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向杰
小邦从外国大学毕业回到航城,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卸下肩头的重担让他独立,谁知他毕业后竟要当演员!我在影视圈待了几十年,深知当演员的艰辛与不易。除了个人的天分,很多时候更要靠运气、机遇和人脉。时运不济,有时即便有才能,也很难出头。而且演员不比其他行业。别的行业是入行越久资历越深,越受器重,演员的生命力和辉煌期大多是在年轻时,年龄越大越受冷落。比如现在的我,就没有多少适合的角色可以发挥。我并不指望他大富大贵,我只希望他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安稳的收入和安稳的生活,所以不希望他从事演员这种大起大落、甚至难有出头之日的职业。况且我早就想退出影视圈,想尽量躲开从前的人和事,但小邦却偏偏要踏进来。我为此很不高兴,跟他冷战了几个月。
“你自己就是演员,小邦子承父业,为什么不行?我支持他!况且孩子有孩子的人生,你不能总是替他决定命运。就算你的初衷是为他好,但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有没有听过他的意见?你总是说男孩子要有担当,那么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那都是他的选择,他会自己承担。不要剥夺他选择的机会。”安然经过多年历练,阅历和眼界已经今非昔比,可以独当一面,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会听命于我的小女孩。岳父母也支持小邦当演员。几张支持票,只有我一张反对票,尽管十分不情愿,我最终还是无奈妥协。
既然儿子要当演员,我这个做父亲的便不能不做些工作支持他。演艺圈的人脉关系特别重要,我开始跟许久不联系的圈内朋友接触,开始利用自己以前的关系网为小邦寻找机会。圈内朋友如果来找我拍戏,我也尽量答允。李港曾邀请我在他的一部讲述拳击的电影中客串角色。听说他同时邀请了小逸,我还是那个条件:做不到同台演戏,只能分别拍摄。他答应了,只是没想到最后他竟把我和小逸的镜头剪辑在了一起。
看到电影里的小逸,我感慨万千。我和他也曾拍摄过一部拳击题材的电影《拳击高手》,距离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三十年多了……
一位以拍摄警匪片著称的导演杜导邀请我在他的新片中客串。我们约在咖啡厅见面。闲聊几句后,他突然变得有些吞吞吐吐。
“杰哥,其实……我还约了一位朋友!”话音未落,招待便将一位刚到的客人领到我们的座位前。是小逸!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深色西服,面容如山崖一般冷峻,全身散发出孤峭的气息,就像我最初见他时的模样。我们都即将步入六十岁耳顺之年,可他看起来只有四十多岁。他的外貌总是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小,二十多岁时,心态还像十几岁的少年。
我慌乱得手足无措,急忙端起一杯茶低头啜饮。他看到我也十分惊讶,错愕半晌后,面容恢复了冷峻,躬身坐在杜导另一侧,抱起手臂,冷冷地盯着茶桌上的茶杯沉默不语。
席间气氛又僵又冷!
“咳咳,这次客串呢,其实两位只有一场对手戏。主要是电影里的两个角色,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由两位前辈演最合适。所以片酬不是问题,你们只管开价!”杜导拍拍掌,堆起笑脸说道。
我偷瞄小逸,他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还在为我没有参加章导的葬礼而生气?他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啊!心口开始作痛。
“呃……”我压抑住情绪说道:“黑帮片其实我已经拍过很多了。我想了想,还是不合适,算了吧!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说着,我起身就想离开。
“哎呀,杰哥,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杜导情急之下抓住我的胳膊阻止我离开:“这么多年了,两位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不都说了不分彼此吗?”
他竟提起我在影迷会上说过的话,而且是当着小逸的面提,我十分尴尬:“这、这是两码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哼!”这时,小逸突然站起身,冷哼一声道:“他不拍,我拍!我也不要片酬,你只管拍!”他说着,用愤恨的眼光直视我,犹如向我投来两把利剑。
我被刺得心痛不已,低声对杜导说道:“对不住……”然后甩开他的手逃离了咖啡厅。
我的车在城市的繁华街道间行驶,开得很慢。嘈杂的人声被隔绝在外,自己的心则在车内独自凄凉。
小逸大部分时间是在加拿大,我这么难得才见到他,可还是无法静下心跟他好好谈一谈。都说五十岁知天命,我早已过了五十岁,也以为自己已经认命,可心中,其实还是不甘。
我向来认定一件事就会不屈不挠、百折不回地去实施、去实现;认定一个人,也会百折不回地去追求、去得到。得不到,便永远也不甘心!因为不甘心,所以没法跟他心平气和地相处。我改变不了自己,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这一生,大概只能如此了!
赵氏集团组织电视公司周年庆祝酒会。我想起很多年前跟小逸一起参加赵氏电影公司年会,他曾强拉我一起登台唱歌,结果因为两人唱得太差,被别人轰了下去。温馨、喜悦、心酸……各种感情塞满我发热的脑袋,我借着酒意对身边的人说道:“我一直爱着他,但从没告诉过他,他还不知道!三十年、五十年……我会一直爱下去、一直爱下去!”
雷逸
阿杰离开咖啡厅,我颓废地倒在了沙发上。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很想见他,可一见面就闹得这么不愉快?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怨恨。这么难得的见面机会,自己又搞砸了!没有一次能抓住他!
杜导看我情绪很低落,不停地安慰我。我表示不要片酬,可他还是强行送给我一辆车。
出演杜导的电影时,马武哥和阿森前来探班。
化妆师正在为我化妆,他们两个站在我身后的化妆桌前闲聊。
“听说了吗?赵氏集团前不久举行了周年庆典,阿杰……”马武哥故意压低声音,但我还是能听到:“阿杰在庆典上对别人说,‘我一直爱着他,三十年、五十年……我会一直爱下去!’不知道这个‘他’,说的是谁啊?”
“是啊,是啊!”阿森咳嗽两声,用古怪的腔调说道:“不知道这个‘他’,是指谁啊?”
阿杰……是这么说的?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化妆师的手中越来越年轻,眼角的皱纹似乎都被磨平,嘴角好像也带了一些笑意。我……还能抱有期待吗?
电视台邀我做访谈,我们谈起在赵氏电影公司拍摄武侠电影的趣事。
“您觉得拍摄武侠片最有趣的事是什么?”
“很浪漫,可以跟伴侣一起骑马……”心中的话脱口而出,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收回。
“跟哪些人一起骑马呢?”女主持人笑盈盈地继续追问。
“呃……呃,就是一些老友,岳化啦、黄东啦,还、还有……封向杰啦……”我手心冒汗,特别怕主持人追问跟阿杰有关的话题。
好在女主持人只是满意地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最近总是走神,说话也总是不小心。
我既希望别人在我面前提起阿杰,又怕他们提起。我想见他,可是一想起他,自己的神情就会变得十分严肃,身边的人因此没有几个敢在我面前提起他。
“听说您第一次剃发时十分不情愿?”记者在一部清朝古装剧片场跟组采访时提问。
“是啊,那个时候,我爱发如命。”想起阿杰亲自为我剃发,我惆怅不已:“不过我不后悔剃发。为了追求真实的历史效果,我之后都主张在拍摄相关题材的影视剧时剃发。”
“听说您当年在拍电影时学了很多技艺,而且学得非常快,比如开车、打鼓、吹笛子?”
“是啊,”眼前浮现出阿杰初次学开车掉进水沟的情景,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曾让我大笑不止:“我比较聪明,封向杰比较笨!我比较懒,他比较执着!”
记者吃惊地瞪着我,我却不记得我刚才回答了什么。直到采访见诸报端,我才想起来。
无数的疑问、困惑伴随着往昔的回忆在我脑海中沉沉浮浮,让我经常陷入混沌。
如果阿杰是因为恨我、怨我才不肯见我,那我可以向他解释,当年我以为他对我只是兄长般的关怀和照顾,我怕自己的爱会吓到他,所以不敢向他表白。我对他试探过多少次,但每次结果都令我失望,所以才会错过他。我希望他不要因此加重对我的惩罚,不要躲我一辈子,即使他把我当成普通朋友都可以,只要他肯见我。
可他说还爱着我!为什么爱我还要狠心躲我一辈子、连点头之交都不能做?完全不在意我的感受,这就是他的“爱”?他知不知道这样的“爱”让我生不如死?
他若爱我,当初为什么说“五年后结婚”?为什么不尝试跟我在一起,而是选择娶苏安然?他的“爱”就是两个人天各一方、相忘于江湖?
他当初究竟想不想跟我在一起?如果不想跟我在一起,那为什么分手时恨我、怨我?如果想跟我在一起,又为什么不说个明白,不告诉我他的心意?如果他从来没有打算跟我在一起,那他的这份“爱”,我宁愿不要!连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那算什么爱?我还要为这种“软弱”的爱痛苦一辈子?我不要,我不接受,我也不会原谅!
阿杰,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不明白,不明白!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么糊糊涂涂、不明不白地过一生!
我要见他问个清楚!
小楠和小希毕业后都在航城找到工作,我的主要工作地点也是航城,于是便让语珊带着儿子一同搬回航城居住。二哥和小耳十分高兴,称一家人总算团聚。
这一年年底,航城电影局举办迎新年晚宴。我到达会场时,听闻阿杰在得知我也参加晚宴,便偷偷溜走了!又是……像躲瘟疫一样躲我!不久后,新闻报道他会去内地参加一个影迷会,我想去找他,可惜沿途被路人认出来,只好打道回府。
究竟怎样做,才能见到他?谁会想到,自己曾经朝夕相处的人,现在见他却难比登天!
封向杰
小逸搬回航城了!我很惊喜、很开心。不过当得知他也要出席迎新年晚宴,我急忙溜走。他回来固然是好,可见到他,我还是会紧张、会难过、会失态,所以还是不见为好。小逸究竟知不知道我的心意?反正不管他知不知道,我都无法面对他。
第二年,金镶奖邀请我和他一同做颁奖嘉宾颁最佳男主角奖,我和他都拒绝出席。几个月后,内地邀请我参加影迷会,并且放映了我和他主演的电影《倾城》。看到银幕中熟悉的音容笑貌,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他在我眼里永远是年轻时的模样:飞扬跳脱、古灵精怪、天真无邪、孤独倔强、忧郁脆弱……即使是沧海桑田,也不会改变他在我心中的样子。
“雷逸是个很精彩的人!”我在记者会上由衷地称赞。
其实,我还很想加一句:那个少年的笑容是世间最美的笑容!
为什么让我见到,又得不到?如果没有见过,我就不会起这样的贪念和执念,就不会如此恋恋不忘!这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花了大半生的力气想去忘记他,到头来,还是回到了起点。
也许游历山水可以纾解心情。趁着还能走得动,我跟朋友相约一起去西藏旅游。西藏有一位活佛曾写过一首诗:“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仓央嘉措)。”我走到了布达拉宫,却如诗中所言,走不进天堂。
写诗的活佛曾有一位不能相守的恋人。活佛不停地转世,他的恋人却渺无踪迹,此生不能相守的人,下一世是不是一样不能相守!
如果有下一世,我跟小逸还能相见吗?我不知道,我也不愿去想。也许下一世当一只鹰,永远也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那样更好!
王霑过世了,航城音乐界失去了一个奇才,航城“四大才子”也少了一位。他有段时间十分落魄,相处十几年的女友同他分手,自己经营的娱乐公司破产倒闭,背负一身债,处境艰难。我请他喝酒,陪他聊天,让他在酒桌上尽情发泄。事后他说他那一天本想自杀,多亏有我陪在身边。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有可能遇到难过的关、难过的坎儿,谁都不可能一帆风顺。这时,朋友的援手就很重要,但最关键的还是要靠自己。王霑终于振作起来,遇到了新女友,在新女友的帮助下走出了财务困境,事业也东山再起。他很感激我,我不需要他多么感激。看到朋友有难,我便很想帮一把;但如果朋友风光顺利,我反而不太愿意去打搅。去年他患上肺癌去世,身边一直有人照顾和陪伴,晚景也算圆满了。没想到我的身边这么快便开始有同龄的好友过世!
没过多久,从朋友那里传来消息,王禹也患癌症过世。他年轻时和阿生同为赵氏电影公司冉冉上升的功夫喜剧明星,却因为与阿生赛车,间接导致阿生出车祸死亡。他为此一直悔恨愧疚不已,日渐消沉颓废,并且染上毒/瘾,亲友用尽办法,却还是无法让他振作,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有时候,一个人命运的转折往往就在眨眼之间。
年过六十后,就像水闸被打开,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旧友过世的消息传来。我很难过,有小逸参加的葬礼,我都避而不去,我不希望让痛苦的回忆加倍。
“阿杰,我查出是肺癌晚期,日子不多了!”马武哥约我去他家吃饭,说有事同我商量。可他一开口,便惊得我碰倒了茶杯,茶水洒了一桌。
“马武哥!”我抓住他的肩膀,心中说不出的难过。
“你别伤心,人年龄大了,迟早有这一天,想开一点!我们朋友一场,你帮过我许多忙,我也帮过你。我希望你这次帮我最后一个忙!”
“什么忙?”我强忍眼泪问道。
“出殡时,我要你做我的扶灵人!当然,小逸也会是我的扶灵人。不过如果你不答应,我死不瞑目!”
我望着他,无奈而悲伤,半晌后,点头说道:“好!”
雷逸
打开这本《问佛》,就如同自己的灵魂在同佛祖对话。
“我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
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我问佛:如何让人们的心不再感到孤单?
佛曰: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多数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
我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却又怕不能把握该怎么办?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仓央嘉措)
如果我早点伸出手抓住阿杰,我们的人生会不会完全不同?现在,他是我的缘,也是我的劫。
一天天,一年年,我苦苦地等、慢慢地熬。他真的打算让我熬入土吗?
许久不见的老友洪宝邀我参加在他家别墅举行的圈内聚会。我无意与不太熟识的人寒暄,端着酒杯,想去一个僻静的地方,谁知阳台已被几个打扮新潮的年轻演员占据。
我正打算离开,一个年轻演员说道:
“那个‘老古董’又开始讲道理了?”
“是啊,我不过是喊了他一声前辈,他便倚老卖老,拉着我说教了半天,还念些我听不懂的诗词,‘老古董’之名真是名不虚传啊!”
“谁让你沾上他的?他在影视圈出了名地爱说教。上次我不过跟道具师吵了几句,他便站出来教训我,说什么年轻人要懂得尊重老前辈,不能因为是幕后工作人员,就对老前辈颐指气使。不就是个道具师嘛,骂一骂怎么啦?他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听说他迂腐的很,帮人免费客串拍片,制片人给他封了红包,他却说红包就相当于片酬,需要报税。制片人哭笑不得,本想帮他避税,他不领情,还告诫年轻演员不要逃税,我都要笑死!他自己有钱往外推,但也不要妨碍别人的财路嘛。”
“是啊,他说什么要维护演员形象,不能给公众造成不良印象。这年头,演员形象全靠公司包装,私底下谁会当真?如果按他那种要求,做事要正正派派、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还有人会在影视圈混吗?”
“哈哈,听说他年轻时曾经打架进过监狱,品行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吧?自己都有污点,还喜欢教训别人!”
“啪!”我将酒杯砸在了花盆盆沿。
几个年轻演员吓了一跳,转过身惊愕地望着我。
“出什么事啦?”洪宝恰好路过,大腹便便来到阳台。
“现在年轻演员的素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冷冷地瞪着那几个一脸愕然的年轻人:“有前辈愿意提点他们,他们居然冷嘲热讽。自己逃税,还嘲笑别人正常纳税。哼,等哪一天税务局的人找上门,他们就等着哭吧!自己不注重品行,污点太多,竞争对手如果玩点手段,随便找一个当把柄,就能毁了一个人的星途。不懂得世道复杂,还不听过来人的指点,也不懂得经营人脉和口碑,稍微有点名气就开始耍大牌,以为自己能红很久吗?”
洪宝看看众人脸色,便猜到了□□分:“是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浮躁,没有我们那一辈尊师重道和刻苦耐劳的优良品德。你们掂量掂量自己,你们能获得前辈的成就吗?一群小屁孩,什么都不懂,还是我带入行的,真丢我的人!还不快感谢逸哥的指点?”
几个年轻人忙向我点头哈腰认错,然后一个挨着一个溜走。
“你别气,别跟这群毛头小子一般见识。”洪宝拍拍我的背笑道:“奇怪,平时很少见你跟后辈计较,他们不识好歹,你顶多是不理睬他们,今天怎么就动怒了呢?”
我没有回答。
他们在嘲笑阿杰,我如何不生气?尤其是他们还提到他当年打架入狱的事。
我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阿杰身上青紫红肿的累累伤痕。当年,他都是为了我才打人入狱,差点毁了自己的星途,还在看守所里遭受毒打……
心揪得很痛,有窒息感,我连忙摸出药瓶吞下一粒药片。想阿杰的时候,我的心脏病便容易发作。
恨他也好,怨他也罢,都无法抹杀一个事实:我欠他太多!早知道结局是决绝地离去,他当初何必对我那么好?何必让我沦陷、让我无法自拔?欠他的,我怎么还?还不清债,斩不断情,被折磨一辈子,究竟是我欠他的,还是他欠我的?
梦中传来汽车马达的轰轰声和皮鞋的吧嗒声。我睁开眼睛,自己居然坐在老爷车里——那辆被我卖掉的老爷车!阿杰走在街道前方,双手揣在口袋中,没有回头。我开着老爷车缓缓跟着他。这条街十分长,长到没有尽头。这是我们首次合作的电影《盲区》里的一幕。
我大声呼喊阿杰的名字,大力按汽车喇叭,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有马达声和阿杰脚下的皮鞋声。我也无法跳出老爷车去追阿杰,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这一幕不就是我们一生的隐喻吗?
我在心中默默祈祷:阿杰,你回头看看我,你回头看看我啊!你什么时候才会回头?你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我只能永远看着你的背影吗?
马武哥过世了!
查出时便已是肺癌晚期,没有撑几个月。据家人说,他走时没受多少罪。
章导是父辈,可马武哥跟我们是同辈。其实,我们都已是半截身子埋在黄土中的人,他只是先走了一步。
马武哥生前人缘极佳,在圈内有很多好朋友前来送行。洪宝、房仕杰和我都是扶灵人。没想到,阿杰也答应扶灵。
我们在灵堂没有交流,中间隔了四五个人。我刻意不去看他,但后脑勺就像长了眼睛,仿佛在时刻关注他的动向。全身安静不下来,总想做些小动作,心中也似鼓擂一般闹哄哄不得安宁。
距离上次见面有多久了?将近十年了吧……这些年,我的两个女儿已经出嫁,还为我添了几个外孙和外孙女。语珊大病一场,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也曾做过心脏病手术。
我还有多少时间?还能等阿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