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粥的纪开让张晗这一嗓子吓的不轻,手一抖, 粥洒了出来, 穿过他的手落在了地上,纪开呼出一口有惊无险的气, 好在鬼是不怕烫的。其实也完全可以不用手端,只是做人久了习惯了这个动作而已。
纪开小心的“端”着粥飘进餐厅, 问:“怎么了?烫着了?不应该啊, 盛出来有一阵儿了。”
张晗正意犹未尽的咽下第一口回锅肉,迫不及待的抬起筷子准备朝第二块回锅肉下手, 头也不抬的说:“没有没有,这肉也太好吃了!”
说完又塞了一大块肉进嘴里, 含混不清的说:“主要还是你做的好!可以说是我次过的最好次的回锅漏了!”
纪开扯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若不是他青白的鬼皮实在有点儿阴森, 这个微笑几乎可以和正午的阳光比灿烂了。
他把粥放在张晗面前, “别光顾着吃肉,你病了一直吃的清淡,猛地吃肉过过嘴瘾就算了, 吃多了胃要不舒服, 还是多喝点粥, 对身体好。”虽然笑容阳光帅气,说出的话依旧朴实得有点婆妈。
不过美食当口的张晗此时没有多余的心思心猿意马, 自然也不介意他婆不婆妈,天大地大,吃肉最大。
张晗一顿饭吃的十分认真, 秋风扫落叶一般,一盘回锅肉连蒜苗都吃的干干净净,盘子底只剩几个孤零零的花椒,看起来颇为萧瑟,张晗于心不忍,还打着饱嗝儿大发慈悲的给花椒摆了个造型,纪开凑过去看了看,问:“菊花?”
张晗一个饱嗝儿呛在了嗓子眼儿,险些把好容易吃到的肉咳出来,“什么眼神儿啊!向日葵!看着怪老实,满脑子菊花!”
纪开让他说了个大红脸,但看在张晗今天不用哄不用劝就乖乖喝了一大碗粥的份儿上,大度的不跟他计较,顶着青红一片的鬼脸将张晗的花椒向日葵端进了厨房,一股脑倒进了垃圾筐。默默刷起碗来。
张晗吊着一只胳膊靠在厨房门边颇为不雅的眯着眼睛用牙签剔着牙,宛如一只酒足饭饱舔着毛的大猫。一脸的慵懒和……坏水儿……
似乎又在琢磨着怎么折腾人。
大约是眼神过于明目张胆,连纪开这种神经堪比大腿粗的老实人都莫名感到有些后背发凉,心中警笛大作,寻思着要不今天找个借口先溜?
“你会做饭啊?那你那天还跟我学甩盐?”半晌,张晗吐出这么一句象牙。
做了半天心理准备的纪开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啊?哦。我是觉得好玩儿,再说,我以前也就做给自己吃,我对吃的不怎么挑剔,能吃饱就成,也不知道自己做的菜算不算好吃……所以你教我我就想还是按着你的方法来,应该比较合你口味。”
纪开絮絮叨叨解释了一堆,张晗却只抓住了一个重点:纪开只做饭给自己吃,也就是说,自己是第一个吃了纪开做的饭的人!
这发现让张晗的嘴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
纪开被张晗笑的心里发毛,一脸憨厚道:“你要是喜欢,我明天还给你做回锅肉。”
张晗刚准备答应,想起了最近日复一日的粥,觉得纪开这种一根筋说的话不能按照正常思路理解,如果这时候直接答应了,说不定这一周餐桌上就看不见别的菜了。
回锅肉虽然好吃,天天吃也能要人命啊。
于是张晗清了清嗓子,说:“明天我想吃点别的,你还会做啥?”
纪开皱着眉琢磨了起来,就在张晗以为他准备开口报一串菜名的时候,纪开十分纠结的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我以前都是冰箱里有什么就做什么,你想吃什么你说说看,我看我会不会做。”
“咔”一声,张晗无语的咬断了嘴里的牙签,“那你冰箱里的菜难道不是自己买的吗?”
“是啊,”纪开点头,“我以前去超市看什么离得近什么方便我就买什么,买回来查查菜谱就照着随便做了吃。”
“还真是……随便啊……”张晗瞪大了眼睛,不敢想象这个人活着的时候都是怎么过日子的,这就是传说中的社交恐惧症?
“啊,对了,说到买菜,你冰箱里的已经没有可吃的东西了,我今天是实在找不到能往粥里煮的东西了才给你炒了个回锅肉……”纪开一边说一边把洗好的碗一个个整齐的摆进碗橱,动作熟练利索,怎么看怎么贤惠。尤其是弯腰时那紧绷的腰线和完美的臀线……
张晗满意的欣赏了一会儿,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说:“买买买……”
纪开站起身,有些无措的挠挠头:“我……买不了……”
完美的臀线消失在眼前,张晗这才回了魂儿,反应过来,纪开是个鬼,没有钱……就算他有钱,他敢去买,店主也不一定敢卖……
他眨了眨眼睛,把纪开的屁股从自己脑中赶走,“没事儿我去买。”
纪开捏着手指点了点头,有点沮丧,别说跟喜欢的人约会了,他连给张晗买个菜都做不到……在心里冒了无数次头的名叫表白的那棵小草草又一次被自卑这块大石压完了腰,蔫头耷脑的缩回了土了,没脸见人了。
张晗自问不是个敏感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纪开的七情过于上脸太容易被看透,也许是莫名的心灵感应,他总能敏锐的捕捉到这个老实鬼的心情变化。
比如现在,这家伙应该是又因为自己“没用”而自卑了。
张晗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纪开垮下来的肩膀,语气轻松的说:“明天陪我去买菜吧?”说着瞥了一眼自己挂在胸前的“残肢”,“我这样子也不方便,虽然你也不方便直接帮我,但在旁边使点儿黑劲儿总可以吧?”
纪开瞬间被张晗这造词功力逗乐了,“黑劲儿是什么鬼?我那是灵力!”他抬手轻轻敲了张晗脑门一下,心中那块大石头骤然轻了不少,可惜被压下去的小草草还是弯着腰不肯起来。
买菜总不能半夜去,那就只能捡别人挑剩下的肥肉烂菜了。
但要纪开白天出门,还着实不是件容易事。
张晗翻箱倒柜半天才找出了张晚的防晒小黑伞,伞的名字虽然叫小黑伞,但却只有伞里面的防晒涂层是黑的,伞面不仅是艳丽的骚粉色,还画着一只穿着网袜的哈喽尅提,模样颇为风骚。
张晗拧着眉盯着那伞看了许久,奈何实在找不出第二把伞,只得认命的捂着被那风骚的哈喽尅提闪了的老腰磨着牙入睡了。
第二天,两人挑了早市刚开阳光不怎么强烈的时段,张晗用健在的那只手举着小黑伞,纪开小心翼翼的飘在伞下,一起朝菜市场进发。
张晗一路哈欠连天,自打读了大学就没有这么早起过床,但一想到跟纪开一起去买菜,他还是不需要闹钟就从床上弹了起来,这仿佛居家过日子般的日常约会感让他的幸福感升到了满格。
比起一起看电影一起旅游这种普通情侣模式,缺乏家庭温暖的张晗更喜欢这种居家过日子的琐碎日常。
张晗又打了一个哈欠,瞄了一眼正小心的躲着太阳努力的将自己缩成一团、几乎整个趴在他肩膀上的纪开,对他这副小媳妇模样十分满意。
赶着点来早市买菜的不是大爷大妈就是家庭妇女,张晗举着骚粉色的小黑伞一出现,就成了万绿丛中一点红,瞬间引起了菜市场众人的关注,他们纷纷对这个造型猎奇且缺胳膊坏脑袋的正当年大小伙儿行起了注目礼。
有几个大妈甚至毫不客气大声交流起来。
“哎呦这大清早的打什么伞啊,年纪轻轻的别是脑子有毛病了吧?”这是个好奇心杀死人的大妈。
“对啊,你看他脑门上贴着纱布呢。”这是个观察细致的大妈。
“哎呦呦,怪可怜的,伤成这样还要自己买菜,家里大人呢?”这是个善良的大妈。
“娘们儿兮兮的,出柜被父母揍了吧?”这是个……与时俱进的大妈。
张晗坚强的穿过大妈们枪林弹雨般的口沫横飞,紧绷着一张脸,心里冒的粉红泡泡几乎全部阵亡在了这些无形的子弹下。
“要不,我们先去买把爷们儿点的伞?”纪开弱弱的声音带着一股沁人的凉气在张晗脖子后边响起。
张晗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不下雨打伞这件事儿本身,就不是个爷们儿的事儿吧?”
纪开支吾了一声,没话了。
张晗回头看了一眼纪开蔫头耷脑一脸愧疚的样子,心疼立刻取代了烦躁,比起纪开的感受,这些人不相干的人的看法算什么呢?
因为陌生人的随口几句话而坏了自己的心情,甚至坏了心上人的心情,这才是真的心胸狭隘不够爷们儿。
想通了这个,张晗顿时就茅塞顿开了。
张晗嘚瑟的转了转手里的哈喽尅提,“背”着纪开走到一个卖肉的摊子前,指着摊子上切好码好很整齐的肉问纪开:“买哪块?”
摊主举着刀刚张开嘴,发现自己的台词被客人抢了,一时有点儿张口结舌,找不到话头了。
张晗突然这样光明正大的当着这么多人直接跟纪开说话,吓得纪开直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塞进张晗衣服里。
虽然明知道别人看不见他,但正是因为知道别人看不见他,所以这种“我跟人不一样”的羞耻感才愈发明显,不被人注意的时候纪开尚且有些瑟缩,张晗这样直接跟他说话,甚至还扭着头看向他,让这种感觉更加明显突兀,直直的戳进纪开的心里,令纪开无所适从起来。
若这么做的人是别人,纪开只怕已经立刻转身冒着被太阳晒晕的危险飘回地府再也不肯出来了。
可偏偏这人是张晗,纪开不仅不能走,还得忍着满心满身的无所适从,用气声回一句:“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不会做我可以学。”
纪开此刻整个鬼紧紧贴在张晗身上,那浮动的阴凉之气透过初秋薄薄的衣服传进张晗身上,让他觉得有点儿冷,也让他异常清醒清晰的感觉到了纪开内心的挣扎和自卑。
张晗的心仿佛被这凉意刺穿了,刺骨的凉在他心中横冲直撞攻城略地,心疼,甚至有点恼怒。
张晗是知道纪开对自己的心思的,从第一次见面的絮絮叨叨他就隐隐感觉到了,纪开受了伤虚弱的靠在他身边说的每一句话,听起来似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但事后经过纪开一次次的帮助照顾舍身相救,张晗再回忆起那些话,那一字一句,分明是深情满满的诉衷肠。
没有缠绵悱恻没有文辞缱绻,那琐碎到朴实的一字一句,是纪开这种老实人藏的最深也最真的情话。
张晗是感动的,感动到期待,期待到躁动。
这些天每一次的心猿意马,张晗甚至想过率先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可纪开总是用他的瑟缩不前将张晗的满腔热情压回心里。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低着头,捏着手指,垮着肩膀,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从这个世界消失。他用这样的方式,压抑着自己情感,也无视着张晗的感情。
好恨啊,张晗磨着牙。
分明是这个死鬼先来招惹的他,但凭什么他撩完一步就退三步?
凭什么先动心的人是纪开,可追着赶着要在一起的人竟然成了他张晗?
张晗越想心越凉,他在心里哼了一声,眼神暗了下去,抿着的薄唇透出一股不同以往的凌厉来。
“那就做红烧肉吧?我妈去世之后再没吃过了,我小时候很爱吃的。”张晗转头直直盯着纪开的眼睛说道,甚至还将声音提高了八度,引得更多的人看过来。
纪开吓得整个鬼一哆嗦,捏手指的手都停了下来,手指蜷缩着搭在张晗的肩膀上。一鬼脸的惊恐,两条修长的腿在身下筛糠似的发着抖,几乎快要离开身体独自逃跑。
张晗却无动于衷,一脸的油盐不进,将伞放在腿边,一边翻捡着肉案上的肉一边不时的回头问纪开:“这块怎么样?肥瘦相间,做红烧肉很不错吧?”
“要不这一块?我很久没吃什么肉了,想吃点油腻的,这块好像肥一点。”
“要不要再买点排骨?”
“哎呀,我看这个猪蹄也不错,买回去卤一下一定好吃,你会卤猪蹄吗?”
张晗旁若无人的絮絮叨叨,卖肉的大叔已经让这神神道道的小伙儿吓蒙了,举着一把锃光瓦亮的切肉刀张口结舌,眼睛瞪的眼珠活像快从眼眶里离家出走,然而面前除了张晗,他鬼也没看见一只。
周围逛早市的大爷大妈也忍不住在张晗身边四处打量,同样,鬼影也看不见一个。
他们看不见的那个“鬼影”此刻仿佛灵魂已经被这些刀子般的眼神在灵魂上扎了个三刀六洞,几乎要扒不住张晗的后背,摇摇欲坠天旋地转起来。
不知道是脑子实在小还是神经过于粗,他至今没有发现张晗的异常之下隐含的怒气,反而捏着蚊子般的声音,火上浇油的来了一句:“你别这样跟我说话啊,会被当成神经病的!”
张晗瞬间被气了个仰倒,一股邪火从心口蹿了出来,燎原一般将他烧了个炸。手上一块五花几乎让他徒手捏出油来。
好巧不巧,不远处的好奇大妈观察了他许久,扯着嗓门得出了结论:“哎呦,真可怜,看来是被打傻了!”
善良大妈啧啧有声的反对:“不像,我看着,像是撞邪了!怕是招了小鬼了!”
善良大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围观人群顿时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炸成了马蜂窝,叽叽喳喳嗡嗡明明热闹非凡。
张晗兀自攥着五花榨油,全然不顾周围人对他“症状”的诊断,满心的怒火烧空了那些纷乱的心思,只剩下一根固执的念头直愣愣的戳在心口“凭什么?”
纪开被善良大妈一语道破真身,彻底的慌了神,四脚并用的从张晗背上爬了下来,一脸青白鬼气森森,颤声:“怎么办怎么办……我们……走吧?”
张晗闻言将眼神从手中的五花上移开,缓缓的转过头盯着纪开,纪开这才发现张晗双目竟有些赤红,周围的人见他这样更是沸腾,这模样分明就是撞了鬼。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张晗却全然置若罔闻,他盯紧纪开的眼睛,眼神仿佛带着一根针,狠狠扎进纪开心里,将他定在当场,再不敢闪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