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后就再次闭口不言,显然天性缄默。
在宗门中接受的德行教育让宗政缙云不好意思向对方直接询问对方,最后也只能和这人随意攀谈了几句,到最后,甚至是主动邀约。
——虽然大都是他单方面在说话。这人实在是过于寡言,以至于每当他发现提到什么话语时对方会微微抬头表现些反应,都觉得受宠若惊。
在点头答应了宗政缙云的邀请后,青年沉默片刻,淡淡道:“伊文。”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说的大概是这人名讳。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像个化名。
宗政缙云心里暗想,但这倒是很合理,双方不过是同行人,何必交付太多信任。他自己也同样以“游夏”这个假名告知了对方。
毕竟行露派的首席弟子之名实在是太过显眼,既然对方似乎没认出他来,他便不愿引人注意。
伊文修行的是无情道。
这轮道法虽然名声颇广,但青年还是宗政缙云第一个真正见到的修行无情道之人。
所谓无情之道,断绝七情六欲,舍弃一切的私欲与情感,将万丈红尘视为飞灰,最终割断凡世羁绊,化归人理,以无情修行至无上天道。到最后,修道之人到底是人还是道,都已经无法区分,因为这人已经不再有人的感情与存在。
宗政缙云曾经在心里腹诽过什么样的人才会修炼这种非人道法,但看着眼前这人,暗想着青年在月下悬崖对月捧剑的清冷之姿,以及那清淡阔远如同高山云雾的声音,心里倒是莫名觉得也没有比这个更合适对方的了。
光风霁月,卓尔不群,冷酷无双,一心向道。
他想着与此有关的东西,讶异于其适宜。
伊文询问他的道法,宗政缙云也就直白地告知了自己修炼的是剑道。
剑道稳固而强健,以基础致胜,苦心修炼也能登上天途。况以他的资质,修炼任何一道,修为都能一日千里,这也是他的骄傲。
“你为天道所爱。”在得知宗政缙云的道法后,青年用冰雪般冰冷的黑色眼眸注视着他,这样道。
他的话总是奇怪,仿佛是某种揭露,又仿佛某种预言,并且对宗政缙云的疑惑向来冷眼视之,从不说出自己如此言论的原由。
暮色四合。
伊文坐在旅馆的房顶,微微合着眼睛,感觉到夜风吹拂过面颊。
游夏说他要睡了,不过伊文也知道,对方虽然天赋高到让人惊诧,却还向来勤勉刻苦,此时多半也是于房中修炼。
——这个世界很奇妙。
伊文早已接受可能遭遇的那些腾云驾雾、刀枪不入的存在,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够亲身体验它。而且第二个世界就是时间漫长得足以泯灭凡人一切痕迹的修真界。
修道者百年时光如同飞梭,他必须每天回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度过的人生,以免连过去都会忘记,最终堕落成时空难民。
游夏,真名是宗政缙云,行露派的首席弟子,骄傲却又正直,坦荡而且温柔,也是他这次快递的收件人,邮递货物是无上天道。
真是奇妙,所谓的无上天道,连他自己都领悟不了,就算要带着这人走上人生赢家巅峰,又能依靠着些什么呢?
但光晕不应该交给快递员一个根本完成不了的任务,所以这段时间来他不断寻找机会接近对方,有时候这种亲密的接近甚至让宗政缙云都有些无措和尴尬,却也还是找不到眉目,不知道要从那里着手,或者需要刺激。
夜风中传来奇怪的味道。
伊文睁开眼睛,他感觉到夜色中的骚动,那些不祥的东西。
宗政缙云反应也很快,他冲出了房门,立即去敲隔壁伊文的房间:“伊文?你睡着了吗?!”
“我在这。”伊文平淡地回答,他从窗户里跳进走道,站在宗政缙云的身后,“是妖兽。”
还有血的味道,杀戮已经开始了。
宗政缙云将剑出鞘,看向外面的夜色,神情严峻:“这种危险的气息……如此妖兽居然出现在这种地方,果然天道已经偏移。”他沉吟片刻,道,“我必须得去杀了它。”
伊文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那是厉牙。”
厉牙,一种以人肉为食的妖兽,皮粗肉厚凡铁不侵,更难堪是天生对仙法有克制,因此修道者都很头疼与之对抗。但是它饭量不大,一般物色完一个目标就离开人群,不会再骚扰其他人。
既然已经有血的味道,就说明悲剧已经酿成,宗政缙云完全没必要抱着这么大风险去挑衅它。
行露派的首席看着他,认真地说:“伊文,我知道你修炼无情道法,他者无关,但……于仙门子弟而言,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去死。”即使完全救不了也好,他也必须去做,更何况,杀死这样凶狠的妖兽,也是阻挡下一个可能的死者。
他挥了挥手中的青衿剑,神情坚定。“你就留在这里吧……虽然,我很抱歉,大概不能和你一起上路了。”
他已抱着必死的决心。
对方虽然素来沉默寡言,但是对于他在路途中说的很多话题都会默默聆听,而路途中遭遇的危险都会不动声色地解决,虽然来历不明,但宗政缙云还是挺喜欢这个旅伴的。
……这人真是作死。
伊文心里想。
他能感觉到那个妖兽有多危险,宗政缙云的实力虽然强悍,但和它交手也多半是死生一线,真是仗着正直的鲁莽举动。
但这人身上有天道之气,可谓是浩然正气天命所钟,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位面之子,或许可以反杀一把?
所以他最后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剑侠驰骋于夜色。
这夜晚的小镇安静得诡异,宗政缙云意识到,这样不同寻常的寂静正是因为所有蝉鸣鸟叫都不知何时已销声匿迹。
万物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就连树叶也不敢颤抖一下。
只有空气里的那种怪味,就像是腐烂的肉。野兽的恶臭混杂着鲜血的气息。
他在镇外不远的山林里看到那只厉牙。
那只形貌如同虎和蛇杂糅的妖兽正把什么东西抛在地上,用满是利齿的嘴巴咀嚼,传来让人胆寒的血肉挤压声。
虽然被咬得面目全非,宗政缙云还是认出了那是一个人的尸体,而根据残存的身躯大小,分明还是一个孩子,一个看上去不会超过六岁的孩子。
他震惊愕然,青衿剑剑芒挥舞,剑气凛然。愤怒的剑侠毫无犹豫地向着那只妖兽劈去。
足以开山碎石的力量在厉牙身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剑伤,却反而激怒它朝天大吼,声音就像石头相互摩擦,却更加刺耳。
被激怒的厉牙将口中的尸体抛开,朝着他冲了过来。
好强。
越是交手,宗政缙云心里越是心惊。
这只厉牙远胜于他曾见过的一只成年不久的同类,多半是有心智即将化形的奇兽,可谓是百年一见。
而一旦交手起来,别说用剑给予他伤害了,宗政缙云自己都苦于应对,多次被对方头上的尖角顶到,只能狼狈躲避,却也撑不住多处受伤,血流不止。
身体开始逐渐变得虚弱,但是又很难受,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缓慢蠕动,时而冰冷,时而炙热。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身上的伤口沾染到了厉牙的血,那种十分强大的毒物。
眼看局势不利,宗政缙云试图默念仙法,却不仅没有任何作用,反倒多次被厉牙天生的仙法克制反冲,差点反噬自身。
鲜血,同样受到伤害的端流的叫声越发愤怒,它已经被逼到了绝路。
但在他对面的宗政缙云简直是被逼到了死路。
青衿剑的光芒逐渐暗淡,直到终于被厉牙怒吼时身上爆发出来的强大气流冲得飞出了掌心。手中武器脱落,明明只要多点时间就能够将强有力的对手杀死,只是现在的宗政缙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庞大的妖兽向着跌倒在地的自己冲来。
活活践踏死。
宗政缙云心里自嘲地想。
大概他会是死得最憋屈的一届行露派首席了,不过还好,不知道那毒素真正发作起来是怎样的要死要活。
他并不觉得恐惧,只是有点遗憾。
若是让那个神情冷淡的黑衣青年知道他的死讯后,多半又要微微上扬嘴角,发出一声嗤笑,骂一句白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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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tk-17”,灌溉营养液 52017-10-05 00:17:18
谢谢~
☆、登临天道的第四台阶
——然后,是很轻而快速的语言。
那是厉牙不可能发出的属于人类的声音,却不是人类的语言。
等待着死亡的宗政缙云一愣,他躺在草丛里,呆呆地看着头顶上的高崖。
于高崖上站立的青年一身黑衣,线条冷硬,身后却偏偏映照着半弯明月。月色皎洁,融化他身上冰冷的线条,仿佛要消逝在高空之中,却也点燃般灼烤着那身影,在他人眼中毫不留情地刻下痕迹。
厉牙发出了愤怒的吼叫声,回应那人类发出的非人语言。
黑衣的青年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下方,话语依旧无情而冷漠:“是吗,我知道了。”
腾空而起的身体掀动了月影。
但是在那身躯从高处落地之前,黑色的长镰就已经划过。
不,那不是长镰,宗政缙云想,长镰不过是那道黑芒闪现太过快速的错觉。
在黑影横掠过去的瞬间,他分明看清那道黑芒其实只是一道长长的裂痕。裂痕那样自然,简直就是空中本身的伤口。
只是裂痕中却有无数尖锐的牙齿外露出来,凌厉、凶狠、看上去毛骨悚然。
然后它们,是的,它们,吞噬了那只厉牙。
在裂痕消失后,原地就连骨头也没剩下,残留在葱郁草地上的只有浓血。那只不久前还对月咆哮的妖兽已经被吞噬。不是整个吞掉,而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被那些利齿撕裂成了无数碎片,然后再被那张嘴将其吞吃。
直至落地,黑衣的青年向着他缓步走来,被月光所映照,月下的姿容平静淡漠,仿佛死的化身。
——那绝不是修道者的手段。
被警惕和惊怒震慑,宗政缙云想要握紧青衿。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爱剑已经在刚才被击飞出去。更何况毒素已经在身体里扩散,他觉得浑身上下忽冷忽热,却又疼痛不已……很难受。
青年站在他旁边,在宗政缙云几乎要忍不住和魔修两败俱伤——或者说他自己单方面送死——的距离外停下了脚步,低头望着他的脸。
“你的脸好红。”那青年说。
宗政缙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他已经被身体里疼痛逼得低喘起来,而过度失血使意识散漫。除了努力望着对方的脸,他没法去想着别的事。
“不过我不会让你死在这的。”
那人对他伸出了手。
……
早上的阳光洒在旅馆的大堂门外,空气清新,是刚刚好的天气。
伊文坐在靠窗的位置,喝着凡人苦涩的茶水。
他向来不让自己彻底代入修道者的身份,以免忘记自己的来处,所以并不像修道者那样嫌弃凡人的饮食粗糙。粗茶淡饭或是珍奇佳肴,对他而言与修道者的仙风玉露没有区别,不过是活着罢了。
就像他从不会像修道者那样,在大清早就起来吸收天地旭日东升时第一缕阳气。
说到这个,同行的那位明明天资卓绝还认真勤勉到让人羞惭的修道者典范居然到现在都没起,伊文不得不反思自己昨天晚上是不是太粗♂暴了一些。
直到太阳几乎升到日中,伊文才终于看到宗政缙云从木楼梯上下来。
虽然行露派的首席弟子平时就一身白衣,穿得一丝不苟,但这还是伊文第一次见到他在白衣外还要披着一件大衣的样子。
非得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若是不知道修道者可以自行调节身体的冬暖夏凉,以凡人的角度来看,其实颇为……奇妙。
而且宗政缙云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别扭,他环视大堂一圈,看到了坐在窗口的伊文,神情复杂,与平时正气凛然的神情相比,现在这个表情还挺有趣。
伊文有点想笑,赶紧端着脸防止自己崩坏人设。他兴趣盎然地看着宗政缙云,猜想对方要如何应对。
没想到仙门的剑侠比他想象中还能担当。宗政缙云并不是逃避的人,就算现在这个情况复杂得让他心头茫然,却还是硬着头皮坐到伊文对面,只是看天看地就是不好意思看他。
伊文便也没有主动搭话,只是沉默地等待。
宗政缙云犹豫片刻:“那个……昨晚……”
“刀伤只能自然治愈,上面施加了限制仙术的阵法。”
黑衣青年的声音冰冷如鳌山上的新雪,清冷却无情,没有暧昧,更无丝毫让人想入非非的歧义,“你需要感受到疼痛,这是缓解妖兽厉牙血液中的毒素的唯一方法。”
他的手指如白玉清冷,掂着茶杯,接着说:“所以,今晚继续到我房间来。”
宗政缙云神情窘迫。
伊文心里看得奇妙,心里啧啧。这也分明不是多见不得人的事,倒是仙门的正道之剑保守得让他讶异。
——要说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青年托着因为疼痛而几乎昏厥的剑侠回到房间里,然后给他放血罢了。宗政缙云身体里的血已经和厉牙的毒素相互融合,要想排出毒素,只能把毒血排出,更替新血。
虽然他的手段粗♂暴了点,但归根结底也不过是面无表情地扒光宗政缙云的衣服,在对方毒素弥漫的身体上划了许多刀,让毒血渗出。顺带一提,还得同时镇压因为剧痛而下意识挣扎的剑侠的反抗。
疼痛导致宗政缙云的挣扎能力软弱得可以,要不是知道这人天生正直高洁,伊文都得带点恶意去怀疑是不是对方在欲拒还迎,硬生生把本来正经的疗伤都折腾得暧昧起来。
身体本来就剧痛,更兼着被划开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痛。宗政缙云痛得几乎昏死过去,衣襟被剥离的感觉更让习惯礼教的他感觉无比羞耻。
但伴随着毒血渗出,忽冷忽热的痛苦却逐渐得到缓解,而因为身体内部疼痛蠕动的停止,宗政缙云甚至从这样的痛苦中感到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愉快。
所以他忍不住低声喘息起来,因为伊文与他太过靠近,下意识拉住对方的手,压住对方的脖颈,眼睛里是朦胧的水雾,在对方示意他松开后乖乖放手。
对于这样驯服的举动,伊文作为回报,对着他的嘴角轻轻亲了一下。
——伊文能发誓这个吻没有其他意思,不就是一个唇角边的轻吻嘛,又不是嘴碰嘴,就和安抚听话的孩子差不多,纯粹是上个世界作为心理治疗师的职业习惯。
但他没意识到这个动作在不同廉耻规范的世界的不同。
在得到这个吻之后,宗政缙云完全懵了,呆呆地瞪着伊文。就算疼痛导致神志不清,也还是迟钝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脸爆红,堂堂天下第一宗首席弟子,居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的结果就是宗政缙云自己在又痛又爽的折磨和强烈的羞耻中自己昏了过去。
纯粹的治疗罢了,伊文想。
只是宗政缙云本就是那种因为修行寻道而寡淡禁欲,却又因为经常讨伐清除魔道而对某些事情并非全然一无所知的人,因此昨晚的事对他而言,破廉耻程度实在太高。
所以宗政缙云大概没意识到自己连说话的声音都带了点绝望:“昨晚还不足吗?”
“嗯,”黑衣的青年回答, “放血还需三天。”他捻着杯子,神情淡漠,“从此处至化莪秘境,也是正好三天,你还需与我同行。”
那声音固然没有情感,语调却上扬起来,带了些本人也没有意识到,对宗政缙云却无异于讽刺的东西。
剑侠不得不从那让人窘迫的尴尬中清醒过来,陷入沉默。
宗政缙云很清楚对方的潜语。昨晚那道利齿黑痕,阴邪狠厉,绝非修道者该为。除去那过强的威能,倒和他曾经诛杀众多的魔修的手段相仿。
行露派即正道典范,身为行露首席弟子的他,从小奉行的便是除魔卫道。
魔修,即敌人,是伤害天下黎民百姓的无情无义、淫邪猖狂之人,也是修道者攀爬天上天道的宿敌。两方相对,不死不休。
所以,面前这人,便是来自西方滋阴之地的魔修吗?
他瞥了青年一眼。
冰冷无情的姿态,于无情道的修行,他本该明白什么,只是并不太愿意往其中去想罢了。纵使此时真相揭露,也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为真相感到惊骇。
宗政缙云清楚,对方想用厉牙的毒威胁他。
放血并不简单。避免造成过重的损伤,把握修道者身体的恢复速度和流血程度,进行全身的换血,这种事就算对于药灵门的弟子都难度不小,何况眼下时间紧迫,除了面前的青年外,他无法找到这么一个人。
只要毒素没有完全消退,你就必须与我同行。平静冷淡的言语下是这面前青年的威胁。
但、他不知道。
宗政缙云心中茫然。
修道者和修魔者向来势不两立。若他最初就明晓对方真身,多半就要替天行道,将这魔修诛杀。
可明明知道他是修道者,昨晚上这人却为何救他?
“准备上路了。”将茶杯扣在桌子上。伊文站起来,向楼梯走去,却发现宗政缙云依旧呆呆坐在那,不禁微微皱起眉,将冷淡嗓音微上扬,带出疑惑的声调,“我昨晚用力过重了吗?”
他像是没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怎样的歧义,依旧用正常的声高平板询问。
这时已经近凡人午时,大堂里等着吃饭的人越来越多。这坐在窗边两个人的容貌气质都不同寻常,早已吸引一堆人暗暗注意。耳朵里听见伊文说的话,他们惊奇地看向宗政缙云,心里暗叹着这么一个正气凛然的英武小哥看上去可不像会屈居人下的人,眼神却变得暧昧起来。
宗政缙云窘迫得简直想钻到地缝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感想,大概是看多了肉戏,现在再看别人飙车都面无表情,反倒是突然拉小手能让我心跳加速(远目。
☆、登临天道的第五台阶
隔着凡人市集都城之间,路边常有花丛草木,一路上时而步行时而御剑,遥途也仿佛咫尺,时间过得飞快。
这时候有雨落下来。稀稀疏疏地,初时还只是沾湿人的发丝,后来却渐渐下得越来越大,天地间都被笼罩在朦胧的水色中。潮湿的风吹拂着面颊,无边的大雨从天而降,仿佛要淹没这个世界。
虽然只要捏个避雨诀就能将这场大雨视为无物,但如此大的雨,实在是天降异象。
宗政缙云皱着眉头看着这天空中坠下的雨水,最终还是决定稍作休怠。
眼看着前面有片桃花林,两人便停下休息。
桃花林中溪水因降雨而湍急,宗政缙云站在溪水边,用水壶捞着小溪中的流水。等到将水壶捞起的时候,正看到壶沿边上沾了片桃花瓣。
倒也颇有情意。
他笑笑就将花瓣摘下来,捏在手里,握着那细小柔嫩的粉红瓣身把玩着。突然意识到已经许久不听见同行旅伴的动静,于是偏头去看,正看到那黑衣的青年正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
浓浓的雾气弥漫在桃花林中,树叶滴下的水珠溅落到水泊中,那一瞬间的水花,也转瞬被雾气隐没。雨降如倾盆,模糊成片,耳中能清晰听见哗哗雨声。
青年的衣角落进溪水中,却未被流水沾湿。只带着一路跋涉的些许疲惫,那张面无表情的素淡容貌正凝视着头上艳红色的桃花丛丛。
他本该是那黑色的毫无情感的无情道,只是此刻被桃花所衬托,竟伴随着那姿态秀丽而浩然,仿佛覆盖天地的花瓣,将人的视线所能触及的部分柔软地卷起。唯有眼睛棱棱爽黑,倒映着花丛,就连遥远的隔离感都因为突然变得过于亲近而让人窒息了。
“伊文?”宗政缙云忍不住叫对方名字。
青年这才回头看他。
宗政缙云有些好奇:“你喜欢桃花?”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断无可能。
无情之道,追求无爱无恨,不对何等事物产生羁绊,也不讲究任何情感。到最后,爱恨皆是冷眼视之,便连情绪也消弭于无。
果然、“我没见过它。”青年的声音静静地,“滋阴之地没有桃花。”
他倒是不再隐藏自己的来历。
伊文将脚踝从溪水中抽出来,那潺潺的流水被无形的气流卷向他处,“但我的母亲喜欢桃花,据说她临死之前把自己葬在了桃花地。”他说,“我不知道是哪个。”
宗政缙云楞了一下:“……对不起。”他很有礼貌地带着歉意。
对方困惑地扫了他一眼,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为了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致歉。
他平静地回答:“没什么大不了的,杀她的人也死了。”
他的神色太过平缓,就算是在叙说着关于母亲的死,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但宗政缙云却莫名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他不该去追问。但是、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不得不去在意。
“……那是,谁?”
他不希望得到那个答案,但青年却只是眨巴了下眼睛,漫不经心地回想着:“……常宿?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因为无法理解其他人的一般情感,他冷淡地说着任何话语,就连伤害性的言辞,看上去的神情也依旧是显得无辜。
竟不觉得意外,宗政缙云只觉得嘴巴一阵发苦,然后,他自己也很惊讶的,居然笑起来:“你从来没在意过自己的父亲是谁吗?”
青年微微抬眼看他,摇头。
他从来不在乎谁……他只在乎他的门派!那个骗子!骗子!
女人在呐喊。
撕心裂肺的声音,头好疼。那时候他还这么小,被女人的突然癫狂吓到,只是缩在角落里害怕得不停地哭泣,希望长老们能快点过来,过来救救自己的娘亲。
可是长老们刚刚走啊,为什么,为什么长老们会把她变成这个样子?
她恨他!像我一样恨他!她为他生下了那个杂种,那是报复!她要用他的孩子去报复他!报复宗政常宿那个混蛋!
女人在嘶吼,在哭泣,在疯狂。
她的眼睛却在流泪,那泪水却是红色的血。他从来没见过血可以那么鲜红。
狂风仿佛要将这间房子吹向高空般怒号,直到狂风尾声泯灭于鳌山的白雪中。那时候天空那么阴沉,仿佛雷霆将至,不像是四季如春的鳌山之上。
宗政缙云听见那缩在角落里的孩子一直在哭。
“娘,”那孩子哭着说,“不要这样,父亲不想看到你这样……”
但是他心里分明清楚,父亲已经再不会回来了。
“伊文……”宗政缙云的声音很轻,唤着青年名讳。
青衿剑感觉到自己主人情绪不稳,便在腰间微微颤抖,仿佛问询。他却并没有留意,只是将手中握着的桃花瓣坠落在地,向着青年的方向走去。
伊文歪着头看他。那动作并非疑惑,无情道修炼到境界,甚至不止情感,就连情绪都会逐渐消失。因此宗政缙云不知道对方是否还能感觉到困惑,感觉到痛苦,感觉到悲伤。
或者说就是,什么都没有。
宗政缙云想起女人曾经愤怒嘶喊的话。
多奇妙,他们都错了,不论是行露派的前任首席、上任行露掌门的女儿,还是滋阴之地的魔女,他们全都错了,那个所谓的杂种,不会去报复任何人。
因为那孩子根本什么都不在乎。
真是没有比这个更大的讽刺了。
宗政缙云走到青年身边,在伊文的注视下,捡起他肩上的一朵落下的桃花,花瓣尤带水珠,更显清冷脆弱。
这时雨还是没停。随着雨丝吹动着风,桃花瓣就纷纷坠落而下,万千的殷红如同云霞,洋洋洒洒地坠地了,有无尽馥郁淡香,却终究是微涩的清苦。
“游夏?”伊文问。
“没什么。”宗政缙云说,“雨……不像是要停的样子呢。如果不想淋湿的话就先在树下等着吧,直到雨停为止,我们两个在树下等着。就这样,一直。”
伊文诧异地望着他,不知为何地犹豫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他的表情依旧冷淡。
冷郁而凛冽,不论是谁都冷冷淡淡地保持着距离,却在这雨中的桃花林下变得柔和了,兀自看着落下的雨水。但那不过是布景的错觉。
在这样的距离,凝神仔细去看他的脸,宗政缙云才发觉,这个人的年纪确实是不大,比起青年来说,更像是少年一般,是刚刚脱离了稚嫩年纪的青涩。
他的年纪很小。
宗政缙云想。
正是那些事情流逝过后的年纪,这名义上的弟弟。
……
在结尾,来说一个故事吧。
作为天才而活着,宛如锋刃一般将剑道修炼到极致的男人,本身就是煌煌正道一把无情的利剑。
但正因为天资过于出众而使仙途一片坦荡,男人没有经历过任何修炼之道的苦难。可如果修道之人不知苦难,就无法明白天道的真谛和苍生眼泪的价值。
因此,男人将自己的修为和记忆封存,重化肉身跳入轮回中,作为凡人而活着,体验一世的七情六欲。徒留下其妻子带着幼小的孩子,于白雪皑皑的鳌山之上等待着心爱之人的归来。
然后,那凡世中本只为一个软弱书生的平凡男子,却被更加无情的天道历练所捉弄,遭遇修道者应受的劫难,于一片桃花林中救了身负重伤的滋阴之地的魔女。
女人爱上了男人,男人虽不知感情,却无婚姻,于是接受了爱。
然后诞生了情感,也诞生了情感的结晶。
凡人寿命须臾的百年,于天地相比不过是露珠一瞬。可就连如此仓促百年,天道也没有将其给予。女人畏惧凡人的死,想要将男人带上修魔之路,反而唤醒了他曾经的记忆。
再次脱离轮回,丢下肉体凡胎之时,想要刺中恶逆的剑却无法下手。
男人断剑离去。
然后女人必然地失去了男人,然后女人偶然地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因为丧失所爱而狂笑的女人,施展恶道,以桃花为媒,从鬼道中召唤来了不知从何处来的亡灵,以桃花为体,使其化人,一心要将孩子培养成复仇的利器。
只是,抚养两年之后,女人终于再也无法忍受痛楚,彻底走火入魔。她诅咒男人死掉的孽种,扔下孩子,在东境无情地杀戮凡人,以此疯狂的暴行作为报复。
而后替天行道的是男人。
而后邪不压正的是女人。
——他们共同死在了那个桃花林里。
十天后,另一个绝望的女人自刎于鳌山之上。
踩踏在白雪皑皑却流着鲜血的鳌山之上,唯一留下的,是丧失双亲、为宗门所抚养长大的少年。
直到如今,他一如父亲,只为了剑道和诛杀邪逆而握起了剑。
作者有话要说: 直白来说:宗政缙云他爸为了修道转世成凡人,结果经历天道情劫,和魔女结婚,而后恢复记忆杀了魔女,自己也死了。宗政缙云他妈扔下孩子自杀。
轮回转世 桃花异种=无血缘
这样的神展开没想到吧?
……因为我在顺手写这章前也没想到orz
你以为是正邪相爱相杀?其实是弟控的自我修养哒(别误导人
☆、登临天道的第六台阶
宗政缙云最近似乎变得奇怪起来。
虽然修道之人早已辟谷,却也并非什么都不吃,所谓仙灵奇果,于修行有益,是修道者喜爱的。
可宗政缙云找到什么天地精华形成的灵果时,居然会先送给他,然后托着下巴看着他吃。
对伊文生活变得奇怪注意,纠正他不好的习惯;留意修炼时留下的伤,为那些伊文随口提到、其实自己都快忘记得差不多的艰险战斗皱眉;御剑时会主动掐仙术为他挡住风口。更可怕的是,有时候还会望着他发呆。
太奇怪了,总觉得,那种眼神已经不是之前只作为旅伴的同行之情,而是混杂了一些伊文本人不知道的东西。
那种努力想要成为长辈的感觉,还有,某种之前他并未从宗政缙云身上感受到的……孤独?
收件人似乎在他不知道的什么地方脱离了掌控。这点让他不得不在意。
难道是他忽视了什么吗,可是回忆转折,除了那次在桃花林里宗政缙云的情绪好像有点不对,他没做什么多余的事。
伊文百思不得其解,邮递员除了获得收件人的数据外,没什么特权,投入世界后往往就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没有上帝视角没有外挂,一旦目标性格偏移,他就无法掌控情况。
只是就算如此,他还能够采取冷静态度观望并在察觉到异常的根源后应对。但宗政缙云居然已经开始抗拒排血疗伤时,伊文就意识到现在这个情况,不能够再忽略了。
明明那晚上被当做敌人看待的时候都没有问题。
在试图扒开宗政缙云的衣服再次失败后,伊文困惑地望着宗政缙云,而后者移开了视线,紧紧盯着房间里的柜子,似乎上面盛开着一朵曼妙婀娜的雪莲一般,就是不愿看他。
“为什么?”青年声音低沉,只是因为还偏向少年时期的音调,听起来依旧清朗,没什么感情地带出很少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