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顾远道向朝廷伸手要五十万两银子,是用来买这县城?宋虔之道,他不是让当地富户出了这个钱吗?大人明鉴,那五十万两是打白条让当地商人出的,至于顾远道向朝廷要来银子之后,会不会立刻还给富商,卑职不敢断言。武官欲言又止,终于下定决心,语速沉缓地说,宋州、循州原是朝廷的流放之地,而雏凤县夹在祁州与宋州州城之间,其西山林密布,龙江中段横穿整个雏凤县,县中獠楚杂居,年轻人许多都是两族杂处生下的后代。顾远道认为,将这处县城买过来,可以让雏凤挡在我大楚与叛军之间,不至于将州城置于孙逸的獠牙之下。雏凤县原属于宋州,孙逸在宋州颇有威望,他从前是宋州军曹,黑狄打进宋州时,孙逸为保卫宋州冲锋陷阵,宋州城民都很感谢他,反而是宋州知州在与黑狄作战时,怯战弃了州府衙门,在孙逸占去宋州之后,将知州在闹市处斩,赢得满城百姓拍手叫好。宋虔之很快想到他要说什么,接过话去:雏凤县并不会帮着我们,反而因为处在大楚和孙逸的叛军之间,更有机会为孙逸效劳,出卖祁州。是。武官攥紧拳头,抬起通红的眼睛,大人身居千里之外,这么浅显的道理,寻常人等一目了然。一州掌印大员,真就这么不知深浅?顾远道想做墙头草,骑墙摇摆,只是一时半会尚且拿不定主意,又贪恋官位,有雏凤县摆在中间,退一万步说,朝廷败了,他还可以用这件事向孙逸卖个好。真要是孙逸被镇压,他也是守城有功,这把算盘打得响亮。只是这些话不必向武官说了,宋虔之朝李宣道:陛下,这位小哥连日奔劳,不如就安排去微臣府上休息。宫侍把人带走。李宣对着案上的请愿书,感到一丝讽刺,他手指在白布上抠紧,猛然抓起,掷在地上。狗官。李宣咬牙道。昨夜的梦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中,灼红他双眼。宋虔之沉默片刻,等到李宣情绪平静些许,才开口:事不宜迟,陛下,臣不能等到国丧之后了。仪仗使一职可以让姚济渠担任,他是刑部尚书,此举也可以给姚家吃颗定心丸。今夜我就带兵出发,微臣以为,陛下行事要快,明日上朝就可擢龙金山与左正英的官位,另外,吏部兴许可以让左大人兼领。比起秦禹宁,宋虔之还是认为左正英更能识人。今天清晨的军报,你看看吧。李宣沙哑的声音说,丢出一本军报来。宋虔之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眼睛自动跳过不重要的信息,看到这么一句:皖城被占,知县瞿守业殉城,贼军冲进县城,银库粮库皆遭洗劫一空,淫|虐女子为奴,男子就地砍杀,满城残肢,尸上堆尸。子时,皖城已无可蹂|躏,多琦多下令焚烧全城,漫空瑰红,直似地狱裂空,怨鬼冲天而起。其惨呜呼,无以名状朕不能再等,让龙金山即刻率军出京。宋虔之听见李宣的话。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以艰难却不容拒绝的口吻说:不可。继而解释道,粮草必须先行,陛下应当急召户部、兵部尚书进宫,还有龙金山,限令杨文今日下午就先将筹措到的粮草装车,以备随军发出。李宣满面皆是不忍,他抬起一手紧紧握住脸,宋虔之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模糊,如同从水波里传出。不能有足够的辎重,就会白搭上这支军队,陛下,这是白古游带了十数年的兵,不能让他们废在穷困交迫上,至少朝廷要给够物资。良久,李宣茫然地抬起头,望着宋虔之,有些崩溃,又十分迷惘,朕拿什么护他们?他的面颊上闪动着微光,双眸紧紧攫住宋虔之,父皇选错了人,弘哥也看错了我。啪的一声,宋虔之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刮在自己脸上。李宣瞳孔紧缩地盯着宋虔之,眼睁睁看着一个手掌印高高肿起在宋虔之白皙的脸颊上。宋是微臣把陛下推到这个位子上,不是荣宗看错,而是微臣乳臭未干,不自量力。李宣心中难过,却拿不出话来反驳,他后背紧紧靠在椅上,不住喘息,虚弱道:我不是不愿担,只是我担不住,有心无力,我何尝不想为弘哥守住这片祖宗基业,可我就是一个废人,我不配坐在这位子上。我可以答应你,我绝不退缩,便是要我亲自上阵杀敌,我也绝不会后退半步。他喉咙紧缩了一下,鼻子微红,我只是难过,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扛起这副重担。逐星,你不明白我明白。宋虔之抬头,一丝血线从他的嘴角蔓到下巴,他下手过重,嘴角被自己扇出了裂口。李宣目光一闪。宋虔之毫不在意,沉声道:微臣的母亲嫁给安定侯之后,一直受夫家欺侮,微臣管不住父亲的腿,更管不住祖母的嘴,又受礼教约束,只能竭尽全力往上爬,力求让母亲仰人鼻息的日子能过得稍微舒适一些。李宣完全没有听说过宋虔之说这些,而此刻宋虔之说话时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唯独眼睛里闪动着星芒,似是泪光。宋虔之抬起双眸看他,抿了一下嘴唇,嗓音裹挟着细碎的颤抖:那夜,我的母亲为了制造让我离开京城的机会,在侯府放火,引开禁军。这个计划里,她早就看清自己一定会送命,却毫无惧色。我娘久病在床,她本就时日无多,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却有那等胆识和冷静,连死,也叫她用得如此漂亮。身为男人,在她受人欺侮时,我无能为力,身为儿子,要母亲以死作交换,才能逃过一劫。那天晚上,是许瑞云砸晕了我,把我和陛下藏在煤渣车里,后来陆观为了让你我二人平安出城,只有自己下手,重创自身,躲过苻明韶的怀疑。吕家也甘冒风险,吕老大人留在京城,随时有可能被苻明韶发现吕家不忠,但为了让苻明韶放松警惕,老大人不得不赌上阖府上下的性命,都为了让你活下去,只有你活下去,你才能走到今天的位子上。李宣定定注视着宋虔之,见宋虔之深吸一口气,嘴角弯了一下:陛下,你我二人身上,背着许多人命。这我已同陛下讲过太多次,如果你生出畏惧,臣都明白,这不可耻。我也知道,你绝不会逃避,但仅是如此,还远远不够。李宣急于说点什么。宋虔之摇了摇手:第一紧要的事,便是你绝不能怀疑自己,你已经是大楚的皇帝,万民的君父。朕要如何做?还是臣同陛下说过的,你要学着做一位君王。太医在为你医治,你要尽量回忆在东宫学习过的为君之道,驭臣之术,这都不急。眼下陛下只要做到知人善任即可。对阿莫丹绒的战事,你要听取秦大人的建议,左大人妻子去世,可以将人接进宫来,就近请教。如果龙金山抵挡得住,陛下只需做好一件事。何事?李宣急切地问。坐镇京城,绝不南迁。李宣闻言松了口气,一迭声道:这朕能办得到。但如果敌人攻到夯州城下,陛下就要说服群臣,将都城迁至南州。迁都是大事,李宣头皮发麻,忍了又忍,没能忍住:真到了这一步?夯州是挡在京城西北最后一座重要州城,一旦城破,唯余虎墩关可以拦一拦,但陛下不可寄望于天险,一定要先迁都南州,南州原有的行宫遭过一场大火,但数年前也已完成修葺,作为都城,也是合宜。真到了那个境地,陛下必须当机立断,不可耽于自尊,逞勇一时。李宣背上出了汗,他感觉衣服都黏在身上,骨头里没有力气,虚弱道:让朕想想。他想了一会,问宋虔之,朝臣和百姓,会骂朕是懦夫吗?要是会呢?到这份上,李宣才算全听明白,宋虔之就是要让他想最坏的情形,想想他到底有没有那份决心去承担积销毁骨的物议。陛下一直问臣,你应当做什么。臣设想不到坐在万人之上是什么感觉,臣只知道,如果你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就要找出一个声音来听从,然后毫不动摇,朝着选定的方向去。而不管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这世上许多事情,在当时本就无法自证。只是做了皇帝,对错都将加诸于天子一身。唯有摇摆不定,瞻前顾后,最是无用。一旦条分缕析,做出决定,就要一以贯之。陛下没有监国的经验,就要多听取有经验的大臣的意见,你手里有左正英、秦禹宁这样的文臣,他们会做出明智的选择,只有一件事,是没有人能替代君主的。朕明白了。李宣如释重负,嘴唇抿起,探究地看宋虔之,似乎有话要说,但他没有再说。两人都端起茶喝了一口,宋虔之低垂着头,神色明显若有所思。朕喜欢同你说话,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臣也想活着。宋虔之看向李宣,不是君臣,而是像看着家中长兄,看见李宣他就会想起苻明弘,宋虔之小的时候,苻明弘更像是他的兄长,而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太子。李宣不清醒的时候总是把宋虔之错认成苻明弘,往他身上扑,被他哄上两句,就格外乖巧。想到这里,宋虔之一时忘了烦心事,很想同李宣多讲几句。门外却有脚步声传来,想是宣召的朝臣到了,宋虔之起身辞出,心里记挂着要立刻回府,问清楚那名祁州来的武官,情形到底如何。☆、枯荣(陆)从祁州来的武官名叫钱松,祖籍在郊州,郊州位于祁州西北,二州相接。到这钱松的曾祖父一辈,平辈里五个男丁,恰逢战事密集,入了军户。大楚二百年前开始,免军户户税,每逢年节,军户按人口补发一人半斗米,半斤肉,二两黄酒。从我父亲,就不再发肉和酒,前年开始,米按参军人头发,不再按照家里人口发。听见有脚步声,钱松的话戛然而止。陆观听出来外面是丫鬟在跟宋虔之说话,宋虔之声音压得很低,在吩咐中午的饭菜。门帘一打,宋虔之一面走进来,一面伸手示意钱松不必起身。钱松通过名姓,一时间有些战战兢兢,不知道该不该还坐着,凳子就在屁股下头,他却不敢坐实在了。你坐,我在门外听到几句,你家世代都是军户?宋虔之挨着陆观旁边坐下,斜靠在椅子扶手上,两人手肘挨在一起,他没看陆观,却让人觉得两人之间似乎比寻常人亲近。在皇宫里头,钱松匆匆见过一面,只猜宋虔之是个大官,被带到府上才晓得是安定侯。钱松斟酌着回话:从曾祖父那辈就是,祖父、父亲都是军人,伯父有幸在孟州做过校尉。是哪一位?宋虔之问。钱松脸色一沉:风平峡被黑狄人攻破时,殉在任上了。他勉强地笑了一下,无名小卒,便是卑职说出来,侯爷也一定没有听过,不提也罢。他是一位英雄。宋虔之道。钱松意外地看了看这位年纪甚轻的侯爷,见他眉清目秀,一身清贵,显然养尊处优,眼珠生得很漂亮,眸中也不带半点浑浊,皮肤白皙,与人说话时神情自如,恰是这份自如让钱松心里一热。他见过不少位高权重之人,这青年人不端官架子,并未把他视作下等人,言谈间格外随和。于是钱松也肯说,把家里的事情吐了个干净,午饭吃素,都是干净精细的好菜,安定侯同他一桌吃饭,钱松起初很是拘谨,怕举止不当。却见安定侯同那位陆大人相处随意,便放下心来,把祁州官场里的腌臜抖了个底儿掉。饭毕,宋虔之叫人安排钱松先去睡,告知他傍晚出城,让他好好休息。宋虔之原本以为顾远道只是胆子小,给白古游使点绊子,不过是拖延军饷,在地方上实在寻常,总归白古游自己有法子,不曾出大岔子。结果听钱松一说,顾远道到任之后,在任上每年借各种名目,让底下官员到州城孝敬,逢年过节必有进账。上行下效,祁州竟没有官员是干净的,就是衙门里的捕快,也是无利不动。但顾远道这人拎得清,每年进京述职时,都给吏部两名侍郎带足五千两孝敬,连门房听差,他也见人就是三十两银子封出去。懂事乖觉的官员,如顾远道之流,在年底考核政绩时,吏部大笔一挥,年年嘉奖。祁州不算出粮的大州,缫丝却是天下一流,京城的达官贵人所用丝绸,三成自祁州出产。看来我还不能打着空手去祁州。宋虔之已经写好给秦禹宁的信,信中把跟李宣提过的事情又提了一遍,他的主见便是,守不住夯州,整个朝廷就立刻往南撤,等粮食能够支撑军用了,再图北进。陆观屈膝,一条腿踩在凳上,他抱着膝,朝宋虔之说:带三千两银票。我们还拿得出三千两?自从变卖家里的东西,宋虔之满脑子都是,你侯爷现在一穷二白,只差没把这身充面子的锦袍拿出去当了。想了一会不对,怒道:有钱也不能给狗官!给我。陆观看宋虔之把银票往怀里揣好,才说:这是假的。什么什么假的?宋虔之反应过来,把银票掏出来仔细看了看,这不是瑞丰号的票子?我瞧着是真的啊。你别逗我。没逗你。陆观把票子翻过来,指边缝给宋虔之看。宋虔之嘴巴张大,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些:怎么弄的?你做的?你男人没这本事。宋虔之脸微微发红,心底里暗骂陆观,这时候了还卖关子,欠收拾。给你找的人里头,有一个伙计,是跟人学印钱票的。他本来不敢,听说东家是你,上赶着一定要来。切。宋虔之不信。都知道你请命去祁州。陆观认真道,你现在在京城坊间,是个名人了,都夸你英雄出少年。这怎么说起来的?陆观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宋虔之。宋虔之给他看得莫名其妙,突然福至心灵,张了两次嘴,难以置信道:不是你传的吧?陆观一只手把桌上的书翻得哔啵作响,书页里的风挟着墨香扑鼻而来,宋虔之不知道陆观在想什么,正要问,陆观看了他一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