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里有了食物,沈芳年总觉得说话都有了底气。谢昉说自己现在处境堪忧,她却不以为意,“谢大人即将能背靠大树好乘凉,怕什么呀?”
谢昉却不解:“哪来的大树?”
“归义军啊!你不是说,归义军能够在沙洲稳了根基,那是你义父的功劳么?如今你还要整垮归义军的对头,曹将军肯定会庇护你的。”
谢昉揉了揉她的前额,无奈道:“是不是在你眼中,这世间所有事情都是有恩必报,恩怨分明这么简单的?若真是这样便好了,可惜不是。”
沈芳年被他晃的一阵头晕,不解道:“那我们此时一直奔往归义军,又为了什么呢?若曹将军连你都不肯帮助,那对我就更不会怀有慈悲了。”
谢昉道:“我的意思是,曹谨风肯定不会对你我见死不救。但是若想要让他出力对抗顺平军,恐怕也需要我费不少工夫。”
夜雨渐渐止住了声,戈壁上登时归于寂静。她也忽然沉默起来,想起这些天怎么餐风露宿的走过来,又想到若能走出戈壁后,自己又当有何处境,心中沉甸甸的。
“在想什么?”见她许久不言语,他撑着手为她留出了一片大小适中的空间。她没有在意,就势一歪身子,靠在了他的肩膀。少女的身体轻轻软软的,没有什么压迫感,只增添了一些温暖。在这百里内数不出五只活物、互相依存都不一定能活过明日的戈壁上,晖朝日益严酷的男女大防早就变得十分可笑。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到沙州城了?”她的声音闷闷的。
“嗯,至多再坚持两日,除非整座沙州城忽然生了腿开始向北逃,否则怎么也会找到了。”他低声道。
她想到整座沙州城长腿逃跑的样子,被逗起笑意来。可是笑过了,依然忧心。
似乎看出了她的烦恼所在,他淡淡道:“你放心,如果王彻若真察觉到我在搜集他的罪证,那么我也要加快速度革查他。”
“真的么?可是你说他若察觉到了,你会很危险的。”沈芳年叹了口气,“谢大人,不如等找到归义军,我们装作互不认识的模样好不好?我怕有刺客要杀你,牵连到我。”
谢昉冷冷道:“那等我被刺杀,只剩最后一口气时,我一定要告诉刺客,所有的证据都在你身上。”
她听了吓得心中一颤,不敢再说话。
谢昉又道:“沈芳年,等到了沙州城,立刻送信给你姑母,让她带你回大同府。”
她眉头深皱,这个人怎么能这么霸道的替自己做决定?“可是……”
“可什么是?难道你想留在沙洲曹家吃一辈子白食?还是想跟着我去刀光剑影里搜寻你未婚夫的死罪罪证?”
“我才不想……”沈芳年赶忙反驳,“只是……只是,我姑母她,我们也已经好久没见到了。不知道姑父家近况如何,是否还能收留我……而且我从没去过大同府……”
谢昉叹了口气,也知此事是一时定不下的,“可你还是去大同府最好。远离京都,远离沙洲,暂且避过这一次风暴。”
沈芳年鄙夷道:“你怎么像我爹似的,总想着避开这个、避开那个,结果按照他为我想到最稳妥的轨迹,我便被沙匪劫了,你说惨不惨?”
谢昉被气笑,“那这么说你有更好的想法了?”
“没有,我困了,这些事还是等走出这片戈壁再说吧。”她确实疲惫,可是未来的一切让她的心绪很乱,闭上眼睛还是不能静心。
看样子谢昉肯定会留在沙洲执行自己复杂的公务,直到真正扳倒阉党在西北的这个阻碍,才会有下一步的举动。
晖朝的户籍制度如此严苛,若没有路引随意离了籍贯地,都会被算作是流民。她是官家小姐,肯定不能逃脱这枷锁,自由自在的在外游荡。当初她是要嫁来沙洲的,如今人嫁不成了,肯定要有个说法的。她知道自己若是能走出去,待休养好,不管是回京城还是去大同府,则是必须要离开这片黄沙漫天的沙洲了。
思绪凌乱,她不知不觉中还是睡着了。
终于讲和,接下来的两日,他们继续上路。一路之上仍然时而见到断壁残垣枯井。更为可喜的是,地面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绿色野生植物。在这缺水的戈壁之上,只要有绿色说明附近便又水源,而有水源的地方,肯定会有城郭。
可是他们的马匹早就困乏不堪,这两天来几乎要靠人拽着走,更别提骑上去了。沈芳年其实觉得自己也快像那马一样吐白沫了,她觉得身体不舒服,想都不用想也知道,将一个原先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扔到沙漠中过了二十二日后,不难受才怪了。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对自己的种种不适都强压下去,咬着牙继续走,横竖不是快到了么。
“你说,如果王彻直接见到我这副样子,会不会二话不说立马退婚了?”沈芳年虽然没地方照镜子,但只要看看自己那双早已肮脏泥污遍布,还有不少细小伤痕的手,便能猜到自己现在的尊容了。
谢昉转身上下打量了几下他,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道:“很有可能,不如你直接走去他面前吧。”
沈芳年捏着嗓子道:“我也想啊,可我走不动了啊。不如谢大人背我走吧。”
谢昉皱眉,指了指马,又指了指她,道:“你看看为了驮你把马都累成什么样了,求求沈姑娘还是饶过我吧。”
“哼!”沈芳年一转头,懒得同他争论马究竟是被谁累坏的。与其浪费口舌,还不如专心走路。毕竟她现在已经浑身酸软,脚下拌蒜,若不认真随时会摔倒,于是便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上来。”
她迷迷糊糊的向前走,却一下撞到了谢昉的后背,这才听到谢昉闷声让她上去。她实在很累,便也就不再客气了,甜甜说了声“多谢!”,便乖乖趴了上去。
谢昉不出声,继续赶路,似乎不大高兴。沈芳年生怕他一改了主意扔自己下地,只能不停夸个没完:“谢大人,你真好!我知道其实你也和我一样累了吧,可你还愿意背我呢。”
就是个胖丫头饿十天半个月,也能掉几斤肉了。沈芳年本就不重,谢昉其实并不觉得她重,只是干了活也没见个回报,没有动力。现在听她这一通献媚之言,心中竟然很是受用,口中还是淡淡道:“知道就好。”
“实话说,当初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肯定就是京城中那种无恶不作,手段残忍,外强中干,仗势欺人……的阉党走狗。”沈芳年见状准备继续说好话,可说着说着发现自己铺垫的这句好像说的太长了,听着倒不像是好话,像是骂人的话,赶忙给找补回来,却被谢昉打断。
“没关系,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也觉得你同京城中那些被宠坏了,骄气傲慢的官家小姐没什么区别。”
听谢昉这么说,她倒有些想说道说道了,不过仔细想想当时自己横眉冷对,还不由分说给了谢昉一巴掌,便也就没理争辩了。她只得小声道:“你见过几个官家小姐呀,就能分门别类了。”
谢昉道:“我见过的可多了,不过我见了她们之后,她们便不再是官家小姐了。”
“什么意思?”沈芳年不解。
“去抄家时见的。”谢昉答道。
沈芳年瞬间沉默,差点忘了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了。现在想了起来,吓得不敢再说话。
谢昉却反而问道:“后来呢?”
“什么后来呢?”沈芳年又不解。
谢昉皱眉,“沈大小姐说了一通原本以为我怎么不好,难道是先抑后扬,后面还有句后来吗?”
“哦,后来啊。”她现在可不敢再惹他生气了,忙道,“后来我才发现,谢大人你武功又好,还会找水,会捉鼠捉蛇,还会背着我走。难怪弱冠之年便能得了器重,飞黄腾达,将来一定是前途不可限量!”
“合着我要是不背你,便是前途一片灰暗了呗?”谢昉觉得好笑,“你知不知道那些上奏拍我义父马屁的人说的都没你好听。”
沈芳年翻了个白眼,“他们是为了谋夺/权力才说的,我是真心实意说的,怎么会一样呢?”
“……”面对如此厚颜,他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不过谢大人,你的后来呢?在你眼里,我不会还是被宠坏了,骄气傲慢的官家小姐吧?”沈芳年接着问道。
“后来……”谢昉想了想,刚要出声,却见远处地平线上骤然出现了黑色的一条线。他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的张望,生怕是认错了。
沈芳年也见到了,忙道:“先放我下来!”
他们登上了就近的一处土山观望,前方几里外,那是一片营帐,再向远处看,四方一个城郭,不是沙州城又是何地?
“听,有声音。”谢昉觉得由远及近,听到了一种有如奔雷般的轰隆隆的声音。
沈芳年此时却是强弩之末,双腿只在硬撑,视线都模糊起来,又怎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是么?我怎么听不到。”
“一定是奔马之声,我们……沈芳年!醒醒!”谢昉话说到一半,便看到她倒了下去。
沈芳年靠近地面的耳朵果然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轰鸣,满眼是天地间颠倒了的画面。她被谢昉抱在怀里,知道自己即将获救,却终究还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曹二小姐
沈芳年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绘满莲花祥云纹样的屋顶而不是蓝天。摸了摸身下软软的,那是床榻,身上盖的是蚕丝被,连自己脏破不堪的衣裳也换作了干净的丝质短衫。肚子没那么饿了,手上也不再脏兮兮的,只是被涂抹了不少胶状的药物。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也被抹上了一些。突如其来的奢华享受,让她都有些不习惯了。
她正发愣,却听见门口一个生的伶俐的小婢女叫道:“呀,谢姑娘你醒了?”
谢姑娘?她何时成了谢姑娘了……
还未等她反应,小婢女开心道:“奴婢这就去叫二小姐来!”随后转身便跑走了。
沈芳年轻抚额头,她现在究竟在哪?二小姐是谁?
不一会,杂乱的脚步声从走廊响起,应该不只那个二小姐一个人,而是一堆人。她有些紧张,双手下意识紧紧捏着手中的锦被。
好在,她看到了第一个转进房间的人,虽然换了件天水碧色的锦袍,脸上也没了脏污和胡渣,晒伤的红痕明显起来。但她第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谢昉啊。如此便安心了许多。谢昉身后还跟着一个衣裙翩翩,高鼻梁大眼睛,笑意盈盈的半大姑娘,再往后就是方才那个小婢女,还有另一个婢女打扮的人。
谢昉第一个冲到她的榻前,用一种她从见他使过的神情对她道:“小芫,你终于醒了。”
“小芫?”她一头雾水。
谢昉继续道:“此次是为兄不好,实在不该让你跟随为兄到此凶险之地,幸好曹将军救了我们,你现在没事了。”
她现在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了,大概就是谢昉没有和救下他们的曹氏人马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是谎称她是自己的妹妹。
“啊,哦……”她觉得自己再不出声,可能别便会觉得她是痴傻了,“兄……兄长,这位姑娘是?”
那个机灵的少女主动走到她面前,大大方方道:“谢姐姐,我叫曹淑,是归义军指挥使曹谨风的二女儿,姐姐叫我淑儿就好啦!”
沈芳年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方才婢女看到我醒了,便忙去喊二小姐。想来应该是二小姐一直在照顾我,真是辛苦你了,多谢。”
曹淑笑眯眯的摆手,“其实我只是帮姐姐换了件衣裳,没什么辛苦的。倒是……”
谢昉打断了她:“二小姐,我有些话想单独与舍妹说。”
曹淑笑了笑,没有放在心上,“当然可以了,云儿、清儿,我们先出去吧。”
待那三人离开,室内归于寂静。她一低头,披散的长发便纷纷挡道了眼前。她又将头发拨到耳后,见谢昉好像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便问道:“谢大人,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们真的逃出来了?”
谢昉无奈的看着她,倒觉得她是真的傻了,无奈的点了点头,“你不是在做梦,我们现在已经在沙州城曹府内了。”
谢昉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得到的会是一个拥抱。坐在榻上的少女对重获新生非常激动,所以才会兴奋间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勾住了眼前人的脖子。
沈芳年没有在意许多,只顾着自己存活下来的喜悦,泪水充满眼眶,她喃喃道:“太好了,那真是太好了。”
谢昉环过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口鼻埋在对方的肩膀。这沙洲的寝衣没有领子,他亲到了带着白槿花香气的肌肤。
沈芳年感到了肩膀上一阵不寻常的温热,但她决定暂时忽视。
谢昉在她耳边轻轻道:“曹将军救下我们的时候,知道了我的身份,便知我还有一个妹妹,便问我你可是我的妹妹。我想了想,这样说也好,免得将来有人知晓了这段故事,拿来大做文章。”
这道理她肯定是懂的,现在这世道中的道学家实在太多,身为女子有太多的限制,一不留神变成了世人眼中的笑柄。她点了点头,道:“这样很好,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的婢女管家不知道现在在哪……”
谢昉轻轻推开了她,面色沉重起来:“我的扈从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沙洲,据他们所说,当日他们找寻人不得,便一路向沙州城走。你的那个贴身侍女留在沙州城内等消息,剩下的人却带着被抢剩下的嫁妆去找了王彻。”
沈芳年听了,身上也是冷汗岑岑,沈勇带着人去找了王彻,那事情便复杂了。
“不必担心,现在你需要休养。”谢昉起身,为她倒了一杯水,“方才你昏睡时,已经有人喂了你一些糖水。但是现在清水还不能喝的太急。”
沈芳年结果水杯点了点头,虽然很渴也只是小口抿了抿。虽然昏睡一阵让她恢复了一些,但是现在还是觉得浑身无力,她确实只能休息了。
谢昉又道:“对了,给我一样你随身的东西,让我的人拿着去城中寻你的侍女来吧。”
随身的东西?她走到最后,随身的东西恐怕只剩揣在怀里的那一个银环了。她道:“不知道我换下来的旧衣服在哪?你去那里翻翻,把那个银手镯拿走吧。”
谢昉无奈的摇了摇头,沈芳年可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让自己去旧衣服里翻……
“不管要不要继续休养,明日还是去拜见曹将军吧。他救了我们,我迟迟不去道谢总是不好。”沈芳年放下了水杯道。
“嗯。这件事情还要麻烦曹二小姐安排。”谢昉道。曹谨风公务繁忙,时常不在曹府的。
“还有你,虽然看上去比我好点,可是我们都是一样走出来的,你比我走的还多了,你也要适时休息吧。”沈芳年轻声道。
谢昉背对着她,轻轻“嗯”了一声,道:“没什么事我便出去了,让人给你再送些清粥来。我便住在你隔壁,有事便去叫我。”
谢昉走后,竟是曹府二小姐曹淑哒哒的走来,为她送上清粥。这个曹淑生的可爱,人也活泼,沈芳年没来由的对她生出了些亲近。
看着她一口一口喝完了粥,曹淑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谢姐姐,你比我高些,我只能找了几件从前我长姐的衣裳,你试试,应该合身的。”
沈芳年还没说话,她又问道:“姐姐是否想先沐浴呢?先前我只是让婢女帮你擦拭了手脚和脸。”
沈芳年点了点头,她现在确实很想沐浴,好好把这大半个月来受的风沙都洗个干净。
“风儿,去准备水吧,要温水便好。”曹淑转头对她道,“姐姐身上晒伤,若用过热的水会加重红肿的。”
沈芳年微笑道:“二小姐很会照顾人呢。”
曹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赧然道:“早说过姐姐叫我淑儿便好了,我这也是终日在府中无趣,也没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只好在姐姐身上上心啦。”
忽然听到门口有一个尖酸的声音道:“哎呦呦,原来在二姐眼中,我们这一大家子人都不存在啦!”
沈芳年和曹淑一同回头,看到一个身着茜红袄裙的少女,眉眼间和曹淑又几分相像,却多了几分锐利的棱角。她身后还跟了个稍高些的侍女,眼神怪怪的。
曹淑登时就沉下了脸色,冷冷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少女似笑非笑的走了进来,道:“听说府上来了客人,怎么你见得,我就不能来见了么?”
沈芳年问:“这位姑娘又是……”
“这是我三妹曹芷,她脑子有病,谢姐姐你别理她。”曹淑低声对她道。
“你说谁脑子有病?”曹芷耳朵尖,听到了就炸锅。
曹淑皱眉想要起身争辩,却被沈芳年拽住了衣袖。她虽然家中没有姐妹,看这态势也知道曹淑和曹芷肯定不是同胞。
“原来是曹家的三小姐,真是失礼了。”沈芳年口中以礼相待,却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可惜我现在身体依旧不适,待身体好些便即刻去同夫人和三小姐过礼,好么?”
“还是人家京城来的贵女识得礼数,不像某些野丫头只知道骂人!”曹芷得意的扬了扬眉毛,又对沈芳年道:“谢小姐,你有所不知。我娘本想接你到我们院里静养,谁知道让二姐抢了先,只能住在她这真是委屈你了。”
“多谢夫人和三小姐的美意了,只是这里我看便已经很好。”沈芳年淡淡道。
此时风儿准备好了温水,见曹芷在屋中,皱眉道:“三小姐,谢小姐要沐浴了,请您先回去吧。”
“如此,我便先回去了。青巧,我们走!”曹芷对沈芳年笑笑,瞥了曹淑一眼,转身便走。
曹淑郁闷不已,道:“姐姐和她说这么多干嘛,她和她娘都不是好人,一心想着攀龙附凤,姐姐信我!”
沈芳年看着她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若你方才不先开口说她,又怎么会给她机会继续出言不逊呢?对这种不讲道理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无视。”
“谢姐姐,你说的有道理。”曹淑皱眉失落,“我娘亲去的早,长姐又早早嫁人了,从没有人教我这些。”
沈芳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顶,想到了自己的堂妹,也是这样的年纪呢。
众人退出后,沈芳年先是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又将头发洗了两遍,这才满意。曹淑拿来的几件衣裳虽然形制与京城时兴的不太一样,都挺合身的,她随意选了件碧色的换上。
随后曹淑便又兴冲冲的跑来,为她重新敷了一遍透明的药胶。
曹淑道:“这个胶是用西瓜皮、卢会熬制的,对晒伤最有效了。不过姐姐的伤有些严重,我看睡前还是用冷羊奶再敷一遍才好。”
忙完了手上的事,曹淑便开始和她说曹府中的事。
曹谨风的原配夫人生下一子二女后便撒手人寰,儿子曹肃跟着父亲在军中很是上进,大女儿几年前便嫁去了张掖,二女儿便是曹淑。继室夫人姓李,也是颇受宠爱,膝下只有一个三小姐曹芷。
原配还有一儿一女在曹谨风身边承欢,李夫人虽然受宠却只有个小女儿,难怪会意难平了。沈芳年猜想,这些年曹肃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曹府中只有曹淑自己,面对继母纵容妹妹一再胡闹挑衅,又没人劝告,肯定会难以忍耐,才会闹到今日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如何打算
已经是五月,天边很早便泛起鱼肚白。沈芳年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此时天刚蒙蒙亮,便没有了睡意。她摸索着从柔软的大床上起身,胡乱扎起了头发,穿上衣裙准备出去透透气。
沙洲的建筑都和京城比别具一格。京城的高台大殿,屋顶都是尖顶,瓦片鳞次栉比,讲究大气。而沙洲的建筑四四方方,内外装饰以壁画。平屋顶,厚厚的墙,小开窗,为的是尽量隔绝户外的热气。饶是如此,到了酷热难耐的夏夜,室内积攒了一日的晒热,也有人会睡到屋顶上纳凉。是以连曹府内的建筑一应都能登上屋顶,上面床榻一应俱全。
她踏上回廊尽头的楼梯,走上了屋顶。
淡蓝色的天空下,曹府还在沉睡。她先看看近前,脚下是曹淑住的小院,有两幢二层楼,她和谢昉住在一边,曹淑住在另一边。旁边一道过道之隔的稍大一些的院落应该就是李夫人和曹芷所住的。正北方向高大的堂屋应该是曹谨风办公会客之所。
曹府的高墙之外,静谧的城中已经有了人影活动,有人在井边排队打水;有的房子已经燃起炊烟。这样一幅景致令她心中宁静许多。
“起的这么早?”
听到声音,她便知道身边站的是谁了,所以也不惊讶。
“嗯,睡不着了。”她转头望向谢昉,皱眉道:“谢大人,你没有用二小姐的药膏么?为何你的晒伤看上去没有好?”
谢昉咳了声,道:“我不喜欢用女孩子的那些东西。这点伤不算什么的,过过便好了。”
沈芳年被他气笑了,“什么叫女孩子的那些东西?那是药,又不是让你擦脂抹粉!而且什么叫过过便好了,万一晒伤愈来愈重,整张脸都溃烂了怎么办?”
“好好好,我涂便是了。”谢昉被她说的不耐烦,只得应承下来,转而道:“沈姑娘可想好何时动身了?”
“动身?你是说去大同府么?”沈芳年迟疑道:“怎么也要写封信给我姑姑先……”
谢昉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语气,“我想过了,捉拿王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若过一阵待你修养好了,我还得闲,看看你姑母的意思,是送你回大同府还是回京城?”
“你要送我回去?”沈芳年吃惊之余,心底涌出一股欣喜,透露了一些在眉梢眼角。
谢昉咳了声道:“沈姑娘能够得救不说全仰仗我,我也有苦劳吧。上贵府门上讨口茶喝,竟也不给么?”
这……她又迟疑起来,一口茶倒是有的,只是他的身份,无论是去大同府,还是去京城沈府,定然是要被叉出来的吧……
曹淑上了屋顶,脆生生道:“谢哥哥,谢姐姐,你们怎么在这里啊?下去吃早饭吧。”
他们二人一同回头,沈芳年微笑道:“这就来。”
几个人下了楼梯,却看见一个进来传信的小卒。说请谢昉辰时前去军营一见。曹淑顿时来了劲头,兴奋道:“辰时?那定是要出去跑马了!太好了!我也要去!我这便去换衣服!”
然而一个时辰后,身着轻便骑装的曹二小姐却只能在营帐中气得跺脚——她并不会骑马,自己时常说着想要学骑马,可这每日清晨归义军跑起马来,岂能带着一个半吊子的小丫头?
等啊等,终于听到了父亲爽朗的笑声,她开心起来,迎到门前。
曹谨风手持马鞭在前,年愈不惑的人了,依然英武非凡。曹肃和谢昉并肩一左一右走在他身后,都是英俊潇洒的儿郎。曹淑虽然想着父亲和兄长,可她的心却只在看到谢昉时漏跳了半拍。
“爹,大哥,谢哥哥,你们策马扬鞭,可还畅快么?”曹淑笑盈盈的揽住父亲的手臂,撒娇道:“可是淑儿都只能干坐着。”
曹谨风素来疼爱这个年幼丧母的女儿,摸了摸她的额发道:“傻丫头,在马上颠簸有甚好的,还非要跟来?还不如在家和妹妹一起学学女红哩!”
曹淑撇了撇嘴,低声道:“我才不呢,不过我可以跟新来的谢姐姐一起。”
这倒提醒了曹谨风,他坐了下来,抬起头问谢昉:“贤侄,你兄妹二人在蔽舍住的可还舒适?”
谢昉忙行礼道:“多谢将军和二小姐照顾,侄儿和妹妹都很好。”
曹谨风细细思索一番,问道:“嗯……谢千岁的小女儿,是上个月二十五的生日,是不是?”
谢昉心中一沉,已经知道曹谨风肯定知道了什么才会如此问,只得道:“没错。”
“我想我也没记错。因为我还命人准备了贺礼送到京城,昨天刚好就收到了令妹亲手书写的回谢帖。”曹谨风语气平常,却透着股压力,“这可是弄得我一头雾水,贤侄,你可要好好跟我讲讲。”
曹淑听得傻了眼,曹肃咳了声,拉她道:“淑儿,跟哥出去骑马吧。”她却不愿意动。
谢昉觉得自己被六双眼睛审视,忽然压力倍增。不过他这两日已经仔细观详,曹谨风和曹氏兄妹都不是心存歹意之人,应该可以如实相告。
“肃兄,二小姐,你们不必出去了。”谢昉对曹谨风行一深礼,道:“曹将军,侄儿并非有意欺瞒。侄儿的妹妹现在确实在京城中,随侄儿一起的那个女子,是前任元辅沈辟之女,沈芳年。”
“什么?谢姐姐其实姓沈?”
曹谨风和曹肃虽然也吃惊,但是唯有藏不住话的曹淑深吸了口气,叫出声来。怎么回事?她这两天亲亲热热叫谢姐姐的人其实姓沈?
曹谨风心中却是想多了,打量着这谢崇礼的义子,心想这小子真够可以的,竟然将清流党党首的女儿都给拐跑了。
谢昉不知为何,让曹谨风看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硬着头皮将二人如何恰巧一同遭遇了贼寇,如何陷落沙漠的事从头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曹谨风捞了一把自己的虬髯,沉吟起来,原来不是私奔啊,那这事也不好办。
曹淑心里有些别扭,此时听说他们如何一路挣扎到了沙洲,又不免心疼。
“肃儿,还是带淑儿去牵马吧。”曹谨风开口,曹肃便点点头,将若有所思的妹妹带了出去。
见曹肃兄妹出去,曹谨风才问道:“贤侄啊,这位沈姑娘,她是如何打算的?”
谢昉正色道:“沈姑娘已经知晓了顺平军中的种种罪行,肯定不会再行婚约。等到她身体好转,应该是去投奔亲戚,绝不会给曹府带来麻烦的。”
曹谨风点了点头,二女儿没少说这沈姑娘的好话,他也并不担心这位沈姑娘会想清流党那些腐儒一样肆意捣乱。他又摸了摸胡须,眼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那么,不知道贤侄又是如何对沈姑娘打算的呢?”
啊?这老匹夫,管的可真多。谢昉腹诽道。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耳根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曹谨风嘿嘿一笑,少年人的心思他岂会不知?
谢昉见曹谨风一副了然的模样,便想反驳几句:“侄儿只是打算将她送回她姑母家中。”
“嗯,这样也好,原就不应该把女儿家卷入这两党之争中。”曹谨风点了点头,夸赞一番,又敲打一番,“不过,一定要先给沈姑娘的姑母修书一封,写明缘由和现状,才算没有唐突失礼。”
“是,沈姑娘已经写信了。”谢昉道。
曹谨风又正色道:“有句话还要告诫于你,她终究是沈辟的女儿,我担心贤侄满腔热忱,到最后会是一场空啊。”
“曹将军,您这话侄儿便听不明白了。什么一腔热忱?”谢昉皱眉,转移话题道:“对了沈姑娘还希望可以拜谢您的救命之恩。”
“哎,看来今日定要回府见一见这位沈姑娘了?”曹谨风笑道。这小子,还跟我装傻,现在不听话,有你哭的时候。
这边,曹淑终于骑上了马,心中却七上八下的,快活不起来。哥哥给她讲了,她才明白,沈姐姐是他们曹氏在朝中对手家的女儿,而且本来要嫁给对面顺平将军王彻。她担心起来,父亲万一犯了疑心病,将身体尚且虚弱的沈姐姐赶出曹府可怎么办?而且她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说得上话的姐姐,可不能让父亲草率的给得罪了!
曹淑飞身跳下马,险些扭伤了自己的脚踝,急急忙忙冲进了大帐,叫道:“爹!你可千万不要将沈姐姐赶出去!”
曹谨风正起身准备骑马回城,这时被自己女儿怒目而视,竟然也不恼,笑道:“你这孩子,爹何时说要将沈姑娘赶出去了?”
“没,爹你是没说过,爹你最好了!”曹淑吐了吐舌头,还是不要将自己的猜想说出来,万一提醒了爹就不好了。
“怎么不学骑马了?”曹谨风揽过女儿,耐心问道。
曹淑撒娇道:“哥哥不好好教!淑儿不要跟他学了,改日和谢哥哥学!”
谢昉无奈,只得点头答应。反正女孩子的主意总是摇摆不定,过两天自己便忘到脑后了。
曹肃不乐意了:“我怎么不好好教了?是你自己胆小,还分心,笨学生还骂老师!”
曹谨风抚掌大笑起来,道:“你们兄妹之间的公道我可是不管定论了,淑儿你爱学就学,不爱学爱和谁学便和谁学吧。不过现在你们须得跟着我一同回府!”
☆、将军夫妇
获救了一日半了,可沈芳年仍旧觉得浑身乏力,若是睡着了,又会噩梦连连,尽是沙匪、沙漠和没水的枯井。她不敢再睡,便老实在自己房中静养。期间那曹将军的继室夫人派婢女送来了一些瓜果吃食,表示自己对这位客人的上心。她也不客气,先剥了个葡萄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