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样,我们直接杀进城去,营救赵将军。强攻恐怕难下。不必担心,我手下有一队爬墙好手,只是还要计议,冲进去之后如何分散进攻。首要是把赵将军救出来,有了赵瑜,宋州无大将,不出三日,我们一定能将朝廷派来的人马轰出去。陆观带着一身寒意,重新爬回山坡上,贺然已抱着膝在树叶后面睡着了,面前枝叶移动,他险些叫出声来,定睛一看,面前蹲着满头满脸都是泥的陆观。怎么样?陆观做了个手势,在前面带路。贺然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要下水还是激得他打了个寒战,护甲太重,这时必须脱下。等贺然把沉重的铠甲解下,陆观在岸边挖了个坑,把护甲埋在里头,拿脚将土踏平。来。陆观先踏进水里,一手紧抓布袋,向贺然伸手,待贺然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他反手扣住贺然的小臂,扶他下水。少顷,两人都没入水里,只余下头还在水面上。贺然肩膀沉进水里,冷得滋了一声,用力缩起脖子。陆观在水下松开了手,眼神示意他跟上,人往水里一泡,朝前浮去。到得城墙下,陆观突然人没了。贺然小声叫道:陆大人。水里一只手抓上贺然的脚踝,只抓了一下,便即松开。贺然屏住气,一头扎进水里。·宋程阳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人叫醒,来的是陆观的一名手下,叫屈肆封的,来报有人攻城。那屈肆封已经布置人抵挡,原以为不必报,但方才发现,州府衙门里关着的宋州军系官员全都被放走了。什么?宋程阳把靴子拉上脚。是衙门里留下的侍者干的,只有原来服侍孙逸的那些侍从、婢女没有关押起来,其他都换成了我们自己人。卑职已经让人将侍者、仆役都集中在后衙,看管起来。宋程阳坐在榻边,神色有点懵,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便问:巫医还在?在。陆大人留下十二名好手,六人一轮屋前屋后地看守他,方才发现牢里的犯人被放跑了,卑职立刻去侯爷那里查看过,巫医正在为他施针,两名军医在房里坐镇。那就好,那就好。宋程阳出了一背的汗,立刻穿上另一只靴,披上外袍,边往外走边系腰带。屈肆封追问:陆将军何时回来?宋程阳算了算从这里到雏凤县,来回总也要三天,现出为难神色:恐怕要劳你多担待一天了。至迟傍晚,他应该就回来了。将军走前吩咐你全权负责守城,你就,拿出主意来,把州城守住。屈肆封知道宋程阳是文官,管钱管粮管不上打仗,也便作罢,下去布置人马,叫人将库里的火油取出,用小罐封起。他给州府衙门留了一百人,指挥其他队伍,分散各处,做好展开巷战的准备。再亲自带上两千人,赶往城楼增援。宋程阳去宋虔之房间看了一眼,室内没有动静,打算带人去清点粮草,还没来得及下楼,一个湿乎乎的人从楼下撞了上来。宋程阳吓得惊叫一声,听见陆观低沉的嗓音:是我。你回来了?!这么快?宋程阳喜出望外,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两手抓着陆观的双臂,询问得眼神看他身后带的尾巴,这是?陆观一把将宋程阳抓到楼梯拐角无人处,低声吩咐他事情,吩咐完后,只有他一个人从暗处走出,肩上扛着那袋漱祸,推开宋虔之的房门,砰地一声将湿漉漉的布袋扔在桌上。弄到了?巫医十分意外。够吗?陆观带来的这一袋,至少有二十斤,那巫医一脸茫然,显然没有想到他能弄到这么多,连连点头,胡乱说道:够,太够了。还要什么药材?你带军医去,他给你抓。我让人准备了一间屋子,你还要什么,问他们要。陆观又朝军医吩咐,无论这人要什么,只要是炼药所用,都给他。巫医站在门外回头奇怪地看了一眼,实在忍不住发问:陆大人,外面没发生什么事?你想发生什么?赵将军巫医迟疑道,还安全吧?我刚回来,你把解药做来,只要我们将军吃下去能好,我立刻放了你和赵瑜,决不食言。巫医没再说什么,跟着军医下楼去了。陆观在暗处看着两人走出院子,进了另一间房,他转身进屋,走到榻边,宋虔之的脸色更难看了,更绿了。陆观屏息站在床边看了一会,起身出去,到角房用冷水兜头冲了两遍,闻着没什么味儿了,拿干布擦净,这才去宋虔之的床前,给他喂水。宋虔之嘴唇干裂,水流得一脖子都是。陆观的呼吸不由自主变得很慢,他用袖子擦干宋虔之脖子里的水,低头以唇碰了碰他的额头,眼睛发红地盯着宋虔之难以吞咽的嘴。宋虔之喉咙轻轻动了一下。陆观深吸了一口气,连忙又喂了一勺进去,过了好一会,宋虔之才咽下去,更多水顺着下巴流进了衣服里。慢慢来,不着急,慢慢喝。陆观轻声哄道,用袖子给宋虔之擦嘴和脸,又将帕子按在他的脖子里,继续喂他喝水。对,就这样,一点一点吞。再来。再喝两口,你看看嘴都干成什么样了,你嘴唇都出血了。喋喋不休的声音响起,小半个时辰,陆观才让宋虔之喝下去小半碗水,他看着宋虔之有些出神,心想宋虔之还能吞咽,应该也能听见他说话,想必也是用上浑身力气,才能配合他喂水。陆观呼出的气滚烫,他别开脸,通红的双眼看向别处,待压在心口的难受散去一些,起身去把碗放下。等陆观再回到榻前,枕上,宋虔之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顿时,陆观的心狂跳起来。宋虔之依旧是平平地躺着,睁开的眼睛里发黄,眼角浸出泪来。逐星,逐星?宋虔之安静地躺着,没有答他。眼珠无神地望着一个方向,眼皮只张开一半,眼里浸满了泪光。令人窒息的难受揪着陆观的眉心,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坐到榻边,一只手抚上宋虔之的脸,知道他只是睁着眼,却没有恢复意识,他将宋虔之的头扳向另一边,让他斜着看的眼能看向自己。陆观在宋虔之眼里看见一张绝望的脸,那脸上的绝望变得木然,继而他伸出手,手指的皮肤都泛着浅浅的疼痛。陆观替宋虔之阖上眼皮,翻身上榻,把人抱在肩前,陆观的脸深深埋在宋虔之头发里,闻到他身上的臭味,他闭上眼睛,嘴唇在宋虔之发里蹭,蹭到一些湿意。陆观又起身牵开宋虔之身上薄薄的里衣,他皮肤原很白,这时看上去更白了,白得让人看着就心生寒意。然而他的皮肉又那么暖。陆观把头埋在宋虔之胸口,听见他的胸膛中,那颗心脏还挣扎着在用力搏动。☆、残局(拾壹)宋州军对城楼发动了第一轮进攻,火油熊熊燃烧,腾起一圈火焰,将整座城楼包裹起来,那墙是糯米砂浆浇筑而成,不惧烈火。由于城楼上有人早做准备,纵然宋州军有人能够用钩索攀上去,也往往钩爪刚抛上去就被烧断,或是被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士兵掀下墙去。正一筹莫展时,从后方的树丛里跑来一队人,一眼望去竟有三四十人,士兵们纷纷列队,刀剑相向。跑在最前面的人一手捞着袍子,喘息不已,断断续续的声音飘散在风里:别,别动手,自己人!赵大人!一人惊叫起来。是赵瑜!众将面面相觑,纷纷下马。赵瑜气喘吁吁地跑到阵前,向他们介绍带他们从地道钻出城来的一名侍者,只见是生得又高又瘦,脸色发黄,天生苦相的样。小兄弟姓柴。多谢,回头自有赏银。来人,带这位小兄弟到后方休息。一位将领做主,那侍者同文官都被带到后方营地休息。赵瑜留下,朝他们说了城里的情形,众人听完一阵沉默。你是说他所中的毒有解?剂量大本是无解的,只是适逢雨夜,箭未射入心脏,还有一线生机。不过大家不用担心,军医让人传话与我,他所调制的毒|药,乃是獠人古方,楚人不懂得如何解。他已想出一条妙计,调虎离山,将敌营中另一员猛将调离。宋州军将领抬头向前方被熊熊火焰包围的城楼望去,叹息道:显然他们不止有这两名领军大将,麾下还有不少能人。宋州城易守难攻,这城墙在国主自立之后又重新浇筑了一遍,固若金汤。突然,他想到一事,转向赵瑜问,你们从哪里逃出来的?是条州府后衙里的暗道。大楚州城府衙大部分都挖有暗道,以备战时让家眷避祸。一员武官冷笑道:知州老爷们个个倒都挺惜命。听出他话里嘲讽,赵瑜没有接这句,径自继续说下去:那条暗道很窄,只能带小支队伍下去。如果他们已经发现我们逃跑,找到暗道入口,从暗道过去无异于瓮中捉鳖,我们就是这个鳖。这样,你挑选三十个好手,火|药还有吗?已经用完了。那就带上袖箭,先探探,如果无人把守,就先冲入后衙,守好入口,派一人回来报信,从内杀出州府衙门。赵瑜犹豫道,这么一来,十分费时,风险也大。现在硬攻拿不下,只有对耗。敌军占据州城,便有了粮食补给,我们随军所带的粮草,撑不了多久。赵瑜沉默着思索片刻,道:你们知道朝廷派来的人是谁吗?什么征南大将军,年轻得很呐!黄口小儿,以为打仗是斗蛐蛐,孙将军这一箭,已送他一只脚进鬼门关,只要赵大人那位好友轻轻推一把,让他一命归西。既然已经调走他身边的猛将,城破只是时间问题,要紧的是解决粮食补给。我已派人去附近城镇,未必没有赢面,咱们还不到逃跑的时候。至不济,是去循州,受点气,只要我们到了循州,与老将军汇合,卷土重来,宋州早晚是咱们的。顾远道不是捎信给国主,阿莫丹绒已经攻下夯州,这支征南军是孤悬在外,只要能解决粮食问题,磨也能把他们给磨死。一名脸上络腮丛生的壮汉手提流星大锤,唾沫横飞地指点江山,大谈一番。先撤军,天就快亮了,从城楼上能把我们的军阵看得一清二楚,大家累了一夜,先撤回林中扎营,吃饭休息,商量攻城策略。叫上所有将领,到中军营出谋献策。赵瑜虽是文官,说话却铿锵有力,不容置疑,也不与任何人打商量,一派胸有丘壑的样子,多余的话一个字不说,当场便有几名裨将犯嘀咕,但被赵瑜一看,又埋下头,装作什么都没说的样子。赵瑜只作看不见,拖着疲乏的身体,迈出了两步,转头看他手下逃跑的两名将领。其中一人立刻将马牵上来。赵瑜上了马,朝军队后方驰去。·一连数日的雨,把皇城根都泡得要生出绿霉来,秦大人,城里的百姓撤得差不多了,六部库里的档案怎么办啊?上了年纪的一名部员,身上官袍涤得起毛,撑着一把破伞跑过来。整个兵部大院里正在火急火燎地装车,将部里半年内的军报、笔墨纸砚、炭火布匹茶铫子等物全都装车,事情紧急,无论大小官员,都在帮忙搬运。秦禹宁自己正在将一麻袋米扛上板车,闻言愣了愣。要把档案都搬走,别说人不够,车也不够。麟台主事的官员都不在,东御史寺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秦禹宁记起来,执掌东御史寺所存内官档案的孟中丞,在叛军杀进皇宫第二日,被人在东御史寺的荷塘中捞起来,已死了多时,脸泡得肿胀死白。韩松!你去把韩松叫来!秦禹宁大声喊。是!我这就去找他过来回话。那人刚跑出两步,被秦禹宁叫住,以为还有吩咐,恭敬地走回来两步。却见秦禹宁从捆满货的板车上取下一把伞,匆匆把布套一扯,撑开遮到他的头上。部下黧黑的脸登时红了,动容地看着这位尚书。这什么破伞,不要了。秦禹宁劈手夺过上了年纪的下员手里那把伞面大张着嘴的破伞,收起来立在墙下,雨水顺着屋檐,汇成一片雨幕,把地面冲刷得光亮如新,水流欢快地奔入小沟。快去。秦禹宁吩咐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往内衙走去指挥兵部的官员搬东西,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必须带走的东西,粮食银钱能带的都带,不能留给敌人。钱庄撤出之前,兵部承了龙金山所带的军队好大一个人情,让他派人护送载银船走河道南下。官员、富户都把现银兑成银票,方便携带。这事必须经几家大的钱号合力,现银交出去,谁的心里都不踏实。于是只有叫户部背书,让户部在三家大钱庄所出的银票上,加绘户部徽记。这就表示就算钱庄出了问题,只要朝廷还在,国库还在,就不愁银子会不翼而飞。当时杨文还调侃说,户部打的白条都够堆成一座山了。再说那天晚上龙金山带着军队进京,险些被一干文官叫嚷着推出午门去斩首。幸而京城里乱得鸡飞狗跳,家家户户惊慌失措,连带好多官员的家中都遭了秧,为保家中女眷清白、家产安全,这才给了龙金山一道免死金牌。那夜苻明懋纠集黑狄逃兵,杀进京城来,周太后甘作诱饵,假意为皇帝号丧,实则宫中早已得到龙金山报信,对夯州前线情况了如指掌,加上苻明懋从牢中逃脱,左正英叫人选了几名身形与李宣相似的人准备着。巧中之巧,那日下午左正英便说是李宣为大行皇帝引灵到皇城门下,谁都知道去的是皇帝,真要有此刻,这时李宣便是明晃晃一个靶子,为谨慎起见,索性叫人扮作皇上去为苻明韶发丧,毕竟重臣皆已经知道李宣才是真龙血脉,为大行皇帝发丧只是做做样子。原以为是白预备着,毕竟前线的消息,阿莫丹绒人在夯州扎营,坎达英的御驾到了,坎达英重病,一时半会无法拔营。但还是到叛军进城后,亮出兵器,朝廷才知来的是黑狄人而非阿莫丹绒人。谁也没有想到,苻明懋的动作如此之快,秦禹宁加急通知了龙金山的军队,却也晚了一步。左正英更是痛惜不已,他本安排太后与李宣一起撤逃,谁知太后坚持不走,他也拿她没有办法。后来吕临向左太傅告罪,左正英兜头兜脸泼他一脸的茶水茶叶渣子,却也无法真的拿茶盅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