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睁开了眼,不是嬴虔腹中那漆黑冰冷的房顶,不是肮脏的黄泥土道,是帷幔指成的帐顶,上面垂着一个五彩穗子,穗子上结着碎璎珞。
她的每一块骨头都在疼,她扭过头,看见那熟悉的摆设。
她原来是回到了华昭殿。
是怎么回来的呢?
她并不知道,她只觉得心中有些空落,她拿手摸了摸自己小腹,什么也摸不到,应该是没了,她并不确定,但还是觉得悲伤和空虚。
燕宛端着药碗进来,见魏姝正费力的靠着引枕起来,立刻变了脸色,上前去扶魏姝,说:“夫人别乱动了。”
魏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很柔,她说:“我的孩子呢?”
燕宛被问的一愣,然回身取药碗以掩饰自己的窘迫,说:“夫人先服药吧”
魏姝垂了垂眼眸,看着那黑糊糊的药汤,说:“这是什么药?”
燕宛说:“养身子的药”
魏姝出神的看着那药汤,然后又说:“我孩子呢?还在吗?”
燕宛泄气一般把汤药碗放下,她不敢看魏姝,因为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太过残忍,她说:“不在了”
魏姝淡淡地哦了一声,倒也不见悲戚,也不见嘶喊痛哭,只是眼睛很忧伤。
燕宛又举起了药碗说:“夫人把药喝了吧,好好调养身子,以后还会再有的”
魏姝没喝,又怔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挺好的”
燕宛说:“什么挺好的?”
魏姝说:“孩子没了”又重复地说道:“这样挺好的”
她和嬴渠的孩子没了,她反倒觉得轻松了,她不用生他的孩子,不用对不起魏家,也不用对不起魏娈,她不用再受良心上的折磨,挺好的。
他们之间没了纠缠,以后也好狠心分开。
然而下一刻,她又哭了,像是眼泪无声的流了出来,接着就喉咙里就发出了呜咽的声音。
那是她的孩子,她根本就不想失去那孩子,那孩子是她最后一个亲人,她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如飘零的落叶枯草。
这一辈子从出生到现在,她不断地在失去,直到失去了一切,直到只剩下她自己,剩下这条不值钱的贱命。
燕宛也哭了,她抱住魏姝的头,两人哭成了一团,燕宛哭道:“夫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夫人,您一定要振作。”
会好起来?
不会了,再不会了,她就是个失败的人。
魏姝忽的抬起头,眼睛冷的像是冰,寒的像是刀,她说:“君上呢?他在哪里?”
燕宛说:“君上正在政事殿审问大庶长”
政事殿
嬴虔和蜀女已跪在地上,嬴虔的脸上并无半点悔意,反倒很决绝,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而嬴渠的身子是冰的,眼睛也是冰的,他的手紧紧的收拢,他看着嬴虔,看着他的兄长,他怕自己会遏制不住这杀掉嬴虔的心,他必须要保持冷静,他说:“你告诉寡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声音在抖,牙齿也在抖,手指攥的发白,他努力的让自己的身子,让自己的心往下沉。
嬴虔没有说话,异常的平静,平静到眼里像是一汪死水。
嬴渠说:“你犯的是死罪,寡人现在就可以将你车裂!”
嬴虔还是沉默,身子一俯,稽首在地,仍是不说话。
嬴渠怒了,他从矮案前起来,走到嬴虔的身前,他的声音不自觉的高了,他说:“你就这么想死!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是寡人的兄长!为什么偏要置寡人的子嗣于死地!”
嬴虔仍是沉默,他不想辩白,事是他做的,他任凭发落,腰斩也好,车裂也罢,总之他不畏惧死亡。
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可惜少梁开战在即,可惜他不能再去沙场之上斩杀那些魏国敌军。
他想,他应该是死在战场之上,马革裹尸,血洒疆土,不过他不后悔。
嬴渠的声音低了下来,冷声说:“是因为芈氏吗?”
嬴虔身子一震,他不知嬴渠怎么就突然的提起了这件旧事,他抬起头来,想起了芈氏,想起了芈氏死时的样子。
……
“嬴虔,你这是弑母,你帮着嬴渠杀了自己的母亲!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
她阴森恶毒的诅咒声在耳边犹存。
他会报应的。
他当年不忍心联合楚人夺走嬴渠的储君之位,他当年坐视嬴渠杀了芈氏,而如今这把屠刀就架到了他自己的脖颈。
瞧瞧,这难道不是报应吗?
可是嬴虔不后悔,他不会伤害自己的弟弟,不会夺走他的国君之位,如果再有一次,他还是会由着嬴渠毒杀掉芈氏。
嬴虔,他也是个疯子,不然何以忠君爱国至如此地步。
嬴渠重复道:“兄长,是因为芈氏吗?因为寡人杀了她,所以兄长记恨至此。”
嬴虔有些错愕,又有些痛苦。
不是因为芈氏,他从来都没有因为芈氏的死而憎恨过嬴渠,更不会想去伤害嬴渠。
他若是想伤害嬴渠,他若是生了一点点怨恨之心,当年他就可以杀了嬴渠,他不舍得杀嬴渠,因为嬴渠是他弟弟,最喜爱的弟弟。
嬴渠的声音已有些悲凉,他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自己最信任的兄长背叛,他说:“你可以恨寡人,可以来杀寡人,又何必报复在寡人的妻儿身上。”
嬴虔只是摇头,痛苦的摇头,嬴渠不懂他,不懂这一刻为人兄长的心,嬴虔忍受不住了,声嘶力竭的喊道:“我没有!嬴渠,你忘了君父的遗命了吗?那个魏女不能留!那个魏女的孩子更不能留!嬴渠,你都忘了吗?”他没有再叫君上,而是大声地疾呼嬴渠的名字,嬴渠啊,他的弟弟,怎么就能糊涂到如此地步!怎就能到连君父的遗命也不顾的地步了!
嬴渠更加痛苦,一边是手足兄弟,一边是亲生骨肉。
他清楚,当年嬴虔不是不可以夺走储君之位,也不是不可以保下芈氏的命。
可嬴虔没有
甚至都没有替芈氏求过一句情,这些年来,嬴虔也一直都在拥护着他,即便他杀了嬴虔的生母。
这样的忠诚要何以为报!
他看着政事殿的油灯,看着政事殿光滑的石地,他觉得自己就要崩溃,就要被逼疯。
嬴虔的眼睛亦是发红,他说:“君上无需为难,臣甘愿一死!”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铁符双手呈上,说:“臣恳请将兵符归还君上!”
嬴渠笑了,是苦笑,喉咙里都是苦的,他说:“甘愿一死?归还兵符?少梁一战在即,你这是在威胁寡人吗?”
嬴虔没有说话。
倒是蜀女膝行到嬴渠脚前,拉扯着嬴渠的衣角,声音颤抖地说:“君上,君上,夫人滑胎与我夫君无关,药是被调过的。”
她从怀里拿出一块纱布,颤抖地呈给嬴渠,证明道:“夫人喝的不是滑胎药,这是安胎药,这是药渣,君上可以命人查,夫人滑胎和我们无关的,君上留我夫君一命吧。”她匍匐在地上恳求。
嬴虔怔了一下子,愣愣的看着蜀女,是震惊是愤怒,然后一巴掌扇在了蜀女的脸上,蜀女被打的跌坐在地,疼的呜呜捂脸哭。
嬴虔怒不可遏的骂她:“你这个贱人,你竟然敢换药!你竟然敢换药!”
他不信,这个逆来顺受的蜀女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自仗有了身孕,就如此猖狂。
蜀女哭道:“夫君,我们也有孩子了,您就不能为我们的孩子积点德吗?”
嬴虔气的发抖,说:“积德!积德!我把你肚子那孽障一块杀了!”他说着就挥舞着铁拳,要去撕扯她,殴打她,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了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
蜀女尖叫躲避着,护着自己的小腹。
嬴渠冷声说:“够了!”
够了,简直一团闹剧,他不想再看了,他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揉着额头,冷声命令守卫道:“把嬴虔关入大牢,刖其双臂,幽禁于北地罍沙宫,终生不得放出。”
守卫诺了一声,将嬴虔和蜀女一并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