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苻明韶还没有一手遮天的权势,即便是现在,苻明韶也不能算是完全掌握了这个国家的权力。当时的后宫在周皇后的把持下,整个宫廷都有她的眼线,陆浑是医正,如无意外,那时他也是负责为皇后请平安脉的太医。但是陆浑已经死无对证,否则一问便知。陆浑的儿子,陆景淳会知道这些旧事吗?宋虔之问。有可能,但不一定。宋虔之道:杀害陆浑的凶手,当时也可以把陆景淳一起杀了,但是只挖了他的眼睛。宋虔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陆观听见宋虔之突兀的沉默,知道他大概想到了什么关键之处,便没吭声。我知道了。宋虔之突然说道,杀陆浑未必是为了灭口,当时陆浑在容州救治灾民,杀他,挖了他儿子的眼睛,还留下木牌,只是为了震慑朝廷派去的钦差,还有便是,在容州散布恐怖气氛。你记得木牌上写的内容,一是说陆浑逆天而行,二是说陆景淳有眼无珠。去年开始,民间灾难频发,自大楚立国以来,从未发生过这样大规模的灾害,但古书有载,大灾害往往是因君王治国不善、得位不正而降下的天罚。陆观道:认真算起来,只有去岁的地震、蝗灾是天灾,当时谣言大盛,说好几个州都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雪灾,实际上根本没有,这也是苻明懋的布置。楼江月在宫中被害,琵琶园的领舞林疏桐被人杀死,都是人为,想把这条线引到李晔元身上。没等烧到李晔元,黑狄打了进来,黑狼寨其实不重要,从容州打劫的钱粮,供应给黑狄第一批从白明渡口登陆进来的军队,在我们查到闫立成身上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弃子。天灾不是随时都有,苻明懋等了这么多年,才有这个机会,他不会轻易退兵。宋虔之咀嚼着这两个字,一场天灾背后,搭上的人命何止成千上万,难怪风平峡僵持不下这么久,黑狄还是不肯退兵。一是天灾难测,下一次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二是,天象地异在民间看来,与君王的为政直接相关。这也是为什么去年岁末开始,谣言能流传得那么快。宋虔之嗓子发紧,思路清晰起来,杀陆浑不是为了灭口,否则会连他儿子一并杀掉,陆浑这条线还能查,李宣归内宫管,明日我就去找御史中丞调他的档。陆观似乎要说什么,又没说。宋虔之想得出神,喃喃道:柳素光宋虔之一直看不透柳素光,他可能对女人太不擅长了。陆观轻轻抚平宋虔之紧皱的眉头,眼中现出一抹坚定,他低声道:柳素光是苻明韶的人,这点可以肯定了。宋虔之啊了一声,抬起头,脸上表情呆呆的。李宣也可以查。陆观再次丢下一个重磅炸弹。宋虔之愣愣地看着他,陆观看上去很是不同,这段时间伴随陆观的迟疑和神秘,在这一刻荡然无存。陆观眉峰舒展,轻吻了一下宋虔之的额头,拇指揉着宋虔之的头发,眼神闪烁起来,紧张得脸上冒汗,他躲避了一瞬,心中那头猛兽迫使他转过头来与宋虔之对视。宋虔之满脸不解,有些明白,又不太明白。他只知道,在陆观被关在宫里的一日之间,他做了某个决定。逐星,过去我对你有所隐瞒,我想请你,从今日起,毫无保留地相信我。陆观抓住宋虔之的手。宋虔之感觉到陆观满手都是热汗。我、我一直挺相信你的。宋虔之道,真的,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没告诉我,但我觉得,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不告诉我,有你的考虑,当然我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但是你不告诉我也没什么我也有不少事情没告诉你。宋虔之话越说越小声。陆观:啊?啊,没有没有。宋虔之忙道。你什么事没告诉我?陆观皱起眉头。宋虔之结巴道:前天晚上我和周先在章静居过的夜。你和周先一起逛青楼?陆观怒道。没找到地方住啊宋虔之委屈。我们俩还没有好好去青楼开过房呢?!陆观手指摸索到宋虔之的食指,轻轻摩挲,低声道:你要相信我,这个局我们一定有办法脱身。所以,现在不要问我所有的计划和想法,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什么局?对上陆观迸发光芒的眼睛,宋虔之认真看了他一会,虽然还是很想知道到底在书库里陆观要说李晔元什么,色迷心窍的,宋虔之还是点了头。我一直都相信你。当有了你,我才不是孤身一人。宋虔之扣紧陆观的手,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忍太久,打出来时,宋虔之的眼角都红了,浸出泪光。想睡了?睡吧。陆观温柔地吻宋虔之的眼睑,那睫毛颤了颤,双眼如同受惊的小兽闭了起来。陆观带着笑意的声音春风般拂过耳朵,说:什么时候我们再去章静居。宋虔之含糊地嗯了一声,他手还酸着,缩在陆观怀里入睡,嘴角不自主带笑,这家伙还想找场子不成。宋虔之暗暗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没一会意识便模糊起来。接近天亮时,陆观才闭上眼。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这一口气沉重而绵长,陆观想将隐藏心中多年的愧疚和胆怯抒发出来,情绪却像是不曾散去的鬼魂,紧紧依附在他的骨头上不肯离去。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觉得没写什么。。还是锁了。。。。。。。。。。。。。。---------------------------------改bug☆、沐猴(拾柒)紧邻在皇宫东北角落,贴着宫墙的三间宫室,中间以小门连通,与皇宫主体间隔着一湾银带般的河流,河乃人工穿凿而成,专为隔开御史寺,中间架起一座拱桥,离御史寺最近的宫殿,便是承元殿。皇帝的诏令自承元殿出,发到御史寺,再由御史中丞拟定下发的公文,送到宰相府,宰相认可便下发,否则亲自封还给皇帝,并当面商议。但御史寺并不直接对外,还掌管着内宫事宜,所有内官档案都可以在御史寺查到,须有御史中丞的手令。现任御史中丞曾是多位皇子的老师,姓孟,原先做过大学士,至今已是官到封顶,即将卸任之际,力求还乡以前,不出岔子,不给自己的宦海生涯抹黑。于是孟中丞对着宋虔之这要求,着实犯难,他端起茶来正要喝,眼珠微微一动,嘴角动了动:小侯爷请用茶。看着宋虔之喝了一口,孟中丞才下嘴。大人知道,若非牵扯到内宫,晚辈短不会来求,麟台直接受命于皇上,内情繁冗,不便与大人说得太清楚。不过大人若不放心,可以派个人,陪晚辈一道去查,晚辈翻了哪一册,俱可让人记下来,官册晚辈不带走,就在御史寺看看便可。孟中丞缓缓咽下嘴里的茶,未置可否。孟大人。孟中丞眯起眼睛循声望去,就像才看见宋虔之还带着一个人一般,他的眼神先是迷茫,继而眼睛睁大,眸中带了一丝不可思议。稍作停顿,孟中丞睨起眼,眼窝中层层叠叠的枯干皮肤耷拉下来,他垂眸,静思片刻,点了一点头。天威难测,既然陛下要查,韩松,你来。孟中丞声音突然高起来。窗外的人影动了动,一名生得精瘦,面色灰败,嘴唇黯淡得像是长期吸食五石散的青年走进来。孟中丞便让韩松带着宋虔之和陆观去查李宣的档,韩松将两人带到院中一棵老槐树下,让他们且坐。韩松去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回来时一手挂着钥匙串,另一手将厚厚的书卷抱在怀里,啪一声丢在桌上。多谢。宋虔之头也未抬,按年份往下翻查,直至李宣的名字跃入眼帘。韩松看上去跟陆观年纪相去不远,应该是不知道这些旧事。宋虔之心思一动,眼珠随之一动,便看见韩松目光黏在他的手指上。韩松状似无意地移开了眼,走到不远处一块大石头旁,摸着浑圆干燥的石头,坐上去,望天发呆。宋虔之手指在桌上磕了两下。陆观顺着他的手,看到纸页上的内容。短短瞬息之间,宋虔之已将一整页默记在心,翻到下一页,直至下一页页中,关于李宣的记录只有短短数列。李宣五岁进宫,他进宫之前一片空白,如苻明懋所说,李宣是被先帝指派给苻明弘做伴当,按说进宫之人,会有出身的记录,要做内官,首先得面目俊秀,五官周正。荣宗对苻明弘极为疼爱,理当不会找一个家世不明的人做他的伴当。宋虔之皱了眉头。可以抄写吗?陆观朝韩松问。韩松无所谓地点头。宋虔之本想说已经都记在心里了,转念一想,白纸黑字写下来也无不可。待陆观将李宣的档案抄录完毕,两人便辞了御史寺。宋虔之让陆观先回麟台,他去看过周婉心,才匆匆出宫。秘书省里的新绿已带了春意,风拂过时漾起层层绿波,唯有春日的绿,是这样别一种的绿,生机勃勃,又温柔清新。宋虔之回来,先喝了口茶,坐在椅子上发了片刻呆。伯母今日看上去可好?陆观的话让宋虔之猛一抬头,如从梦中惊醒一般,他看过来,张了张嘴,额头冒出一层细汗,鼻腔中嗯了一声。陆观微蹙眉头,什么也没说。我去见了皇上。陆观一想,明白了,道:李峰祥有消息了?宋虔之苦笑摇头:还没有,北关不太平,不知道李峰祥要多久才能进京,少说也要一两个月。待会去户部扯皮,你帮我去兵部找一下秦叔,问他宅子找好了没。陆观应下来。宋虔之显得有些出神,吃午饭时频频走神,心神不宁。他还从苻明韶处听说,西南有人叛变,情形尚且不明,苻明韶想让宋虔之推个人出来去平叛,宋虔之细细思索过来,发现朝中竟然无人可用。除了白古游,年轻一代将领中,只有李奇、林敏、肖旭风几个人堪用,林敏前不久在与黑狄对战时坠马,至今音讯全无,朝中一概认为他已无生还的可能。上次在孟州,州府安排李奇出来见了一面,在孟州保卫战中李奇颇有战绩,但在这之前,并未听说他又什么建树,说明在白古游到孟州以前,李奇独当一面还是有问题。白古游年纪不小,大楚一旦失去了他,就将处于前有狼后有虎的危险境地。饭后宋虔之将这些想法,跟陆观一说。陆观嗯了声,拧来帕子给他擦脸。宋虔之一愣,接过来先擦脸擦手,帕子上的热度熨进皮肤和血肉,盘桓在心里的煎熬稍稍散去。任用边防将领,跟我们麟台无关。陆观道。是没什么关系。宋虔之刚想以那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来义正言辞地驳陆观的话,却瞬间福至心灵。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怕是苻明韶向他问人选,也不过是顺口一提,宋虔之又想起来,自己从承元殿离开的时候,恰好碰到的那几位,是兵部部员。那就是了,只是你恰好在,兵部的事让兵部的人去头疼,让宰相去头疼。我现在有一件事想问你。什么?我们在京城等李峰祥吗?这才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周婉心气若游丝地靠在椅子上打盹的场景浮现在宋虔之的脑海中,他郁郁地皱眉:我娘怕是很难撑到李峰祥进京,再等等。顿了顿,宋虔之又道,你有什么安排?陆观让宋虔之躺在椅子上,以别扭的手法给他按头部。宋虔之简直想笑,生生憋住了。我知道吴应中的下落。宋虔之嘴角的笑僵住,睁开眼,沉静地看着陆观,许多细节突如其来,苻明懋让他去查李宣的时候,陆观曾经说这不过是苻明懋的调虎离山之计,要让他离开白古游的军营,后来宋虔之写信给秦禹宁,让秦禹宁先行一步去查吴应中一家的下落,陆观的反应也很冷淡宋虔之眼珠往上看,清澈的眼眸里,映出陆观的脸。他在想,这就是陆观的决定?他知道吴应中的下落,一个连苻明懋派出死士去找都找不到的人,陆观说他知道,那便是说,陆观不仅仅知道内情,他可能直接参与了这件事。而吴应中牵扯到故太子坠马一案最直接的证人李宣,李宣疯了,被送到吴应中家中,没多久吴应中便从庙堂中消失,隐于市野。弘哥的死,与皇上有关吗?一番思索之下,宋虔之的心绪大起大落,恢复了平静。是与皇上有关。陆观一语双关地说,没有再解释,只是摸到宋虔之的手,他的手凉凉的,手指修长,肤色白皙,文人的手,这手曾极尽温柔地抚过陆观的每一寸皮肤。陆观心中一动,亲了亲宋虔之的手指,淡道:下午分头行动,晚上回家吃饭。一句回家吃饭让宋虔之不禁笑了。好。困意上头,宋虔之在躺椅上多赖了小半个时辰,起来拿冷水洗了一把脸,神清气爽。户部大门紧闭,主簿告诉宋虔之说抱歉,尚书大人不在。宋虔之岂是会被人这么容易拦下来的角色,便在户部斜对门的茶馆里选了个二楼的好位子,对过去便是户部大门,另一侧看戏视野也宽阔。喝下去一肚子茶,宋虔之总算看见杨文从大门出来,急急忙忙不知道要去哪儿,也没坐轿子,离得户部最近的便是兵部,宋虔之二话不说跟了上去。按说杨文操心的事也不少,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大灾小难,处处要使银子,全天下的人都在问这个管家张嘴要吃,从背影看,杨文竟还圆了不少。宋虔之不远不近地跟着,街上人来人往,倒也没引得谁注意。杨文连个小吏也没带,官服未换,走了三十米,抬头见兵部。兵部的门房见他便是眉开眼笑,显然熟得很。杨大人,找秦大人?杨文举袖擦一把额上的汗,白腻的脸上双腮横肉抖动,也懒与门房多说,直接进去,门房也不会拦他,只是有小吏匆匆往秦禹宁办公的地方先一步跑去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