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耳朵轻微一动,他听见风吹在窗纸上撑满那薄薄的一张时,那窸窸窣窣的难耐紧绷。是的,殿下。陆观不能肯定苻明韶听见旧时的称呼,会天子一怒还是龙颜大悦。加上苻明韶久久不说话,陆观手心渗出汗来。苻明韶手掌贴着陆观的掌心抽出,一只手握住陆观的手,食指摩挲他的手指。陆观的手,纯然是男人的手,骨节坚实粗大,皮肤虽不粗糙,摸上去有一层硬茧。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苻明韶道,自从朕坐上龙椅,没有一日不在担惊受怕,皇后是个平庸妇人,虽不善妒,家世才智无一可取。太后有李晔元、秦禹宁,朕什么也没有。朝臣有多少是因周家的拥立才效忠朕,他们才不在意坐在上面的是谁,他们只在意头顶的官帽,家中的银票。陆观静静听着。前几日朕梦见父皇,他身穿龙袍,坐在龙椅上,披头散发,沉沉郁郁地注视朕。朕走到他的跟前,却见他眼中、口鼻俱是污血。陆观眼光一动,苻明韶把头埋在他的肩前,没看见陆观的神情。朕来日、来日苻明韶嗓音克制不住颤抖,这时,听见陆观低沉坚定的声音。陛下终日忧思怖虑,须放宽心,您是真龙天子,百邪不侵。陛下知道臣素日不信鬼神之说,便是要做假设,臣也深信世间万事皆有缘法,先帝是陛下至亲,泉下有知也会庇佑江山稳固,子孙万年。苻明韶身体一僵,收住心,抬起头,握住陆观的肩膀,沉沉凝视他,嘴唇颤动,道:朕等你得胜归来。陆观:臣自当凯旋。次日苻明韶龙袍庄严,率文武百官,为新招募的军队送行,一袭黑狐领衬得天子面色病弱。苻明韶回承元殿召李晔元议事,竟在殿内昏厥过去。久居深宫不出的周太后闻讯严令宫内上下封锁消息,亲自为皇帝侍疾。太后宫中。蒋梦匆匆步入,小心着看了一眼太后的脸色。太后目光移动得甚是缓慢,终于扫过最后一行,她抬起眼,随意拿镇纸将两封信镇住。侍候的宫女将暖手炉递过来。太后抚着手炉,一只脚从脚踏落到地上,这才看蒋梦。李相突发心疾,不宜移动,太后娘娘珍重国之重臣,奴才已命人请何太医到承元殿,何太医说须静养数日。李相方才醒来,奴才已问过他要用些什么,理了单子命人就地置办,这会子李相吃了药,已睡下了。知道了。蒋梦斟酌着开口:太后,您看需不需要请秦大人进宫一趟?军情瞬息万变,太后娘娘这些时日一心礼佛,为国运祈福,论前线情形,皇上总是与秦大人当面议论。请来。蒋梦弓着身未动。周太后瞥了他一眼:还有何事?蒋梦连忙道:无事,奴才是在想,安定侯走了有时日了,宋家老夫人屡次求见太后,是否要见?周太后冷笑道:她要什么?要宋家的宅子。蒋梦声音放得极轻。宋家的?周太后唇角勾起,那就还她宋家的宅子,哀家拟了一道旨,你拿去用印,安定侯的爵位世袭给嫡子,宋虔之改周虔之,让工部派人重修安定侯府,再找人好好算算,择吉日将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移入祖庙。蒋梦应声退出。周太后重新低头看手中的信笺,她静静出神片刻,揭开手炉。一沾上火炭,信纸便打了卷儿缩成一团,顷刻之间化为炉灰。☆、回京(肆)连日赶路,加上下雨,苻璟睿染了风寒,成天病歪歪地赖在他母亲身上。路过略繁华的一个镇子,宋虔之和周先去买药,柳平文带着李宣。李宣年逾三十,抓着柳平文的手,眼珠滴溜溜转。他好像没那么怕生了。宋虔之给李宣买了串糖葫芦,李宣拿在手上,突然就伸长手臂,递给宋虔之,嘴里发出一个单字音节,叫宋虔之吃。宋虔之咬下一口。李宣嘴角绽出笑来,心满意足地吃起糖葫芦,吃到中间,给了柳平文一个,还剩最后一颗山楂时,犹豫了一会,给了周先。还要吗?看李宣意犹未尽的样,宋虔之问他。李宣不自觉地舔嘴唇,不答话,目光追着不远处稻草扎的插糖葫芦的竿子。宋虔之不禁莞尔,刚走出两步,背糖葫芦的中年男子拐过一排数米长的土黄色泥墙。周先:你去吧,我们在这等。宋虔之脚步不由得放缓下来,他看见背糖葫芦的男人解下肩上的蓑衣,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接过糖葫芦竿子去,没卖出几串。爹!扎着两条小辫的女儿小小的,才齐男人的腰际,递上一细卷裹好的烟叶。男人伸手揉了揉小儿乌黑的发顶。宋虔之重又提步,迈出一步就停下来了,他看见窄小的房门里,唤男人作大哥的几个面目之间与男人有几分相似的汉子走了出来,将几个收拾好的箱笼排开来摆在门口。一条汉子回头招呼:嫂子,叫孩子们出来了,蒸馍装上了吗?门里传出的女声答:早装好了,就来,我给娘擦把脸,你们把牛车先套上。对着宋虔之买回来的十二串糖葫芦,周先直哭笑不得,倒是李宣一声欢呼,一手好几枝地抓过去,转着漂亮的眼珠,分给柳平文两串,他看了看宋虔之与周先,歪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一串也没分给他俩,自顾自咬碎开一颗冰糖葫芦。周先唇畔带笑,正要打趣,见宋虔之神色不对。怎么了?周先压低嗓音问。宋虔之摇头:做糖葫芦那个,正要举家北迁,我全买了下来。周先叹了口气,宋虔之也不再谈论这家人,在镇子上瞎转大半日,才寻到药铺。街上还是人来人往,卖吃卖喝的生意仍热热腾腾,没有铺面的那些地方,却十室九空,战事之下,寻常百姓抓瞎一般四下逃窜,有的往北,有的往西,往北的说风平峡黑狄人已打进京城去了,反而是已被攻破的孟州最安全,往西的则说是西面地广人稀,土地贫瘠,便是敌军打进来,也定不会去占那鸟不拉屎的荒凉之地。这不过去的数百年,也无人去占钦州那样尽是荒漠的地儿吗?夜里的风格外凛冽,便是关上窗,仍能听见咆哮的狂风如同巨兽,在门窗上盲目地冲撞。苻璟睿吃了药睡下,小脸烧得发红,王妃见儿子睡得熟了,关门出来。白大将军的军队开到何处了?白古游每天会派来人禀报前线情形,照白古游的意思,是要禀给李宣。李宣疯疯傻傻,都是宋虔之陪着听,他在门外廊下等苻璟睿睡下再回去休息,倒是想不到王妃会来问,便如实与她说了。王妃点了点头:白大将军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只是事涉全族,白问一句罢了。宋虔之表示理解,王妃似有话想说,又吞了回去。她不说,宋虔之也不便多问,辞去休息。回到房中,宋虔之肩背垮了下来,在榻边坐得半晌,慢吞吞起身去洗漱,之后吹灭灯火,躺到冰冷潮湿的被窝里。长条的背影在昏暗里蜷成一团,又弯弯扭扭如一条蛇,渐渐地打直。宋虔之只觉怎么睡也不舒服,翻过去平躺着,他已困得强睁着双眼眼角都渗出一片湿来,还是睁眼盯着床帐愣着,待回过神来,宋虔之在满心的空落里闭眼睡去。·苻明韶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场景交错穿梭在他的眼前,醒来时仍觉脑仁胀着疼。内殿空荡荡,天色溟濛,冷风从大开的窗户中卷进来,将纱帘一波接一波向上抛,又任凭它坠落。来人。苻明韶沙哑的嗓音道。无人应答。苻明韶强撑起上半身,从嗓子里再次挤出一句:来人!紧闭的殿门纹丝不动。苻明韶眉心一蹙,倏然他面容松动,一丝意外从嘴角升上来,如同裂纹爬上他苍白的脸。苻明韶在被子里摸到自己的双腿,他猛地一把掀开被子,难以置信地瞪住自己的一双腿,举起手在腿上重重敲了两下,毫无知觉,他改用手指去掐,双腿浑然是一对儿面疙瘩。剧烈的心跳声将苻明韶整个吞没,他耳朵里嗡嗡作响,没有听见宫殿门被人推开。倏然,苻明韶整个肩膀惊跳地抽搐了一下。陛下仔细些,您的腿已经坏了,切勿乱动,否则会成为一个活死人。女人的声音无比熟悉,曾无数次在床笫间让他意乱情迷,也是这一把嗓子,妙音天成,流亡夯州时,全亏柳素光的陪伴,她的嗓音、身段、肌肤里沁人心脾的香味,都曾让苻明韶放下紧绷和恐慌。此刻,柳素光的话听来却让他遍体生寒,后背冷汗淋漓。怎么是你?苻明韶两只手掌撑在榻上,勉强坐起,眼睛急切地往柳素光身后看,她身后跟着两名陌生的太监,陆观呢?孙秀苻明韶的嗓音戛然而止,冷丝丝的气流随呼吸钻进他的喉咙。是了,孙秀领命陪同陆观,率新兵南下抵抗外侵。两名太监识趣地停在第一道门外。柳素光端来一碗浓黑粘稠的药,药味腥臭,使人作呕。她细细的眉描得清秀干净,面容却素白一片,不做任何修饰。朕不喝,蒋梦呢?让蒋梦来伺候朕。苻明韶紧皱着眉,不能动的双腿重逾千钧,使他难以保持威严地端坐。柳素光搅动勺子,轻描淡写地瞅了一眼皇帝。蒋公公是太后跟前的人,轻易走不开,皇上还是凑合着让我来服侍吧。苻明韶敏锐地从柳素光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怒道:朕要见太后!我劝皇上还是先把药喝了,太后在承元殿忙着,自从皇上恶疾突发,前朝后宫便都由太后主事,忙了好几日,哪里有空来瞧皇上呢。蒋公公服侍太后得力,自然是一步也走不开。柳素光舀起一勺药,喂到苻明韶嘴边。苻明韶紧抿着唇。柳素光也不与他多说,硬生生一勺捣在他唇上。苻明韶唇缝里尝到一丝血腥气,疼得闭不住嘴,张嘴要怒斥,被灌进来的药汁苦得说不出话来。咳咳这是什么药?苻明韶舌头都被苦得麻了。养神益气的药,太后特意吩咐太医院开的方子,皇上只要照吃不误,太后会善待皇上的。起初心头的剧震散去,苻明韶明白了,趁着自己病中昏迷这些日子,周太后已经大权在握,而自己的腿怕是太后命人弄的。孟鸿霖呢?苻明韶已做好问不出什么的准备,柳素光答了,反而令他意外。孟统领时时刻刻盼着陛下清醒过来,今儿上午该大人亲自去巡城,陛下若要见他,我可以帮陛下。你会有如此好心?太后能让你来喂朕吃药,想必你也已经是太后的人了。柳素光轻轻叹了口气,道:谁让我是格外看重恩情的一个人呢?苻明韶仅有片刻犹豫,就松了口:让孟鸿霖来见朕。那就请皇上把药吃了,我也好交差。这一次,苻明韶没有半点犹豫,药递到唇边,他立刻张嘴含住汤勺。苻明韶心里想,既然他还能活着,那他就还有用,可他的腿成了这样,怕是周太后要推他下龙椅了。周太后行事还是谨慎,其他事体她恐怕早已越俎代庖,直接用印行事,唯独传位,须皇帝本人书写,或许,太后想的是要让他亲自退位,以平息非议。一时间诸多名字掠过苻明韶的心中,魅影重重,他一只手紧紧攥着,松开咬得发酸的腮帮,一口接一口将不知究竟作何用处的苦药喝干。·公公,咱们这是去哪儿啊?女人怯生生问带路的太监,她一只手扶着刚有点儿显怀的肚子,另一只手忍不住往嘴里塞,牙齿咯咯作响地将食指咬得秃秃,秀气的眉轻轻皱了一皱,从嘴里□□的手指湿润,指尖被咬破了皮,淡红的血浅浅地渗出来,籽矜的眼皮跳了一下,她接连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眼皮仍是突兀地在跳。到了你就知道了,仔细些。太监侧着身答。籽矜连他的正脸也看不见。办完差,许州步出这几日才收拾妥当的宫殿,他身后原是苻明韶的皇后所住的寝殿,皇后崩逝,宫殿就一直空置,如今腾挪出来,前两天将苻明韶后宫里一个没什么家世不受宠的妃子移过来,现在更添了这名宫外来的女子同住。把人安置好,许州便去太后处复命,还没进门,逢着蒋梦出来,嘴角连忙挂上笑,许州细声作礼,道:干爹。太后娘娘心情不好,小心着回话。蒋梦叮嘱许州这一句,匆促而去。许州在院子里站了会,心里转着主意,已经是午膳过后,太后平日这时辰要午睡,索性等着太后午睡起来再去回话。许州正预备去太监轮值歇息的角房里喝口茶,听见内殿似有吵闹,还有男人的声音。侍立在殿外的宫人一个赛一个把头埋得更低。许州那两道细眉松开。几个月前,许州因受到林疏桐被毒杀一案牵连,干爹蒋梦送他去麟台受审,已算死过一回的人了。也因此事格外明白,皇宫之内,太监的性命最是微不足道,何况他头上压着个蒋梦,蒋梦于他,如师如父,却也是天大一座泰山,太后跟前只要是蒋梦得脸,就没有他许州说话的地方。太后的宫里会发出此等喧嚷吵闹之声的,只会是一个人。许州低下头,毕恭毕敬地上前去,打眼色使唤旁人通传。当许州得了太后的准许入内时,殿内静得可怕,太后披散着头发,一手支着额,贴身的陪嫁在给她篦头发,好使太后稍稍宽神。榻上躺着李晔元,李晔元其实已经醒了,但手脚都被绑着,他听到有人要进来,不想让人看见这憋屈荒唐的一幕,才将双目紧闭,假作没有醒来。但若是细看,这张陷在被子里的脸,面颊僵硬,嘴唇微微颤动,分明是个醒着的人。许州老老实实回了差,赶在周太后命他出去之前,突然向前一跪。周太后冷厉的眼神看过来。一股寒气从许州的脖颈之中渗出,他额头蒙上一层细汗,硬着头皮向太后进言:太后娘娘,承元殿向来是重臣议事之所,丞相大人久居此处,似不大妥当,依奴才之见,不如移到西近的暖阁将养,那处走动的人少,也不易引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