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萱走后,仿佛也抽掉了她一丝精气神。她忽然有些莫名不安起来,隐隐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她强迫自己镇定,去用了些饭,又坐下给瑞姨娘削了个梨子。
五六天功夫,姨娘已看着消减了一些,原本温润柔和的脸庞也失去了往日盈然的神采。想起事情的起因是姨娘典当首饰为要给她添妆,她的心就有些发堵。别说她现在没有能力替姨娘追回那些典当之物,就连看着姨娘被人欺侮她都难能维护,这种软绵绵的无力感让她挠心挠肺地难受。
她躺在竹椅上,有一下没一下扑打着团扇。漫天的星斗密得让她有些晕乎,她索性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有了困倦之意。朦朦胧胧间,似乎听到了轻轻的拍门声。
“咚!”扇子滑开手落到地上,她也打了个激灵。
来了吗?
她捡起扇子,也捡起了眼里的一团愠意。
她去到门边拿开横闩,打开门。门外是举手敲门、神情惶然的玉萱,她的身后,是高了一头的谢骁。
夜色里,有远远近近的灯火,有影影绰绰的楼角屋檐,谢骁的轮廓就比前几次白日里所见浓了许多。他站在那儿如松清拔,仿佛是来得匆忙了,一身埋首案牍之间的凌然之势还未完全收回,有些许的陌生。
谢骁也在静静看着她,眼神清透,反而摸不着什么边际。
门外还有几个军侍提着气死风灯,站开五十步外,隐隐圈出了一片不叫人打扰的清静。玉萱只敢眼神示意“人我叫回来了”,就连忙低头弯腰溜进屋去。
剩下他们两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不管谢骁是怎么来的,他真的来了。此情此景,仿佛撇去了身遭一切不相干的事物,连头顶的星空都远得模糊又神秘。
她心下说不出什么滋味,口中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谢大人,好久不见了。”
谢骁不以为意,“九娘子找我。”
他也回得平平淡淡,并不曾见晚间即刻赶来的切慕,甚至从容得有些过分。她心头那丝潜藏的不安又渐渐升起,轻轻挠了几下。她谨慎地放缓了声音,“是,有件事想请谢大人百忙之中帮个忙。”
“请说。”
谢骁接得很快,快得仿佛半点不在意,疏淡得仿佛在应付一次常见的对话。哪里怪怪的,到底是哪里?
她按捺住心底盘旋不去的一丝古怪,却忽然意识到一件别的事!玉萱撒谎了,她第一次定然是见到了谢骁,他知道她来求助的事!他什么都知道,现在才会这般不带一丝讶异和好奇地听她陈述。
可是他没有答应吗?她的心跳突然快了一分,心底隐隐有不妙的危险感浮现,感到事情有些偏离她的预期。她紧了紧袖子里的拳头,依然开口道:“谢大人,我想请您帮忙找一个太府寺官员。”
谢骁望着她,眼眸有些深。
然后就见他极轻地摇头,“九娘子,陈夫人应不希望我插手。”
有晚风贴着院墙扑棱棱穿过他们中间,亲耳听到他的回绝,她一时愣住了。
她没料到,这在他只是举手之劳,只需交代下去一句话的事,他竟不肯帮忙?谢骁的神情很是淡漠,不辨喜怒,不近人情,一如常态。相比之下,在秋山寺里的他才恍然像错觉一样不真实……她已朦胧察觉到是自己忽略了什么,只一时不通透,正和谢骁僵持间,忽见对面的他神情渐变。他眼里有春水破冰,眼波泛起汹汹狂喜,他渐渐露出了有些难以捉摸的笑容,那个不真实的谢骁又出现了。
在他的炯然注视下,她慢慢张大了眼睛……她犯了一个错误。
她太理所当然了。
就算这是件小事,也不是现在的她有情面可以开口的。这才是不可逾越的现实,她不再是侯府墙头的林琼,只是一个小姓官员的庶女——
在不多的几次会面里,她竟从没注意到自己有过那么多的错疏:
秋山寺里,明知道他是想让自己给他上药,她应了却常一觉赖到下午。他不催不请,她也就半点不念应诺,换了谁有这个胆子,又有谁会放过这样接近一品权臣的机会?
后山松林间,一路上她都走在前面,半点不搭理他,哪家的女眷有这样轻狂态度,又敢给三军太尉后脑勺?以他之权势,就是当朝公主也不敢这么失礼。
六角亭里玩叶子牌,当着其他人的面,她对太尉提议的新玩法变了脸色,一介无名庶女一怒就能拂然而去。
玉萱砸伤他,她去捞人时,心口不一,暗暗幸灾乐祸。她却忘了,谢骁从前就有识人知心的本领,擅察言观色。何况,玉萱本该死罪难逃,她却反恼他拿捏做态,哪来的胆气,谁教一个小娘子这样针锋相对?
再倒回戏台上,她已经忘了当时自己是否面露异样,不知哑声粗气想给他一巴掌的心思是否明显……
到今日,不说她三番两次派玉萱上门,单说此刻,她也没有半点身份、地位悬殊的觉悟,直挺挺地没有半分求人姿态……
她忽然就读懂了他眼里的笑意:她在他面前,一直是林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