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王宫的路上, 刘子安再看那些热闹繁荣景象, 只觉得恍若梦幻一般,不像是真实的。
“这城里之人亦要拉屎撒尿,不知他们是如何解决积累的屎尿?”走着走着,刘子安忽然想到, 不免可惜方才忘了问妮子。
待回到王宫, 他已是饥肠辘辘,随便翻出些食物, 勉强果腹。此时想起朱蒙他们, 恐怕尚在宴席上与众人饮酒谈天,无暇再思及巫咸国之事,不免有些愁闷。
他忽然想喝点酒。
宝禾先生说他酒品差, 所以很少让他在外面喝酒, 他为了不惹先生不快, 也很少喝酒。
好在, 他本身也不是个酒鬼, 喝酒还是喝水对他而言没什么太大区别。
今天他忽然想喝酒,并不完全是因为喝了酒之后胆子比较大, 有很多平时不敢做,也做不出的事,喝了酒之后就可以做得出了,只因为他真的想喝。
一个并不是酒鬼的人忽然想到要喝酒, 通常都因为他想到了很多别的事。
刘子安就是这样。他想到了自己十六岁以前的少爷生活, 以及十六岁以后的旅者生涯。
十六岁是个转折点, 在那一年,他碰到了宝禾先生。
可现在,带给他转折的那个人又在哪儿呢?在巫咸国?
刘子安一面喝酒,一面叹气,喝一口酒,叹一口气,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叹气。
能喝这么多酒的人不多,这么喜欢叹气的人更少。
“我见过喝酒比你喝得还多的人。”朱蒙眼看自己带回来的酒都要被刘子安喝光了,笑道。
“我本身就不常喝酒。”刘子安嘟囔道。
“可是像你这样会叹气的人,我实在从来都没有见过。”朱蒙接着道。
刘子安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不见得天生就喜欢叹气的。”
“你不是?”朱蒙有些诧异,在他记忆中,刘子安好像总是莫名其妙地在叹气,好像有无尽的烦恼一样。
“不是。”刘子安道。他记得自己一直都是个爱笑爱闹的,似乎从来不知道愁苦为何物一般,胆子也大得很,为此先生当初没少说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爱叹气了?是从他发誓再也不会给先生惹麻烦那一刻开始?还是更早以前?
“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巫咸国?”刘子安忽然问道。
朱蒙闻言长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叹气?”刘子安笑问,
“我是在为你担心啊。”朱蒙道。
“可是我一点都不担心。”刘子安耸了耸肩,道。
“那只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巫咸国的那帮家伙有多大本事!”
“本事有多大?”
“大到这世上就没有他们想干却干不成的事。”
“那就让他们想都不敢想!”刘子安猛喝了一口酒,道。
朱蒙笑了,他就喜欢刘子安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偏偏宝禾先生在的时候,这家伙总装得像只小白兔一样。
“走吧。”朱蒙忽然道。
“上哪儿去?”刘子安闻言一怔,下意识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去巫咸国啊。”朱蒙道,“你不是一直着急想去吗?”
“现在?”刘子安虽然一直嚷嚷着要离开,可朱蒙这说走就走的架势,倒让他有点犯懵。
“要不然呢?”朱蒙反问。
“不用跟女王她们打个招呼吗?”刘子安小声道。
“咱们要去哪儿还用得着跟别人打招呼?自然是想走就走。”朱蒙哈哈笑道。
就在这时,乙戌君提着行李走了过来。
“什么时候走?”他问道。
说完,他和朱蒙一起转头看向刘子安。
“现在!”刘子安拍了一下桌子,道。
就这样,他们在夜色的掩映下,安全出了城门,捡一条大道,向前方走去。
出了女子国,三人又走了多半日,料想对方不会再派人来追,方才止住了脚步。
然而这一停下来,刘子安他们只觉得又渴又累,再也走不动了。
“昨晚走得急,干粮倒是记得带了,可水却是一点都没带。”刘子安瘫坐在地上,叹道。他现在只觉得自己又累又渴,几乎快要昏过去了。
“谁也没想到这一路走来,山上连一点水的影子都没有。”朱蒙抹了一把汗,道,“无木无水的,算什么山!就是小土坡也不至于这般寒酸吧!”
乙戌君心知这两人是肉体凡胎,见他们抱怨无水,便主动请命要去找水。
二人欣然应允,不过还是嘱咐他要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乙戌君点头应下。
走了不知多久,乙戌君忽见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溪,波光粼粼,清澈见底。
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蹲下捧了口水喝。
那水甚是甜美,乙戌君心中一喜,正要用水壶装些水回去,忽见那小溪之中,冒出几个小人来,对着他横眉冷目。他们的身子虽不过三寸来长,却对乙戌君毫无畏惧。
“你这家伙是哪里来的妖怪,为何要侵犯我焦饶之国?”
乙戌君见这些小人说话,不觉吃了一惊,暗自忖道:“这些小家伙说附近有个焦饶之国,可这一路走来,明明连半个国家的影子却没看到......难不成是他们在扯谎?”
那些小人见乙戌君不说话,更疑他心中有鬼,不觉大怒道:“看你这般吞吞吐吐,必是奸细,兄弟们,且将他捉住,押去见国王!”
不过,虽然嘴上叫嚷得厉害,却无人出面来“抓”乙戌君。想来也是,他们这么小,乙戌君站在他们面前就好像巨人一般,要怎么抓?
乙戌君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我今天就站在这里,顶天立地,任你们来抓。不过你们多少人来,只要我动了分毫,就算我输,心甘情愿去见你们的国王。”
那些小人彼此互望了一眼,点点头,便有一人一猛子扎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想来是去叫帮手了吧。”乙戌君心道。
他看着眼前这几个严阵以待的小人,觉得十分有趣,于是问道:“尔等自称焦饶国,不知这国却在何方,怎的我从未听说过?”
“像你这种俗人,哪里知道我们这国,实在是连仙境都比不上哩!”一个小人得意道。
“哦,这倒要请教了。”乙戌君道。
“你急什么,到时候见了我们国王,自然就分晓了。”又一个小人说道。
乙戌君四处看了看,忽见水波大兴,无数小人踏水而至,又见小溪两岸,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如取食蚂蚁一般,看样子恐怕没有上万也得有个千八百。
见伙伴到来,这些留守的小人大为开心,连忙吆喝起来,手舞足蹈。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这帮小人就把乙戌君围住。他们有的带着绳索,有的手执长剑,有的紧握长枪,气势汹汹,誓要把乙戌君打败。
乙戌君信守诺言,一动不动,任那些小人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缠绳子的缠绳子,捆藤条的捆藤条,那那些不过针尖大小的见刺他,拿玩具样子的长枪戳他,他亦不动怒,只当这帮小家伙是在帮他挠痒痒。
就这样,乙戌君很快就被裹成了一个“大粽子”。
那些小人各个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不过,见成功把乙戌君裹住,他们却十分高兴,竟不由自主地又唱又跳,好不快活。
乙戌君见他们一副兴奋的模样,觉得十分好笑,然而面上还是一脸冷漠。
“看到时候他们怎么把我运走。”他心道。
果然,热闹过后,待要把乙戌君拖到国都去时,这些小人又叫苦不迭起来,即使他们有成千上万人,在乙戌君刻意压沉身子的情况下,也很难搬动他分毫。
“搬不动?那就再去叫些人来。”乙戌君冷笑道。
小人们都吓坏了,三三两两地立在一旁讨论起来。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这般沉?”
“我看他是石头做的,方才我怎么使劲,都刺不穿他的皮肤。”
“我看他是烙铁做的,刚才我不小心用手碰了他一下,居然被烫出了一溜火泡。”
他们正讨论的热闹,忽听一阵鹤唳,小人们惊叫着四散奔逃。
“鹤来了!鹤来了!”
乙戌君一看,是几只鹤从空中飞过。
“这些小家伙跑什么?”乙戌君正暗自奇怪,忽见那些鹤俯冲下来,转眼各叼住几个小人,复转九天去了。
乙戌君这才明了,原来这些鹤专门啄食这些小人,所以他们害怕至此。
乙戌君无心在此枯等,于是便施法化作与那些小人一般大小,跟在大队伍中,沿岸狂奔。
这些小人虽然步伐短小,跑得却是极快,乙戌君险些跟不上。
“这恐怕就是为逃命而练就的本领吧。”乙戌君心道。
跑了一会儿,那些小人的步子便渐渐慢了下来。乙戌君抬头一看,那小溪旁边,有一个黑黢黢的大洞,小人们都跑到那个洞里去了。
于是乎,乙戌君一不做二不休,也跟着跑了进去。
刚进这洞时,只觉入眼一片黑暗,只有些星星的火烛之光,把路程照亮。
继续往前走,只觉周围越来越亮,渐渐便如同白昼一般。
此时,乙戌君已到了一座城池,城门上挂着“焦饶国”三个大字。
这城池究竟有多大,乙戌君不清楚。但是以他现在的大小来看,这座城池是在壮观,比起以富丽堂皇著称的女子国来不遑多让。
进了城,只见一片热闹景象。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生意,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车马虽然现在看来与平日所见相差无二,但若以原来的身材来看,这些小车、小马不过只有乙戌君手掌大小。
走着走着,乙戌君忽见不远处人头攒动,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个招贤榜,是要招一个聪明强壮,能对付鹤的人。倘若此人能永除鹤患,国王许诺,愿将王位拱手相让。
乙戌君看了两眼,走上前,一把撕下榜文。
那看管的小吏一见,慌忙把乙戌君的手抓住,道:“方才是你摘的榜?”
“是。”乙戌君点了点头。
“大喜!大喜!赶紧与我面圣去!”说完,那小吏也不等乙戌君反应,拉起他就往前走。乙戌君任他拖曳,到了王宫。
及至门口,又有数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带他来的那个小吏解释说乙戌君是来除鹤患的,众人闻言吃了一惊,慌忙把此消息传报国王。
那国王一听,心中大喜,忙招乙戌君上殿。
恰此时,百官正在议事,闻说招贤榜被人摘了,皆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想知道那摘榜之人是何方神圣。
然而,乙戌君一出现,他们便大失所望。
虽然看上去像是个有本事的,但眼不惊人,行为粗鄙,见了国王,连普通的跪拜之礼都不行,只是昂然地站在那里。
礼官看不过去,慌忙叫乙戌君行礼,可他哪里肯。
“他是国王,难道我便不是了吗?凭什么让我来跪他!”他心道。
好在那国王倒是有容人之量,缓声道:“倘若这位能人异士能治理鹤患,则我们一国都要服他管,难不成还要他向我跪拜?”
乙戌君见国王是个亲贤之人,案子点了点头,问道:“你们这鹤患是怎么一回事?”
“你既是我国之人,怎会不晓得鹤患之事?”一个大臣冷哼道。
乙戌君顿了顿,也不急也不恼,平静道:“我是四海走得久了,把故国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今听说故国有这等好买卖,故此重新回国。尔等不知,我在外国学了大本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无所不知,那鹤患又何足道哉。”
“原来却是个忘本的东西!”一个大臣似乎对乙戌君忘了故国之事颇为不满。
其他大臣皆叹息起来。
好在那国王并不怪他言语冒昧,解释道:“原本那些鹤每日吃些草露鱼虾也就够了,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听说人肉美味,便打起了我这一族的主意,终日在我国土徘徊,一见有我国民出国,在小溪边玩耍、游玩,便狠心将其吞食。至今为止,死在这上的国民已有将近千人。”
乙戌君听了,沉默了半晌,道:“这事好办。”
“果然是从国外回来的,此时便有了主意。”那国王虚心问道,“却要如何?”
“尔等只要不出此城门,便不怕那些鹤了。”乙戌君道。
“原来是这等馊主意!不出城门,我们一国之水从何而出?况且老是闷在城中,不外出游玩,国民必定会发疯发狂,到处滋事。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矣!”那些大臣怒道,显然并不赞成乙戌君的方案。
“既然如此,我便还有一个计较。”乙戌君道。
“但请说来!”国王道。
“待会儿你们找几个胆子大、跑得快的跟我出去,然后便看我的吧。”乙戌君道。
众人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按照他的吩咐找了人来。
到了洞外,那些鹤见又有美味送上门来,忙俯冲而下,想要啄食。
乙戌君冷笑一声,陡然变回原来的身形,抓住其中一只鹤,一下子便扭断了它的脖子。然后,趁群鹤慌乱之际,吐了一把火,把它们身上的羽毛烧得焦黑。
群鹤大惊,怪叫着落荒而逃。
乙戌君冷笑一声,变回了焦饶国人的大小。
果不其然,在场的众人都惊呆了,口中不断叫喊着:“果然外国回来,本事便大了许多,连这种变化的本事都学到手了!”
乙戌君微微一笑,心情十分愉悦,在众人的簇拥下返回了王城。
然而,才一进王宫,就见众大臣满面愁容,涕泗俱下。
乙戌君奇道:“尔等既已除鹤患,何以竟忧伤起来?”
“鹤患除了我们心里自然欢喜。只可怜国王,今日便要退位与你,却不伤哉!”一个大臣哭哭啼啼地说道。
乙戌君冷笑,道:“方才揭榜,不过是看你们可怜,助你们一臂之力而已。至于国王之位,非我所求,尔等却莫要再做这等婆娘之态!”
说完,乙戌君转身便走。
那些大臣一听此语,便知此人也是个明事理的,哪里肯放他走?
国王亦抵死要他留下,说自己不能做了负义之君,一定要把王位传给乙戌君。
乙戌君心下叹息,没想到这小民之国,比起那些大国来,反而更具仁义之心。当下也不忍叫他们为难,简明扼要地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我的国民亦在等我。”在最后,他是这样说的。
众人无法,只得放他离去,不过与此同时却也承诺,焦饶国的大门将永远向他敞开。
除了洞外,乙戌君心里感慨万千,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此行目的,急忙拿水桶灌了两桶水,向回赶去。
等回到刘子安他们那儿,二人已等得心焦。
“怎么去了那么久?莫不是迷路了?”刘子安猛灌了两口水,问道。
“或许吧。”乙戌君笑了一下,答道。
朱蒙确是不信,道:“你骗得了子安小哥,可骗不了我朱蒙。看你一脸喜色,定是在什么地方得了好处,却不肯跟我们说,是不是?”
乙戌君摇头否认。
又歇了片刻,三人便继续上路了。
此时,天空中下起了斜斜的细雨。
刘子安忽然有些不敢想宝禾先生。
“相思”已令人缠绵入骨,黯然销魂,那“不敢相思”又是种什么滋味呢?
多情自古空余恨。
如果你不敢多情,即使情深入骨,也只有将那一份情埋在骨里,让这一份情烂在骨里,死在骨里。
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刘子安忽然合起了他手中的伞,让冰冷的雨丝打在他的身上。
风雨无情,可是又有几人知道无情的滋味?
他忽然好像喝酒。
好在,前面不远处就有酒楼。他们已经到巫咸国了。
奔波了这么多天,刘子安他们进城的第一件事不是找住的地方。而是先吃顿好的。
若是跟宝禾先生出来自然不会这样,他肯定先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之后才考虑吃东西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如此,刘子安的包裹里总是备着吃食,以备不时之需。
先生啊......
刘子安幽幽叹了口气。
朱蒙有钱,所以他点了很多菜,点了最好的菜。
然而,刘子安却为自己点了两样东西,一壶酒和一串辣椒。
用辣椒下酒,吃一口鲜辣椒,喝一壶辣酒,那才真辣得过瘾。
辣椒红得发亮,额头上的汗珠子也红得发亮。
朱蒙看着也觉得过瘾,可等到他自己这么吃的时候,他就发现这种吃法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过瘾了。
他已经被辣得连头发都要立起来了。
“吃两口饭,照你这样吃会吃坏肠胃的。”朱蒙为刘子安添了碗饭,说道。
然而刘子安并没有吃,接着喝他的辣酒,吃他的辣椒。
朱蒙摇头,不知道这孩子在犯什么神经。
乙戌君则是个行动派,一把夺过了刘子安手中的酒壶和辣椒,道:“先吃饭。”
刘子安看着面前的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行了,如果你要是个小姑娘,或许我还会安慰你两句。一个大老爷们,哭什么哭?”朱蒙笑道,把饭碗又往刘子安那边推了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