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然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下针的手指抖颤不已,他眼睑直跳,一滴汗水刺进眼睛里,他深吸一口气,只有把针放下,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宋虔之已吐过三次血,满屋子都是血气,他脸色不那么绿了,安静地躺着,上身赤|裸,身上竖着几根银针,这一根本要往乳下扎。军医在外头扯着嗓子一吼,贺然是手抖眼花,索性停下来,起身去洗了把脸,走出屋子。只见东南方向半片天空都亮了起来,那明显是被火光照亮,空气里弥漫起硝烟味。贺然一把抓住军医的领子,把人带进屋里。别看了,正事要紧。军医在旁烤银针,向贺然说:将军吓唬吓唬那巫医,他就会把解药乖乖交出来了,你这么试,要是不管用,治不好,陆大人可是会发疯的。生死有命,干我何事?再说他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验过了毒|药心里已有数,只是需要些时间。偏偏这毒拖不得,迟则虽能保命,却会伤脑伤心,形同痴儿。你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还不知道这两人是谁,都是刀口舔血的人,你十拿九稳能治好也就罢了,要是调养不好。军医拿手比在脖子上做了个咔嚓的手势。你到底帮不帮忙。贺然抬起汗津津的脸,把帕子扔向军医,使唤他去洗干净。军医愤愤然去了,对于被这么年纪小小一个少年像下人一样呼来喝去甚是不满。哥哥我再劝你一次,说真的,你年纪这么小,干点什么不好?你手底下这人性命贵重,要是治死了,十个你也填不上。你就那么怕陆大人?我怕我军医张口结舌,满脸憋得通红,紧皱起眉,我那叫怕吗?我是惜命。人生天地间,总要对得起父母,身体发肤,不可轻易损毁。要是我丢了命,岂非不孝?再说了,你兴许不知道,这二位大人是那个。哪个?贺然一头雾水,眼带茫然地看军医,不满道,你快点,我要用针。军医在黄豆那么点大的火焰上烤针,继而给他,看着贺然一针稳稳落在宋虔之浅红色的乳下,这才小声说:阴阳和合,鱼水交欢本是天道自然,他两个却是有龙阳之癖就是断袖嘛。贺然又下了两针,看见宋虔之满脸都出了汗,身上也渗出一层汗珠,皮肤泛起微红,昏迷中紧紧皱起眉头,面部抽搐,似乎很是难受。对啊,大行皇帝还在的时候,迫害这位侯爷,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怎么死的?我听其他军医说,他表舅的祖父家世代都是太医,他家的人那日正当值。军医心有惴惴,脸色发白,压低声音说,是让人用牛筋绳活活勒死的,那可是天子啊,叫人勒死在寝殿内。听说入殓时他身上都酸臭了,瘦得活脱脱就是个早就死了的人,衣服里爬满了虱子。那可是天子,不过是因为军医斜着眼看宋虔之,努了努嘴,这位曾被皇上打为乱党,将他母亲的尸体悬挂在城门上,设下陷阱埋伏,想要捉拿他归案。那位陆大人,曾是皇上的师兄,原衢州一党的人,做了不少事才把六皇子的冷灶烧热,甚至被太后打压,留在衢州,面上刺字,充作罪臣,多少深情厚谊。就是因为皇上想对他的男媳妇下手,才招致这样凄惨的下场,足见世人无不喜新厌旧啊。贺然充耳不闻,手指在宋虔之的身上摸索。榻上宋虔之倏然坐起身。军医吓得尖叫起来,连忙跪在地上磕头:侯爷恕罪,侯爷恕罪,小的什么也没说,侯爷他满头是汗地听了半天没动静,歪着头向上看了一眼。贺然下了最后一针。宋虔之哇的一声,一口黑血吐了军医一脸,恰恰喷中他刚伸出来的头。作者有话要说:昨夜看书看到很晚,今天我可能是瞎掉了,检查了好几次口口,也加符号了几次如果还有,就由他们去吧☆、惊蛰(壹)军医悻悻然把血抹掉。去洗一洗,这血也是有毒的。贺然善意地说。狗头军医惊慌失措地跳起来,跑了。宋虔之吐血完又躺了回去,贺然紧皱起眉头,担忧现在脸上,他凝神想了一会,将宋虔之身上的银针依次拔下,摸他的脉门,又捏开他的嘴、扒开他的眼睑检查,口中喃喃道:不该啊怎么还不醒?贺然起身去翻药材,找出要用的便放在一边,挑挑拣拣,最后用碾子开始碾制药粉,不时瞥一眼榻上病人的动静。窗外空气里的硝烟味越来越浓,天空烧红了半片。·宋州军前赴后继,前方战友丧命,后方立刻补上,这么损耗巨大地强攻了半个时辰,只听见一声巨大的断裂声。沉重的城门从中间缓缓打开,潮水一般的宋州军队疯狂向门缝里冲,将那道缝冲开。然而刚冲进门洞,便听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第一波冲锋的士兵纷纷扑跌在地,嗖嗖的箭雨连绵不断,城门再度被关上。宋州军将领大刀一挥,热血喷溅到他的脸上,头盔已经被鲜血涂染地失去光泽,他拨转马头,朝赵瑜的方向并过去,大声喊道:赵将军,不行啊!这么下去咱们的人早晚会耗尽,即便是冲破城门,也不可能拿下宋州城!撤吧!硬攻不下本是意料中事,赵瑜不过想赌一把运气,然而这运气实在不好,守城的征南军并未因为入夜就放松警惕,赵瑜也没有想到,经过第一轮攻城,城楼上又补给了充足的火油。即便是对耗,被赶出了宋州城的宋州驻军,原有的一切,已随着宋州城被攻占而转了手。赵瑜住马于城下,他看不清城楼上的情形,只有满眼的火光在跳跃。一低头,满地新鲜尸体,绝大部分都是宋州军。这支队伍本就只有数千人,硬拼之下,兵员折损将难以预估。粮食补给也成问题,何况赵瑜向四方张望,士兵们大多已经冲得疲了。守城的征南军,趁着宋州军攻势减弱,索性也停了攻击,不放火不放箭,以静制动。赵瑜紧紧抿着唇,肃容再度向城楼上望去,下了决心。就在这时,城楼上燃起三簇火光,吸引住赵瑜的目光,他听见了一个不太可能听见的声音。赵瑜!要是还想救你的朋友,就立刻停止进攻,弃械投降!那是在牢中跟他对话的人。陆观。陆观站在城墙上,抓过巫医,用火把照亮他的脸,睥睨城下的赵瑜。他本可一箭射死他,但巫医还有用。赵将军,我在这儿,我在这里,赵将军!您救我!他的目标不是宋,是獠寨!他要在獠寨大开杀戒,赵将军!您不能不管我,我一身的医术闭嘴。陆观不悦道。巫医浑身发抖,对这警告置若罔闻,仍在大声叫嚷:他们的大将军已经没救了!我都是按您的吩咐做的,赵将军!将军您救救我,救救獠族,您不是说过要做獠人的明主吗!巫医的叫喊声倏然化作惊慌失措的惨叫,他后领被陆观向上提起,双脚离开地面。他只得以双手抓住领子,好减轻被勒住的窒息感。让你的人投降,我就放了他。陆观言简意赅地抛下条件。赵瑜疑惑地望着楼上,只见陆观松开手,左右的士兵架着巫医,让他能够勉强站着,他看上去随时都会昏过去。糊涂啊,你杀了他们将军?赵瑜大声喊。巫医瞪大了眼睛,哭叫道:我都是照您的吩咐,您救救我,赵将军,您再救我一次,我会为您效犬马之劳我有用,我会说楚话,我是獠寨中赫赫有名的巫医,我能为您炼制大量毒箭话音未落,陆观看见赵瑜搭弓要射箭,朝手下大喝:躲避!他一把将巫医扯到自己身后。嗖嗖两声,箭飞到城楼上,没能射中人。陆观趴到城墙上,只见赵瑜已经没入人群,率军撤退,城楼下的宋州军纷纷推起战车,调转方向。将军,何不放箭!屈肆封抱拳请示。陆观喘了口气:箭要用在关键的时候,没多少了,省着点。火油罐子也先不要用了。按住他!士兵惊慌失措地喊。巫医扑到墙头上,朝黑暗里大吼道:赵将军,他们没箭了,火油也用光了唔屈肆封转身便是一拳捣在巫医的脸上。热腾腾的鼻血冲出鼻腔,巫医抬手按住鼻子,谁在拉扯他,他顾不上了,再度冲到墙头上大喊大叫。城楼下马蹄声轰轰隆隆,步兵列队撤退,一名将领扭头请示赵瑜:赵将军,他们没箭了,要不再攻一次?我们还有不足五千人,怎么对付城里的万人大军?赵瑜冷冰冰地反问。将领默不作声了。城楼上巫医的声音还在声嘶力竭:千载难逢的机会,时不我与啊!将军,赵将军!放开他。陆观下令。巫医反而愣住了,城楼上的灯照出他被屈肆封揍出的鼻青脸肿,鼻腔下还挂着血,他嗓子已经哑了,使劲咳嗽两声,刚刚张嘴喊了两声。已然翻身下马的赵瑜,面前一人蹲下身伏低,赵瑜架起弩机,果断扳动悬刀。嗖嗖声破开空气。陆观突然有所察觉,一把拽住巫医的的手臂朝旁拉扯,巫医双手紧紧抱着城墙,大喊道:你干什话音未落,巫医发出轻而沙哑的一声哀叫,软倒下去。赵瑜命人收起弩机,上马后狠狠一鞭甩在马臀上,快速奔进队伍中,一跃到队伍前头去了,带领宋州军冲进黑暗,朝循州方向启程。陆观简直疯了,从城墙下射来的箭没有射进巫医的左胸,却射穿了他的右胸,从前胸入,留下两个洞。拿纱布来,金疮药,给他止血。肆封,快拿金疮药来。陆观撕开巫医的衣襟,松了口气,箭上无毒。也许赵瑜失去这条臂膀,也没人能够制毒了,更可能是,他只是想叫此人闭嘴,以免乱了军心。巫医一把紧抓住陆观的手,双目圆睁,呼吸急促。不要说话!金疮药来了,陆观立刻将药粉洒到巫医的伤口附近,出血速度减慢后,用纱布按住,再小心翼翼把他的外袍给穿好。巫医的手仍紧紧抓着他,几乎在陆观手背上抠出血印来。马车有没有?陆观问。我去弄。屈肆封匆忙跑下城楼。找个驾车稳当的,马上就要,我抱他下去!巫医一张嘴,吸气便呛咳出血。陆观感到一阵不祥,推测他是伤到了肺,怕是气管也破了。他脸上不敢露出分毫,用袖子按住巫医嘴角渗出的血。你,为什么救我?巫医眼神开始涣散。陆观险些骂人,吼道:别说了,府衙里有大夫。一看巫医的表情,陆观知道他在想什么,压低声音说,是我从獠寨请来的郎中,你挺一会,不要说话,我看你是伤着肺了,坚持一下。我他娘的不是要救你,你不是想报答赵瑜吗?现在你也得报答我,千万别死,你还没弄出解药来,你不能死!说着,陆观双目通红,弯腰抱起巫医,身躯忍不住一晃,他疲惫已到了极点,仍强撑着往前走,下楼时走一步低头看一下,再看一眼巫医。巫医双眼紧闭,看不出是醒着还是昏迷了,但嘴角没有再出血,陆观稍放心了一些。把人抱上马车后,陆观也坐到一旁,用褥子堆在巫医身边,他坐在另一侧,以腿固定住巫医。好在屈肆封办事牢靠,找来的车夫是好手。一路上陆观数次掀开窗帘,回程的路不知为何那么长,他坐着坐着便有些迷糊起来,突然醒过来,恰好马车转弯,陆观一把扶住往下滑的巫医。巫医睁开眼看他,想说话,一张嘴又喷血。陆观急躁道:不要说话,等到了地方,让你说个够,你说一整日夜都行!方才那一会小盹儿不仅没让陆观彻底清醒,反而,他头更痛了,眼皮不住往下盖,睁着眼,便觉得眼睛疼得想流泪,拿手碰眼睛,又没有眼泪。陆观手肘搁在膝盖上,从掌心里抬起头瞥巫医,这一段路很平稳。那巫医也在看他,眼神显得有些茫然,当陆观看来,他转开眼,平静地望着车厢顶部,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到了之后,有人为你医治,那人是个獠人小孩,唤作贺然。听见陆观说话,巫医再度把头转过来在,他似乎很难受,是不是便要张开嘴深深吸一口气,这时嘴角就有血滴下来。陆观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他说你用了一种古方制毒,和你所说相符,我不知你是真做不出解药还是故意不做解药。巫医眉头皱了起来,脸上现出后悔,眼角渗出了泪。你用漱祸炼的药,我没给侯爷吃。巫医意外得瞪大了双眼,脖子从木板上艰难地抬起。我给他吃的是那小孩做的药,也是会吐血,不过吐出的都是毒血。那小孩说假以时日可以清除侯爷体内的毒,只是耽误的时间长了,怕会留下什么症状陆观紧张地抿了抿唇,认真注视巫医的双眼,要是有现成的解药,请你立刻取出来,我救了你一命,你也救我一命,你们獠人不是最注重公平,这样,算是很公平吧?巫医皱着眉头,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痛得面部变形,吸气声很响,慢慢地,他摇了摇头。陆观眼里那簇光弱下来。没事,我会让人先医治你,你再给他配药。陆观已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他转过脸去,拨开一线窗帘,冷风从街面上飘进来,裹挟着硝烟的气味,饶是如此,陆观仍有些喘不过气来。车厢里响起咳嗽声,陆观转回头,这次巫医不顾他的阻止,控制着咳嗽的力度不能太大,断断续续地说:我有个方子还不知道管用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