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婉心冷笑一声,吃力地喘息,好不容易发出声音。话总是要捡好听的说,不然就惹人嫌。这一句话两重意思,她脸色有些红,抓着宋虔之的手臂,问他,京城的百姓还好吗?宋虔之:京城内还好,城外数十里的村镇都挨了冻,赶在过年以前,户部会督促各地给百姓发过冬的官炭。周婉心松手,软软地靠回去,咳嗽了一声。那就好,要是能去,你也去吧。我私库里还有些银两,买些米,买些棉娘,我都知道,大夫说您这个病不能忧思,要是您不好好爱惜身子,儿子真的宋虔之声音哽住了。周婉心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抬头望着他笑了一笑,她一病数年,整个人形销骨立,脸上还敷了些粉,两腮凹陷,唯独那双眼睛,依稀能看得出原也是绝代美人,这时带着些小女儿的欢喜,只是抵不住倦,没多跟宋虔之说两句,药也还有小半碗,就睡着了。宋虔之轻轻把她扶下去躺好,坐在榻边,良久,起身出外,去见给周婉心开方子的大夫。只要能熬得过去今冬,夫人的病就会大有起色。给周婉心看病的大夫,原也是宫里的太医,出宫后在京城开医馆,与宋虔之的外祖是旧相识了。有劳何太医,要用什么药,不必给我省银子,实在不行,宫里还有。宋虔之恳切地说。已经不是太医了,我反而该称您一声大人。宋虔之忙道不敢,让何太医就叫他虔之,他尊何太医一声何伯。何太医笑受了,随口道:夫人玉体一直是杜医正的差,前些日子侯府找到我,回去之后,我还去拜访过老杜,他一听说我接了手,半点好脸色都不给我了。之前老杜的方子我看过,等夫人能过了这个关,再换回老杜那个方子,调养是很好的。只是眼下必得下猛药,让夫人周身血脉重新活起来。这道坎过去,就用老杜的方子好好养着,不出一年,就能如常走动。别的宋虔之不懂,对何太医的医术信得过,请他到自己那里用过晚膳,亲自送出去,让他坐自己的马车回去。雪还在下,宋虔之喝过姜汤,瞻星过来收拾,问他还去不去老夫人那里。宋虔之说:不去了。瞻星似有话想说,没说就出去了。没过多大一会,拜月过来服侍宋虔之洗漱,帮他宽衣时,小声地问:少爷有别的打算了?宋虔之手在捏脖子。拜月接手帮他揉捏脖子,顺着脖子又捏他紧绷僵硬的肩膀,她看着宋虔之的肩背,面颊微微红了起来。我自己来吧。宋虔之反手捶了两下肩膀,坐到床边,两眼无神地望着地,良久,他问拜月:我娘到底为什么嫁给安定侯?这个时候,拜月知道不应该接话。宋虔之也不需要谁来答,他闭上眼睛,声音很轻:成亲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娶了谁,不就应该好好待她么?否则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去娶亲,那么一大套繁文缛节,身边多个人不麻烦吗?在宋虔之满十六岁以后,十次有九次进宫,周太后都会问他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姑娘。那年宋虔之刚把秘书省理顺,心思完全不在娶媳妇上,老夫人拿来京城闺秀的画像给他看,宋虔之被问得烦了,就说太后会有懿旨给他指婚,让老太太不要费心了。轻轻的一声,门关上了,屋里也熄了灯。宋虔之抱着被子翻个身,身上有些发汗,脑子里无数个念头在乱转,都是从小到大无数次与宋家人的碰撞。突然,宋虔之意识到,他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宋家人,即便他姓着这个姓。幼年母亲常常带他去外祖家,外祖是个很好的老人,但他从不溺爱宋虔之,他教他读书认字,而宋虔之最喜欢的,便是正在写字的时候,外祖家有来客。这时他会偷偷溜去看外祖见客,那是宋虔之第一次建立起对文士的印象。那些来往于外祖家里的文人,都是朝中重臣,说话自有风度,一行一止,都让宋虔之充满好奇和崇拜。在宋虔之的记忆中,安定侯与他母亲大吵过一次,那时他还很小,具体为什么事当时他还不清楚,但在那之后,母亲就再也没有给过安定侯好脸色。小宋虔之那时是非观很简单,谁对他娘好,他就对谁好,谁欺负他娘,就是他老子也是大坏蛋。况且,安定侯常年不在家。宋虔之长到十一二岁,和京城里大官的儿子们玩得熟了,渐渐也听说,安定侯在外面安了个家,那个家里还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却比他的嫡子年纪还要大。这在大楚叫别宅妇,先帝时候曾两度下旨禁止京官在府外另立家庭,别宅妇人所生的子女也不可入籍,更不要提入族谱,分父亲财产。只是先帝驾崩以后,新帝并未严申禁止,这种现象颇有点春风吹又生。宋虔之管秘书省已经四年,知道京中好些大员都养着别宅妇,翰林院还有人养的别宅妇是别家尚未休弃的小妾。他轻轻叹了口气,要是宋家不提要让他那个大哥认祖归宗的事,他不想和父亲撕破脸。然而,亲情的消磨俱在一点一滴之中,这些年他冷眼看着亲生父亲一年三百多个日子住在外宅,母亲久病不起,能起身的时候还得天天去给宋家老太太问安。宋虔之还小的时候,每回周婉心去问安,老太太都亲热地把她迎进去说话,雨天雪天都会让身边的婆子过来亲自撑伞。不知道从哪一年起,周婉心去见老太太,老太太总是推说还没起。有一个雪天,周婉心就站在老太太的屋外,陪嫁丫鬟给她撑着伞。宋虔之回府时天已黑了,要不是一盏灯笼晃着,他根本看不出那儿有个人。他的母亲就站在那儿,老夫人贴身伺候的婆子冷着一张脸挡在门外。屋里分明亮着灯,宋虔之觉得奇怪,走过去时见到一个年轻妇人出来,丫鬟给了她一个食盒,送她沿着廊庑出府。熟睡中的宋虔之猛地一吸气,从噩梦中睁眼,那年轻妇人羞怯地看他那一眼,脸好像还残留在他的眼前,正是他永远不会认的大嫂。少爷。值夜的小厮点起灯。宋虔之按了按胀痛不已的额角,问了时辰,才四更,他喝了口水,躺下去又睡。翌日一早,宋虔之就收到安定侯让人送过来的名单,让他写帖子。宋虔之随手把名单卡在一部书里,放在桌上没理,出门去秘书省。周先赶早去宫里,等宋虔之到,他已经查到楼江月在宫里领用过的一应物品清单,陆观显然也已经看过。见宋虔之走进来,陆观上来便想问怎么这么晚。但见他脸色不大好,才没问。周先把单子给宋虔之看过。这茶外面是弄不到的?陆观再次跟宋虔之确认。绝无可能在外面买到,不信陆大人可以派人去市面上问。宋虔之随口道,他喝了一口泡上来的浓茶,苦得眉头一皱,这两个案子勾上了。汪藻国是不是说,楼江月被害那天下午去见过秦明雪?陆观问。是,就是见的她。宋虔之看了一眼周先。周先立刻问:还要查一下这个秦明雪?便自觉出去了。陆观无语:你不是在玩儿他吧?宋虔之想岔了,看着陆观问:陆大人平日里吃什么茶?啊?我那里有些好茶叶,年年也吃不完,陆大人要不要拿些去吃?宋虔之也觉得自己好笑,笑了起来。陆观当他开玩笑,起身拍了拍袍子,一派武人气质。楼江月屋子里那把茶壶还在吗?宋虔之仔仔细细想了想,印象里到迎春园去那天是看见有一把茶壶在桌上。茶壶我已经拿去查验了,没有毒。这和宋虔之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和陆观一起出门,目标是去刑部,这也不必互通了,既然和林疏桐的案子搭上了线,没道理问过汪藻国,却不问林疏桐案里的凶手。路上陆观才问宋虔之为什么把汪藻国放在秘书省关着,却没把那个舞姬弄过来。女犯有女犯专门关押的地方,整个秘书省都是男人。宋虔之解释道,摸出一颗松子糖,往陆观递了递,瞥他:吃吗?不宋虔之转手就喂进自己嘴里。吃。宋虔之一路都在想事,把陆观冷在一旁,他脑子里像上了车轴停不下来。楼江月那天去琵琶园喝了别人有毒的养生茶,而他去见的是秦明雪,林案的凶手并不是秦明雪,秦明雪的茶里为什么会有毒?秦明雪和楼江月即便不是相好,关系应该也很好,她是明知茶里有毒泡给楼江月喝的还是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秦明雪什么都不知道,那这个茶要害的就不是楼江月而是秦明雪。有一个可能呼之欲出,宋虔之耳朵里听着车轱辘的声音,吧嗒一声思绪断了。他视线落到陆观的脸上。陆观曾经是个罪人,太后说他是被苻明韶牺牲掉的,这场牺牲使陆观获罪,那他是因为什么罪被打发去衢州的?为什么是衢州呢?苻明韶的大本营在衢州,陆观既然已经被弃,完全可以发配得更远,到边防去做苦役当炮灰。陆观被宋虔之盯得实在受不了了,看他:宋大人有话要说?你这脸上的疤原本刺的不是‘罪’,而是‘姦’吧?是啊,宋大人还要问什么?轮到宋虔之愣住了。偏陆观邪门地笑了起来,拇指摩挲面上的疤,淡道:那年我把一个十三岁的漂亮少年硬上了,留下的这个,那孩子弱不禁风,听说他回去躺了三个月,宋大人想尝尝?作者有话要说:改一个小地方☆、楼江月( 捌)宋虔之眉毛一动,笑了起来:是吗?只闻与妇人通奸要在脸上刺一个‘姦’字,若受害者是一少年,陆大人当罪不至此,要是没死,顶多杖二十,实在伤得厉害,关上两年,也该放出来了。刺字一说,闻所未闻。陆观眼眸一动。不等他说话,宋虔之又想到别处去了,坐直身问陆观:你觉得那个信封里,装的会是什么?陆观:楼江月在宫里,到上元节过完以前,随时都有机会面圣,他已经被接进宫这么些日子,为什么会在那样一个时间点被害。而且林疏桐就在他被害的第二天被人毒死,似乎有些太巧了。这两个案子有一个共通点,都牵扯到宫里。这些日子朝中似乎也无大事发生。宋虔之分析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出现这样的巧合呢?那封信是关键。陆观道,只是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宋虔之正色道:要找到那封信,就怕已经被人毁了。而且有个地方很奇怪。说到正事,陆观严肃起来。宋虔之也想到了,他静静注视着陆观,听他先说。柜子里只有空信封,我们推测里面是有东西的,因为信封的封口沾了不少血。楼江月是被绑在椅子上让人杀死的,那三刀,致命的是胸口的一刀。最终他被发现的时候,是在椅子上,也就是说,楼江月先是被人绑在椅子上,中途他挣脱了,爬到柜子旁,所以柜子会有血,最后他又回到椅中,被绑起来杀掉。陆观续道,柜子附近的血迹都被清除了,只有一小块不易察觉的留了下来,可以推测凶手很细心,但清理的时候局限于时间不够,他很匆忙也很慌张,没留意有一块没擦干净。情急之下,他为什么不直接把柜子里的东西都拿走,而是要单独抽走里面的东西,如果他很着急,直接把所有的都带走,更无从查起。那个信封就是一个最大的问题。宋虔之点头,道:我也赞成他是分两次被捅死的,但我不认为他一开始是被绑着的。他可能是被绑,也可能是当时无法反抗。陆观接口道:可能是吸入少量的迷药。对,假定,被害者第一次被捅之后,他爬到柜子旁边,这个时候凶手应该不在,否则被害者不可能爬到那么远的地方而凶手无动于衷,那就是说凶手回来过。凶手回来的原因,很可能就是取走那封信。要么他给被害者设套,假意离去,待被害者找出那封信,才又进屋杀死他。要么就是他忘了什么东西,回来取,那个信封是空的,如果里面有东西,凶手忘记取走的,很可能就是那封信。拿到信以后,被害者就可以死了。陆观皱眉:还是有地方说不通。宋虔之深有同感,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揣进袖子里,他动了动下巴,在衣服那圈毛领子上蹭了蹭。信封里有东西也是我们推测的,光凭上面的血迹不能说明问题,可能那本就是个空信封。不过你说得对,如果凶手急于清除一些东西,柜外的血迹一旦清除,就能延缓发现柜子里藏着的信封的时间,甚至,像刑部那样定案,压根不会想到要打开这个锁着的柜子。柜子里的血迹,应该是楼江月第一次被刺伤后,他找东西留下来的,所以信封上也有血,而柜子外面的血被凶手清除,只遗留下来一小块,是凶手慌乱中没有照顾周全。顿了顿,宋虔之又道:疑点在于,凶手明明可以直接把屋子里属于被害者的私物都拿走,省事也不容易留下痕迹,他为什么会只拿走信封里的东西。柜子里的血迹在凶手找东西的时候,一定已经看见了,没有清除仅仅是因为来不及吗?宋虔之忖道,可以再提审汪藻国,他也许会知道那封信是什么。如果他不知道,秦明雪也可能会知道,同时,我们可以派周先去找楼江月被带走的行李。京城已经封锁了,没有人能出去,楼江月那些东西总要被处理,希望没有被扔到粪坑里。陆观面无表情地说。宋虔之脑补了一下周先去翻别人家粪坑的场面,觉得还是不要了。烧掉或者埋掉,扔在垃圾里,都可以查。宋虔之说。陆观不禁对宋虔之有些另眼相看了。宋大人,看在你我同朝为官的份上,我有一句话。陆大人请说。别过于关心我的私事,从前我是什么人,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