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没料到的是,杨文后面还跟了个尾巴,这也是熟人,脸上的笑尚未收起,这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麟台找上门,通常无好事,终究还是僵着脸给宋虔之问了声好。宋虔之同样是丢了一句找我秦叔便溜进兵部,径直往秦禹宁办公的大屋走去。走至门外,一名主簿抬头看见宋虔之,转头就要喊,被宋虔之一把拽住。那主簿闭了嘴,讪笑着看他,对上宋虔之摆手的手势,只得退下。宋虔之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袖手站在窗户下面,身背对着门,面朝院子里一棵才刚抽芽的银杏树,树上密密匝匝的叶子中透出几只活泼乱蹦的鸟。宋虔之看鸟,鸟也在看他。他竖起耳朵,听到房间里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倏然传出砸碎东西的声音。正在争执的两个人完全没料到门外有人,秦禹宁没回头,吼道:谁叫你进来的?继而一愣,嘴唇一抖,怎么是你?杨文拂袖转身,重重坐在椅中,又圆又大的肚子瘫下来,想喝口茶,手尴尬地从空荡荡的桌上收回,拢在袖中。宋大人回京了。杨文咳嗽一声,将堵在胸口那口浊气咳出来,勉强露出微笑。秦禹宁则压根不给宋虔之好脸,朝着杨文努嘴。冤大头来了,你不是找他要粮吗,赶巧了,人在。秦禹宁这话难免带着三分幸灾乐祸,方才吵架积起来的气也顺下去。宋虔之朝杨文拱了拱手。杨文彻底没脾气了,没好气道:贤侄莫提,粮我在想办法,一时半会拿不出,国库都空了,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粒也没有。容州、孟州户部可都已经发过粮了,总要让大家喘口气,运粮买粮都需时日,这粮食不像人,要多少有多少,就地可以征。没有,总不能去抢,商户也要吃饭,容州的百姓张着嘴,京城的百姓也不见得就有余粮,拆东墙补西墙的事儿我不干,谁爱干谁干,骂名我杨文给你们背,随便往我户部头上栽都可以。杨文端起破罐破摔的架势,豁出去了。春分将至,怎么也得赶在春耕前把粮种拨到位。宋虔之心平气和地说,朝门外喊了一声,吩咐一名小吏去泡茶。杨文闷头坐着不说话。秦禹宁把军报翻得哗哗响,但来回就在看那么两页,显然也是心烦得很。宋虔之等杨文说话,也不言语。一片寂静之中,外面鸟叫声格外分明,这个时候就看谁沉得住,场面不能输。今天你进宫去了?秦禹宁问宋虔之,俨然当杨文不存在,因提到另一个话茬,杨文也松了口气,圆眼看着门边,他来找秦禹宁是要叫秦禹宁压住白古游那边,让军队向附近的州县先借点粮。去看我娘。找孟中丞的事宋虔之按下没说。安定侯夫人今日好些了?秦禹宁抬起眼,看得出他表情里确然很关心周婉心,碍于杨文在场,不便说罢了。还是老样子。秦禹宁本想安慰宋虔之,又见他神色宁静,想来想去,蹦出一句:你是真长大了,还不娶妻。宋虔之笑道:没人瞧得上我。秦禹宁尚无表示,杨文先笑了。宋贤侄真想娶,让太后为你做主,什么样的姑娘娶不到。听我一句过来人的劝,男儿志在四方,却也要先成家,再立业,后方不稳定,容易着急上火。杨文意有所指。再一看秦禹宁满脸苦涩,宋虔之也不便问,顿时有些尴尬。这时小吏端茶进来,杨文喝了一口,起身就想辞去,被宋虔之一把拽住袍袖,非逼着杨文留了句话,说五日内就将粮种往容州发。宋虔之一想五日后按陆观的想法,他也不在京城了,能在五天内办好是最好,逼着杨文立了字据,戳下红通通一枚私印,才松手放他走。前脚杨文逃难似的跑了,后脚秦禹宁忍俊不禁道:还好你年少,制得住他。杨文不在场,宋虔之便放松下来,问秦禹宁家中到底怎么回事。秦禹宁摇头扶额:部里太忙,十天半个月回不了家,夫人带着女儿回娘家去,我昨日才得知。宋虔之便问他是否让人去请夫人回来。算了算了,旁人请她也请不动,等忙完了事我亲自登门,背也把她背回来。秦禹宁把军报往宋虔之的面前一丢。宋虔之尚未看,想起来问陆观来过了没。来问宅子了,你俩怎么不一块儿过来?秦禹宁知道宋虔之与陆观现在成天同进同出,只道是皇上交办了什么非得这二人一同行动的事,又是两条光棍,成天混在一起忙差事也是应当,没当回事。此时,军报上的字跃入眼帘,宋虔之耳朵里嗡的一下,没听清秦禹宁在说什么。西南真出事了?小事,现在怕的不是打仗,而是没钱,没粮。秦禹宁叹了口气,只是一些村民,被人煽动,结成的叛军,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就近派两支屯军便是,杨文是来跟我哭穷的,你在,他没哭成,待会儿你走了,他晚上还得来。宋虔之把军报还给秦禹宁,起身就往外走,秦禹宁在后面叫他,他仿佛没有听见,快步离去。☆、正统(壹)急匆匆跑回家,宋虔之才冷不丁想起来也没问秦禹宁买宅子的事,还好陆观问了,说是还没看到合适的,已经看了两家。陆观见宋虔之坐在椅子上发呆,牵起他的手用帕子擦净,问他杨文那边怎么样。宋虔之要来一碗茶喝,用力吞咽下去,才把陆观看着:西南真的打起来了。啊?陆观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秦禹宁说的?嗯,他给我看了军报,在宋州、循州两地,数百乡民集结起来,从宋州南面的龙河上游起事,跟官兵打游击战。宋州陆观顿了顿,道:我们要去的地方,便是宋州。当天晚上拜月就带着几个丫鬟,揉面做些馍和饼让少爷带着路上吃,整个院子里一连数日都是米面发酵的香甜气味。苻明韶几乎日日召见宋虔之,加上宋虔之本就不放心周婉心,也要进宫探视,两下里歪打正着。有一次宋虔之委婉表达了想接周婉心回家住,苻明韶也便委婉地咀嚼了他这个要求。说是宫中有最好的太医,太医院有最好的药材,便于周婉心治病。这日宋虔之借着去探视周婉心,求见了一次太后,周太后便留他一起用膳,接近午膳的时候,周婉心还在睡,太后便说让她多睡一些时候,单独与宋虔之在寝宫里吃饭。伺候的宫人都被打发出去,蒋梦袖手站在院子里,一脸愁容,两副心肠,表情看上去在琢磨什么事情。寝宫里。宋虔之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出窗外无人,仍将声音放得很低。周太后缓缓张开眼,斜过一眼看宋虔之。他许你太傅之位?周太后面上现出神往。她父亲在时,是荣宗时一代大儒,也是这个身份,让她坐上皇后的位子。固然荣宗对她有情,这份情,也远不足以让荣宗立她为后。宋虔之垂下双目,淡道:苻明懋并不相信姨母的话。周太后嘴角轻轻勾起,注视这世间与她最亲的侄儿,哑声道:那我的小逐星信吗?宋虔之投去一瞥,在随便找个借口和坦诚之间选择了后者。若能得证谋害弘哥的凶手,姨母也可心无芥蒂。宋虔之仔细观察周太后的神色,发现她有一些犹豫,这犹豫隐隐透出担忧。她仿佛是在害怕。那你现在是不信我真的要帮苻明懋?周太后道。若是姨母要帮他,也该是现在,而非五年后。现在李晔元尚在,与周太后党同,秦禹宁受恩于周家,五年后是什么光景,谁也说不好。那桩旧案,已经查无可查,人证物证,俱已随时光流走。周太后面无表情地说。新证据出现了。宋虔之道。周太后画得入鬓的长眉狠狠一颤,绛色的唇也抖动着,道:你说什么?吴应中在宋州。周太后呼吸一滞,继而急促喘息,咳嗽不止,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她茫然的视线在半空游移,终于落定在宋虔之的脸上。是苻明懋告诉你的?不是,他只告诉了我李宣。一抹恶毒的仇恨从周太后眼底掠过,她冷冷地笑道:李宣疯了,这是他命定的果报,我的弘儿若是当了皇帝,他便是让弘儿成为昏君的佞幸,疯了好。先帝在有些事上,还是优柔寡断了些。母亲在宫中,只有托庇于姨母了。宋虔之起身,郑重给周太后跪下磕了个头,这一个头磕得很响,直至宋虔之再抬头,也没有听见周太后叫他起身。良久,周太后叹了口气。逐星啊,你娘怕是时日不多了,她有一个心愿,你可知晓?宋虔之心中一痛,面上平静,轻声道:我知道。李峰祥已经被人找到,你要弹劾你爹,就要参死他,让他知道周家人不是他可以骑到头上来的。周太后轻描淡写地说,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指甲,周姓,在整个大楚,是大姓,也是贵姓。是。你去吧,时间不太多了。就在宋虔之快退出门去时,周太后叫住他,提醒了一句:刘赟手下的几个人,被贬至南部蛮荒,你查一查。出宫以后,宋虔之立马赶去麟台,找刘赟被贬前后的记录,查到他几个手下的名字,便记下来。傍晚时分,宋虔之走出书库,在院中站定,漫无目的发了会呆。满头大汗的陆观敞着胸怀从外面进来,刺眼的阳光照着他汗津津的胸膛,古铜的皮肤光滑漂亮得像一张上好的兽皮。宋虔之挥了挥手,刚要说话,听见肚子咕地一声叫了。陆观也听见了。宋虔之脸色微红,陆观过来牵他的手,笑说:走,上街去吃。这下宋虔之不仅脸红,连耳朵都红了,任凭陆观牵着。两个人个子都高,一个俊秀风雅,一个英朗霸气,走在人流之中,引起不少人围观。宋虔之侧过头去瞥陆观,只见到陆观竟面有得色,一脸的随你看去。宋虔之嘴角不自觉带上笑,压在心里的不少事都消散在瑰丽的夕阳余晖之中。晚市就像在一个瞬间,展开繁花似锦的丝绣珍品,夜色之中,千灯万盏如星坠地,铺开在轻烟薄雾的炊烟之中。宋虔之吃饱之后,叉开腿极为放松地坐在凳子上,放空,看见陆观还在吃,他胃口很好,吃了一碗又一碗,空碗堆得像一座小山。裸在外的胸肌十分漂亮,顺着胸膛往下,从这个角度能隐约窥见结实的腹肌。小摊上灯光微弱,炉子里跳跃的火光把老板的脸照得通红。陆观察觉到宋虔之的视线,舀出一颗馄饨,朝宋虔之递过来。宋虔之偷瞄一圈,没人在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将馄饨吃进嘴,舌头都被烫木了,他整张脸不由扭曲了一下。还要吃?陆观奇道,没吃饱?再叫一碗。宋虔之舌头在嘴里快速一顶,连连摆手示意不要了。陆观埋头苦吃,馄饨太烫,吃得脖子上都是汗,宋虔之向自己脖子指了指,陆观会错意,伸手来捏了一把他的下巴,凑过来,低沉性感的嗓音道:我吃饱一点,回去才能伺候得宋大人满意。宋虔之哑了,目瞪口呆地盯陆观半晌,不得不承认那话是从头一次逛青楼时坐立不安的陆大人口中说出。该不会陆大人是装的吧?吃完饭,陆观带着宋虔之在街上逛了逛,两人才懒洋洋地转回秘书省,宋虔之没陆观吃得多,却撑得动弹不了,坐下之后,便站不起来。于是陆观去烧水,等着水开的间隙,宋虔之将进宫时周太后的叮嘱跟他说了一遍。陆观抬了抬手。宋虔之轻轻动了一下,本想说不必,他娘的病拖得太久,对于生死,他早已能够平静以对。终究,宋虔之由得陆观在他脑袋上拍了拍。喝杯浓茶醒醒神,再找。陆观泡出两盏黄得发黑的茶汤来,汤汁苦涩略有粘稠,回口却是甘甜。苦尽甘来。宋虔之举起杯盏,跟陆观轻轻一碰。喝过茶,两人便就各自拿着夜光珠按年份扎进故纸堆中去找当年刘赟手下那些人的名单,等到再抬头,耳畔已响起鸡鸣。整宿不睡带来的是两双乌眼鸡似的眼睛。清晨来秘书省报到的周先被他两人吓了一跳,结巴道:你们他眉头一皱,想了一回,脸上恍然大悟,手指一上一下,昨夜去吃五石散了?滚。陆观阴沉着脸说,踹开周先出去买早饭。宋虔之有气无力地瘫在椅子里,双眼无法对焦,强打着精神,起身去抄名单,他头皮疼得像要碎成一片一片。这是什么?周先在旁凑过来看。名单。宋虔之道,他头也不抬,毛笔软尖在纸上拖出滞涩的痕迹,蘸墨的间隙,宋虔之向周先问,柳素光去找你没?周先摇头:没有。瞻星去找你了?周先脸一红。想不到你女人缘倒好。宋虔之揶揄道。小侯爷一日不拿我开涮,我还浑身不自在。周先笑笑,去旁边坐着了,端起茶盏看,两杯都是空,口也不很渴,遂作罢。周先安安静静坐着看宋虔之写字,等了一会,他问:你们俩这几日瞒着我在查什么?宋虔之眉一轩:很明显?一点也不明显。周先乏味地拖长声调,原先我是麒麟卫,你们不把我当自己人也是应该的。宋虔之搁笔,嘴唇之间噙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会周先。周先脸孔微红。脸上那疤已再度结痂,正是最明显的时候,暴力破坏了他整张脸的美感。不是不能带你去,你伤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