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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1 / 1)

等到班长走远了,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张猴儿锁死了教室的前后门。不过是从里面反锁的。张猴儿环顾空荡荡的教室,头颅两侧的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全身血液都随着快速跳动的心脏变得澎湃。他大步走到座位上,发泄一般地将课桌上和书包里的课本尽数扔到冰冷的瓷砖地上。他如同舞台上的小丑那般大笑。张猴儿又打开了教室里所有的窗户,少了阻挡,树间蝉鸣声骤然放大了数倍,盛大如交响乐。盛夏的风直直吹了进来,带来一丝灼热。他坐在地上,把那些书本卷子撕成碎片后高高抛弃。抬头看着它们被风吹散,纷纷扬扬似燕山雪,落得到处都是。张猴儿从裤子兜里摸出事先藏好的打火机,用它点燃了地上的碎纸片。然后他站起来,又点燃了窗帘。风吹进,那些燃烧着的浅蓝色的窗帘在他眼前飒飒飘扬,轻得像梦一样。因为是老教室,里面设备老化得厉害,很快火焰就蹿起了半米。整间教室的温度都在快速升高,木质的桌椅在深橘色大火中变形碳化,发出噼啪的声响。教室里所有的课本卷子都在燃烧,暗沉的烟雾在空气里飞。阳光渐渐照不进来,整间教室笼罩在火光与黑色的烟雾之下。张猴儿又坐在了地上,看着他所痛恶的一切化为烟尘,心里涌出一股难以形容快意。离离火光中,他似乎瞧见了自己的父母,他们身影和碗口粗的大扫把以及尖利的毛衣针,一起在滚滚热浪中灰飞烟灭。他忽然记起哪吒闹海的故事。故事里的那个男孩子闯下大祸,将一身骨血都还给了父母,换得陈塘安宁,水龙共庆。但不一样的是,哪吒是三太子,张猴儿只是个猴,什么也换不来。也许,老师和家长会庆祝一番,他这个坏孩子终于消失了吧。张猴儿怔怔然望着身前,泪水控制不住地从眼眶里涌出来。他跪伏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地砖,悄声说:好吧,我这个不能光宗耀祖的坏孩子也不欠你们啦。火势越来越大,顺着老化的墙体,借风一路向上。学校上下乱成一团。老教学楼中消防设施不全,到关键时刻,一个个都成了哑炮,还不如屁有用。眼见火越来越大,好在学校平时里没少组织消防演练,学生们有序从教学楼里撤出去了。当各班集合在操场点名时,适才组织其他班撤离的卫子青发觉自家少了个人。他心里一慌,急忙问:张鹏呢?你们瞧见他离开了吗?班长支支吾吾地回答:着火之前,我看张猴...张鹏在座位上收拾东西,就让他锁的门。他越说声音越小,我没看见他,不知道出来没出来卫子青骂了句,向临班借了块湿抹布,捂住口鼻,转身往老教学楼里飞奔。班长在后头急得直跳脚,大喊:老师,张鹏没准回家了!卫子青也没理班长。他弯下腰,顺着楼梯一路来到三楼教室的位置。这儿火烧得正旺,整条楼道的空气都是烫的,氧气也较其他地方稀薄。卫子青走了两步,就出了满头大汗。他小心翼翼地来到教室门口,隐隐看到里头有人,想也没想,猛地撞开了被烧掉大半的门。他隔着大火,看见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张猴儿,悬着的心可算又回到了肚子里,叫道:张鹏!你还不快出来!张猴儿侧目看向卫子青,眼中闪动烈焰的光芒。他没想到卫子青会出现在这,愣了愣,对他挤出一个笑容:老师,我不想活了。卫子青脸色铁青,声音里满是怒意:说什么胡话,你才多大,做什么你就不想活了!还不出来?你要寻死,就没有想过以后你家人怎么办吗?他们该多难过?!哈,难过?许是觉得死到临头了,张猴儿说话也没了顾忌,我不像爸妈的孩子,倒像是一件被他们摆在货架上的商品。我有价值,他们便好言相对。我没价值,他们便打骂我。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问,卫老师,我心里好难过。你知道这种感觉吗?我小时候啊,我的爸爸妈妈就对我讲,要我好好读书,日后光宗耀祖,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那时候的确有好好学习,可进步时,他们就认为我应该如此。而稍有退步,就会指责我辜负了他们的苦心。我觉得我做什么都毫无意义。张猴儿的声音带上几丝哭腔:我也...我也好想多听一听表扬的话。有句诗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可是我不知道老天爷生我有什么用,难道我天生就是来光宗耀祖的吗?我也不喜欢张鹏这个名字,当只猴子,起码比要自在些。他垂下眼睛,手指在落灰的地砖上画起了带着笑脸的太阳:那天卫老师说我有进步了,我很开心。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转头就去找了我的爸妈,跟他们告我的状。他们为了督促我学习,一个哭着用扫把打我,一个哭着用毛衣针扎我。然后啊,他们又说,是因为爱我关怀我才会这样。张猴儿自嘲笑笑,一双眼睛空洞地看着在身前肆虐的大火:卫老师,你瞧啊。他们嘴上说爱我,却用这个名义不停地做出让我难过的事情。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张猴儿说至此,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大火围在他周围,将几方砖的狭小空间困成一座孤岛。他瑟缩着身子,泣不成声:老师,我不想活了。张猴儿。卫子青叫了他一声,语气也较先前平和,是老师的错。没能了解到你的情况。你若是不想回家了,我跟你父母沟通,让你住校。再不行住到我家,我给你做好吃的,红烧肉,顺便辅导辅导功课。对了,我还有个女儿,平时我跟我妻子忙着工作,不能总陪她。她呀,最想找个能陪她玩的人,见你来,肯定欢喜。‘天生我材必有用’没有错,你这么聪明,不比任何一个人差。你这辈子还长,不应该死在这里。火光之中,他对他伸出手,认真说:趁着还能出去,跟我走。我是你的老师,信我。灰头土脸的张猴儿张了张嘴:卫老师......卫子青看张猴儿面露犹豫神色,未等他反应,趁机冲到火场里头紧紧拉住了他的胳膊,使劲扯着他往走廊里头跑。张猴儿还愣着。同时,消防车的警笛声响在了他们耳边。卫子青才松一口气,然变故陡生,听得咔嚓一声巨响,头顶的旧式电风扇毫无预兆地直坠下来。它太老了。卫子青没来得及多想,几乎是下意识将张猴儿从门口推了出去,他自己则摔到了地上。紧接着,剧痛由后背扩散至全身,那老化严重的电风扇压得他趴在地上不能动弹,意识亦渐渐模糊不清了恍惚间,他听到了灭火剂洒下,烈焰熄灭时木头桌椅发出的滋滋声。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想:这场大火终于要熄灭了。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是有原型的。我的大学舍友对我讲,她有一个学习很好的初中同学。只因为一次其中考试没有考好,家长开完家长会骂了他一顿,他就离家出走了。后来人找到了,只不过是在海河里,随水漂了很远。她对我说,她的这位同学在自杀前,还去了家黑网吧跟同学们聊天来着,她觉得他一开始并不想死。是啊,不至心灰意冷,哪有人会去寻死呢?活着的时候百般刁难,死了又百般吊唁。谁也想不到他会自杀,也想不到人心是这么脆弱的东西。我的舍友谈起这事的时候,她很惋惜,如果那时候能拉他一把就好了。☆、将军(5)雾气笼罩了黄泉的每一个角落。赵素衣抽了口烟。他稍稍抬起下巴,双目微阖,嘴里呼出浅白色的烟气。片刻后,他看向身边的卫子青,笑着说:卫老师,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卫子青面露迟疑,问:去哪?去瞧一瞧你的葬礼。然后,我再送你去你应该去的地方。赵素衣对上卫子青呆呆的眼神,沉吟片刻,又问,卫老师,你后悔吗?用自己的命救了一个没什么出息的熊孩子。卫子青没想到赵素衣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想了想,回答:我要是说我不后悔,那是不太可能的。我教了许多年书,年年都是先进教师,若是再坚持几年,说不准升职加薪,当个一官半职的。到时候,我可以给家里添一辆小汽车,给妻子买她喜欢的衣服首饰,给女儿送些小玩具。然后每逢节假日,全家人一起去旅游,到泰山,到敦煌,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赵素衣毫不客气地提醒他:卫老师,只是......只是我死了。卫子青接过话,他无奈笑笑,那种情况下,我没办法看着他死。赵素衣微笑:既然如此,跟我走吧。说着,他转身向大雾里行去,双臂舒展,青色的衣袂自然垂下,姿态如同展开双翼的鹤。周围的浓雾以赵素衣为中心,自动靠向左右两边,闪出一条路来。卫子青跟在赵素衣身后,他看见身边的烟雾内渐渐显出许多人影。眨眼间,便清晰起来。这是一场盛大的葬礼。参加的人很多,有卫子青的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琉璃般的阳光照耀大地,挽联在柳树荫下静默地飘:君往黄泉,丹心千古----沉痛悼念人民教师卫子青先生。卫子青的女儿躲在人群之后,十二岁的她低着头,不敢看灵堂中间摆放的那张黑白照片。照片里头的爸爸在对她笑,但她讨厌这张被定格在黑色相框中的笑脸。她哭得呜咽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只是哑着嗓,断断续续重复: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卫子青见女儿满脸泪痕,下意识抬起手,想给她擦一擦。可是,他的手直接从雾气里穿了过去,什么也触摸不到。生与死,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隔断在现世与黄泉之间。卫子青颓然收回手,他明知道她听不见,还是轻声说:别哭了,爸爸在呢,再哭就不好看啦。再往前走,卫子青又看见了自己的妻子,她双眼红肿,目光却平静,守在灵堂前,给燃烧的火盆里加了些纸钱。她呆呆地看被圈在相框里头的那张笑脸,双手互握在了一起,手指轻轻摩挲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低声说:我想去的地方很多,可惜不能和你一起了。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家里的。这一刻,年少时青涩的爱恋又浮现在卫子青脑海之中。大学校园中,他曾拉着她的手,慢慢走在林荫路上,谈现在,说未来。诸多美好,俱在火焰中消散,不复存在。卫子青目光缱绻,长叹一句:你可要好好活到九十九。言罢,卫子青不敢再凝视她的眼睛,转过头继续朝前行去。一路上,他看见了双鬓灰白的父母,看见了同事亲友,看见了自己的学生。老师,我以后瞧见张猴儿那个王八羔子,我往死里头打他,把他按在您眼前磕头。班长那个小胖子直打哭嗝,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我那天就不应该犯懒不锁门,让这小瘪三一把火烧了教室。此时,卫子青才发现,来送葬的人群里唯独没有张猴儿的身影。他担心他又去做傻事,问赵素衣:张猴儿呢?赵素衣:张猴儿没事。之前他想去跑到大火里救你,结果被赶来的消防官兵摁地上了,哭了好久。没事就好。卫子青跟着赵素衣一路向前,两侧白雾幻化出他生前种种。从葬礼开始,至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由死及生,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倒叙呈现。人间数载,须臾而已。迷雾的尽头,是一家书店。书店里面的温暖灯光透过玻璃门铺了一地。赵素衣才到门口,两扇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宣宣笑嘻嘻地探出头:卫老师,快进来歇会。卫子青向她道谢。赵素衣屈起手指弹她的脑袋:歇什么歇,今日是卫老师去世的第七天,他到日子了,耽误不得。说着,他伸头朝里头看,怎么就你一个接我,我那倒霉的顾姓员工呢?宣宣:你说怕卫老师找不到路,出去接他,一小会就回来,让我们给你留门。你现在看看表,晚上十二点半出门,早清六点半回来。你那倒霉的顾姓员工翻了会手机,嫌没信号打不了电话。又看了一眼书,躺你椅子上睡了。赵素衣惊叹:好家伙,刚上班几天,就敢睡老板的椅子上?这要是上班一年,岂不是要睡老板?宣宣嘴角一抽,忍不住向他竖起大拇指:老板你思维缜密,推理得没有毛病。赵素衣推开挡在门口的宣宣,大摇大摆地往屋子走,嘴里喊:淮之,起来干活了。顾淮之睡在赵素衣那张红木躺椅上,他小半截胳膊搭着边,右手悬空垂下,修长的五指虚握着手机,脸上还盖了本中华书局新修订版的《老子》。赵素衣瞅了这本先秦古籍几眼,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自己的辈分像是矮了一截。屋里灯光温柔。赵素衣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情,如同入室盗窃的毛贼,轻手轻脚地蹲下身子,低头去戳顾淮之的手机。顾淮之的手机是指纹解锁,不认赵素衣的爪子。他想了想,悄悄握了顾淮之的食指,在手机上按了个手印。手机立马认贼作父,瞬间亮起的屏幕显示出赵素衣的联系方式。但黄泉没有信号,拨不出去。他是要给他打电话的。赵素衣低下头,颇为心满意足地笑了。顾淮之睡眠浅,赵素衣一折腾,他就醒了。他伸手拿掉盖在脸上的《老子》,睁眼看赵素衣,声音里透出几分困倦:老板,你蹲地上酝酿什么呢?赵素衣听出顾淮之的言外之意是说自己像在蹲坑拉屎,也不恼:你占了我的王座,我可不就要蹲着。他站起来,对顾淮之伸出手,起来吧,该上班了。今天你来替我开门,熟悉下工作。开门?顾淮之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开什么门?自然是黄泉至冥界的门,门就在这间屋子里,由我守着。赵素衣朝外头嚷了声,阿宣,请卫老师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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