禀报,其他的俘虏我更不能信。陆观转头看了一眼宋虔之,他盘腿坐到榻上,一只手摸了摸宋虔之的脸,他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他的唇,再次低头,吻了他的嘴,鼻尖依恋地在宋虔之鼻梁上来回蹭了几许时候。贺然红着眼看他,在他的眼里,眼前这高大如山的男人,此时的侧影如水一样温柔动人。你若是我把你们治死了,我,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我们再想办法,我、我想别的办法试试。他不会想做一个傻子。陆观看着宋虔之,他脸色难看不说,腮帮也凹了进去,神采不再。叫他这样的人中龙凤痴痴傻傻地过完余生,他会更愿意少活在世上一天,让给旁人一口粮食。说完,陆观平静地用右手把箭扎向左臂,他挺着脖子,仿佛感觉浑身血流都在这一刻凝滞了,他屏着呼吸在感受自己有什么反应。贺然吓得哭了起来。行不行我都得陪着他,他已经孤独太久,一个人太久了。陆观掀开被子,侧身把宋虔之抱过来,转过来看哭哭啼啼的贺然,说:交给你了。☆、惊蛰(贰)贺然看着陆观先是贴着宋虔之的额头磨蹭了一会,最后慢慢把头埋在宋虔之脖颈里不动了,他使劲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脸上皮肤火辣辣的疼,他走出屋子,向楼下张望,还没看见军医回来。好在有个屈肆封他认识,贺然把他叫上来,吩咐他等军医一回来就把人带过来。屈肆封看见榻上躺着两个人,只以为陆观是累得狠了要休息,没说什么就走下楼去。贺然一边碾药一边控制不住掉泪,哭了一会,他的药也碾得差不多了。他仔细回忆巫医说的方子,用楚人的文字抄在纸上,去榻边看,看见两个绿脸人依恋地抱在一起。一时之间他鼻子又发起酸来,吐出一口长气,垂头丧气地解开褡裢,取出银针,鼻子一吸一吸,使出吃奶的劲把陆观身体摆正,解开他的衣袍,开始施针。陆观吐过几次黑血以后,肩背酸痛到极点的贺然拔掉最后一根银针,抬手用力揉自己的穴位,长长吁出一口气,抬头就看见,窗户外蒙蒙亮起的天色。贺然起身去房间角落里的木架,在铜盆里好好洗了一次手,洗完愣了一会,下意识抿了一下嘴唇,嘴里便尝到铁锈味,他奇怪地皱起眉头,拿手摸了一下,发现嘴上爆出许多血口。一夜未睡,也没有喝水,身体到了极限。贺然到桌边坐下,一气灌下整茶壶的水,感觉嗓子里又痒又疼,起身时眼前一擦黑,他一手扶着桌子,闭目静气地站着片刻不动,恢复过来以后,出门去把早饭吃了,再找到那名军医,一起到库里找齐剩下的几种药材。幸而都有,站在尘埃密布的库里,贺然按名目打开最后一个抽屉拿药,往药兜里放好。军医炸了:将军自伤试药?!嘘贺然半真半假地说,让人知道了,你我两个都贺然拿手在脖子比了个咔嚓的手势。军医皱眉:你是不是说过这句话?没有啊。贺然拖着军医离开库房,小声在他旁边念叨,让他不要把屋子里的情况宣扬出去,不然动摇军心也是个死。军医听得脸色发白手脚发凉,甚至还感到有一丝丝腹痛。等贺然进了房间,军医本要跟进去,门在他面前砰地一声关上了。军医呆愣在房门外,心说到底咔嚓谁啊,药也不是我管控,将军伤了自己也是从这小屁孩手里拿到的毒箭。他不是滋味地拉长个脸,想了想,鬼鬼怂怂往四下里看看,没人。于是趴到门上去,门上有一道二指宽的缝,能看见里头贺然在调药。贺然对着方子调,该放什么放什么,小心谨慎。加水调和均匀后,调出了一碗绿糊糊,闻起来就不怎么好吃,甚至有些恶心。贺然皱了皱眉,去看榻上两个绿人,福至心灵,难怪解药是绿的。一张小凳被贺然搬来榻边放好,他把陆观先扶起来,谁知道两人的手紧紧抓着,费了老大力气才分开。贺然喂药时手都在抖,方子他看了没看出什么问题,甚至像是打通了他原本没想通的几个问题。但他在山沟沟里长大,还是头一次为手握上万人性命的大官诊治,这一剂药方又是出自旁人之手,从来没有试过。贺然喂药喂得小心,半碗药磨了接近半个时辰的功夫才让陆观都咽下去。之后他便睁大眼在榻边看着,看得自己屈在榻上的那条腿都麻了,才回过神来,想着许是要等,把碗放在地上,挪过凳子来,坐在榻边安安心心地等待奇迹。这一等,就从早晨等到了下午。贺然午饭吃完,回到房里查看情况,只见得陆观绿色的脸色稍微不那么绿了,旁的也未曾看出什么。他又翻开陆观的眼睑,见他瞳孔无异常,就手支起下巴,在榻边打了个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外面有人吵闹。将军大半日没露面,是说不过去。贺然前夜近乎一整夜未睡,困得不行,正要强撑着起来。听见外面军医咋咋呼呼地扯着嗓门把人轰走了。不用起来了。贺然心里想,勉强又打了会儿盹,刚起困意,被人抓住肩膀。贺然一睁眼,就对上陆观铁青的一张脸,他一手抓着贺然的肩膀,力气大得险些把人肩头捏碎,疼得贺然的脸直抽抽。眼前陆观的脸突然扭曲,一脸痛苦难受,他一只手紧紧抵在胃部,像是要吐。贺然赶紧站起,一迭声叫道:忍一下,忍一下。继而弯腰从榻旁手忙脚乱地翻出一只木桶,撞得乒乒乓乓乱响,放上榻时,木桶歪斜,似要滚下来。那桶子被陆观一把薅住,跟着他就吐了。吐完之后,陆观没有立刻恢复清醒,反而又躺了下去,一脸难受,一只手在胸腹之间画圈,动作力度很大。贺然掀开了被子,看见陆观胸腹用力抽动,皮肤骨骼之间凹陷下去成年男子拳头那么大一块。陆大人,陆大人!贺然拍拍陆观的脸,对着他的耳朵大吼,你能听得见吗!陆观眼睛鼓得极大,仿佛眼珠要从眼眶里爆出来。他的眼白迅速充血发红,倏然眼珠向上翻,一头倒在了榻上,眼皮耷拉下来。陆大人?陆大人你怎么样,你醒着吗?听见吗?听见你就动一下啊!贺然惊慌失措地拍打陆观的肩膀和胸膛,对方眼皮张开一半,眼珠无神,贺然心头猛然一跳,继而就发现,这不是在看他,只是无意识的身体反应。妈的,这什么破方子!贺然跳下床,手忙脚乱地在药箱里翻来找去,汗珠接连不断滚下额头。门打开。贺然匆匆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那名军医,继续埋头苦找。不片刻,军医狂吼起来:你把将军给治死了啊?啊啊啊!完了完了,草,你还在那儿找什么,扎针啊,你不是很会扎吗?贺然没有理会,挑挑拣拣将几种药草混在一起,推起药捻子咔嚓咔嚓研磨起来。吐了,又吐了!操!陆大人?陆大人您听得见吗?可不是我弄的啊,不要找我索命。别吐床上啊!靠不吐了,稳住,对。陆大人?这是几?您醒了吗?睁眼了啊,陆大人,认识我吗?贺然调好药过来,朝军医说:扶他起来。扶起来干什么,啊,喂药?军医让陆观靠在他肩前,捏开他的嘴,看着贺然喂了一勺进他的嘴里,他可是随时会吐的,这么喂会吐话音未落,陆观的胸腹一搐,喉管鼓起,迅速抽了一下,张嘴要吐。贺然眼疾手快捏住他的嘴。陆观满脸难受。军医目瞪口呆地看着被捏紧嘴巴的陆观又将反出来的药吞了下去。军医来回看贺然和陆观,喋喋不休道,完了完了完了,我怎么沦落到跟你一起治病。他胆大包天地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发青人事不省,但一只眼微张开了一半的陆观,心里不住念:不如您就这么一命呜呼哀哉吧?倏然间陆观睁开双眼。啊啊啊!军医惊慌失措地一把扔开陆观,从榻上爬下去。陆观脑袋在木栏上撞得咚一声响,耳朵里嗡嗡直响,浑身上下许多地方都在疼,但尚可以忍受。他舌头在嘴里顶了一圈,听见有人叫他陆大人。视线聚焦起来,陆观才看清眼前的人,记忆缓缓归拢。这是哪我中毒了。陆观呼吸的声音很粗,难以摆脱的窒息感让他说一句话就歇一会,然后他想起来了,心脏仿佛被人手捏了一把,狂跳起来,他轻轻喘着气,侧过脸去看宋虔之,发问道,可行,贺然,用药吧。贺然一脑门都是汗,欲言又止。有什么问题?陆观问。没有。贺然道,军医,你带陆大人去隔壁休息,我要为大将军解毒。我不能留下来?陆观不想走。在这你也帮不了忙,少一个人,他就多一口新鲜空气。贺然把人全都赶走以后,松了一口气。实则是,少一个人,就不至于因为解毒时令床榻都嘎嘎口申口今的可怖动静而挨一顿揍。陆观被军医扶到榻上躺下一会,感觉头没那么晕,便睁开了眼。军医一直在看他,被陆观看了一眼,登时浑身一凛:陆、陆大人,您、您哪儿不舒服您就跟我说。陆观摇头,问过时辰,已是傍晚,便叫那军医出去找人准备晚饭,熬点粥来。军医如蒙大赦,走到门口,站住回头来小心翼翼问陆观,记不记得中毒以后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