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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三公子

观津城杜三公子杜言疏是个不好相处的人,至少看起来不怎么友好。

整日端这张凉水般的面容,不冷不热,无喜无怒,旁人与他说笑,他倒也笑,唇角浅浅一勾,面皮子动了动,神情依旧是冷,直瞧得对方透心的凉。

性子冷也就罢了,偏一张脸又生得淡而美,白瓷的面皮上吊着一双细长的眼,瞳色不深,平日里还只穿素色衣衫,细软的头发松松束在脑后,偶有几根银白发丝露了出来,不仅毫无违和感,偏偏还有种恰到好处的意境,配上他那副敛了七情六欲的清冷神情,似一幅年深月久褪了墨的丹青,让人觉着别有一番风味却又欢喜不起来,太没烟火气。

好看清冷的模样是与生俱来的,一瞧见鱼类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毛病也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断奶后的杜言疏第一次上桌吃饭,恰巧席上有一道清蒸鲈鱼,他瞪着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吓得全家鸡飞狗跳,丫鬟奶妈子团团簇拥在这小少爷身边连哄带骗如临大敌,直到少爷哭得小脸煞白险些气绝,才渐渐消停下来,吃一堑长一智,至此杜家的厨子就再没见过一尾鱼;

碰上清风艳日的好天气,奶妈子抱着还不会走路的杜言疏去花园里玩耍,瞧见一池子摇头摆尾的锦鲤在荷叶水波中嬉戏玩闹十分有趣,便指与他看,不料这小少爷面色一变,又是一顿撕心裂肺天崩地裂地哭,大有不到气绝不罢休之势,至此,杜家的池塘里只养王八不养鱼。

大过年的,奶妈子没留意贴了张年年有鱼的年画在小少爷床头,不满两岁的杜言疏夜夜对着那张画,不说不闹就是哭,一哭哭一夜,直哭得木架子床都要生出蘑菇来,至此,别说与鱼相关的画了,就连带有鱼字的门联都撤了去。

幼时是个见人哭人见鬼哭鬼的小哭包,长大后的杜言疏却没再流过一滴眼泪,不光是不哭,甚至连喜怒哀乐都省了去,永远冷着脸不言不语,生生活成了一张背景板。

冷漠,难伺候,背景板,这些都是外人眼中的杜言疏,可在杜二公子杜言明看来,他这弟弟只是性情上有些不坦诚与迟钝,爱屋及乌,凭着对亲弟弟的溺爱,那一点冷淡迟钝的调调也觉十分可爱。

自家的弟弟,即使是背景板,也是一张好看讨喜的背景板,就是这个理儿。

可这段日子,他那一贯两耳不闻窗外事,更对鱼类怀有恐惧嫌恶之意的弟弟,突然对一只“人鲛混血少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调动上千个灵奴进行探查寻找其踪迹……

杜言疏不主动说因由,杜言明也不会开口问,想说时他自然会说。

只从未见过杜言疏对修行以外之事这般执着,很值得留意一番。

……

这日天色阴沉,刺骨的寒意直窜到骨缝里,瞧这光景夜里怕是会落雪。

杜言疏趁着天黑前御剑而归,今儿去西郊乱葬岗抓了几只作祟的负尸过过手瘾,这还是他重生回来后第一次运转周身灵力,比想象中的要得心应手,虽然十年前的自己灵力修为还稚嫩得很,但毕竟身体是自己的,总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他重生回了十年前,彼时自己还是养尊处优的杜三公子,悬在腰间这把不归剑,仍完好无损明若秋水,日子也还算太平,偶有魑魅魍魉兴风作浪,捉妖除鬼权当消遣怡情。

谁能想到,如今这位风光无限形似谪仙,令魑魅魍魉闻风丧胆的杜三公子杜言疏,十年后会惨死在一个鲛人魔头手上?

惨死,那是真惨——死前眼珠子被生生剜了出来,让鲛人魔头当下酒菜嘎嘣嚼了去,眼珠子咽了,酒喝足了,那鲛人魔头也心满意足了,冷笑说,他这小叔不仅眼睛生得美,滋味也是顶好的。

“小叔,你可别怪侄儿,侄儿自小无爹娘疼爱管教,你们口中的正道与我不过是笑话,阻碍我的事物,我自然要清除干净。”

“何况,小叔也从未在意过我的存在罢。”

“毕竟,我不是杜家的血脉,身上流着肮脏的血,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祸害。”

“只可惜,斩草未能除根,是你们失策了。”

“小叔若是肯哭着求我,兴许我就舍不得剜了你这双眼睛了。”嘴角噙三月春光的笑意,眼中却是腊月的寒冷凛冽。

殷红的血从眼眶中滚落而下,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凝成一抹触目惊心得红,这种眼眶湿热的感觉,对长大后的杜言疏来说,真是久违了。

小叔——?

杜言疏在心里默念这个词,将头脑中那团年代久远的记忆翻出来理了理,胡乱猜测了一番,眼前这魔物,难道是当年叛出家门的宋斯如与鲛女所生之子?可这些年全没宋斯如的消息,更别说知晓他有个孩子了……

兜头一盆冷水,所有的恨意与怒意都浇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的动摇——

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万没想到杜家的劫数竟是这孩子,当真世事难料。

还未等他回过味来,那鲛人魔头便俯身舔掉从他眼窟窿中流下的血水,拍着他的脸笑冷冷道:“侄儿名叫宋珂,记住了罢?”

话音刚落,从魔物指尖蔓延疯长的指甲便朝杜言疏胸口直刺而去,精准狠厉穿心而过,一招毙命,倒是省却很多痛苦,杜言疏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海腥气中灵力神魂散尽,渐渐失去了意识——

自他懂事后,再没为任何事哭泣过,这次,从眼中流出的不是泪,而是滚热的鲜血。没想到,最终自己还是死在了最讨厌的鱼类手上……

从此魔物率百鬼为祸人间,沿海诸国寸草不生,尸横遍野,生灵涂炭,人间如同地狱。

要是能重来一次,早些遇见这孩子——

……

杜言疏前脚刚跨入正厅门槛,抬眼便瞧见兄长杜言明遥遥迎了出来,一袭月白苏缎广袖长袍,腰间依旧没有佩剑。

杜言明一双桃花眼弯了弯,面带欣喜道:“灵奴那边来消息了,说是有一队巫莱国商人渡船而来,此时正在归州码头停泊歇脚,私自售卖些奇珍异兽,那些异兽中有一位青目黑发的少年鲛人,恐怕便是言疏你所寻之人。”

杜言疏淡色的眸子闪过一丝波澜,微微颔首道:“有劳兄长,我这便启程前往归州。”

观津城至归州,快马加鞭也有三日路程,杜言明眉间微蹙,面有忧色道:“现在天色晚了,今夜怕是有雪,你等明儿早上再启程也不迟。”

杜言疏毫不迟疑道:“无妨,夜长梦多”,说着对兄长颔首示礼,正欲转身回屋简单收拾些灵器符咒——

“言疏——”杜言明叫住了他,瞧对方面有疑惑,旋即温和一笑道:“我知你着急,可好歹也用了晚饭再走罢,路途遥远,别饿着肚子上路。”知弟莫若兄,杜言明晓得他这弟弟的性子,一旦决定了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哪里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得随了他去,却又担心他冻着饿着,他这哥哥都做到爹娘的份上去了。

杜言疏怔了怔,面上短暂的一片空白,旋即嘴角抽了抽,再抽了抽,又抽了抽,终于抽出一个还算暖和的笑来,温言道了声好。他面上虽冷,心里却是十分明白的,兄长的一片心意,可不能辜负了。

杜言明得了这声好,心满意足眉花眼笑,忙吩咐下人准备一桌清淡滋补的饭菜,这天冷,吃好了才能御寒。

吃罢饭,天彻底黑了,雪虽未至,刮在面上的风却如冰刀般让人生疼,一辆裹满御寒之物的马车停在杜家庄门口,掀开帘子,融融暖意扑面而来,杜言明早已施了咒术,让车内温暖如春。

“言疏,带几个侍从在身边罢,路上也有个照应?”杜言明关切道。

杜言疏浅淡地摇了摇头,温声安抚道:“不必了,我十日内必定回来。”

杜言明不死心道:“那至少把柏旭带上?”

与一般的侍从不同,柏旭是杜言疏的侍见,侍见的身份要比侍从高许多,家主从最信任的属下后人中挑选一个年龄相仿天资聪颖的孩子,自小与主子同吃同住同*修行读书,即是玩伴又是保护者,长大后还能成为主子的心腹。

杜言疏闻言眉头微蹙,似想起什么不愉快的回忆般面色又沉冷了几分,定了定心神才道:“我一人前去便可,兄长无需担心。”

杜言明多少瞧出了些端倪,却也琢磨不透这自小亲厚的两人何时生了嫌隙,又不好多问,只柔和一笑道:“好,此番事毕早些回来。”

杜言疏眉眼间又恢复了平淡,对兄长毫不迟疑地点头应允。他与柏旭之间并无嫌隙,只不过上一辈子,他亲眼看到柏旭为了保护自己死在宋珂剑下,头颅被整齐地切了下来扔在他脚旁,瞳孔放大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满是不甘与悔恨,熟悉的面孔染上了血污与尘土,一动不动……而他没有头颅的尸身,以谢罪的姿态笔直地跪在前方,双拳紧握,为无法守护主人到最后而羞愧自责……

直到看着马车消失在夜色里,杜言明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回屋。

马车向东疾驰而去,杜言疏深吸了一口气,似有所思地靠在引枕上,不经意右手触到一件包裹,疑惑间打开一瞧,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原是一袋子糕饼,桂花糕绿豆饼蛋黄酥豌豆黄等各取几件,精巧香甜,十分诱人。

在杜言明眼里,杜言疏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怕他在路上饿了馋了,遂备下一大包点心,当真事事都为他这弟弟考虑周详了。

可上一世,他连兄长临终前的最后一面都未来得及见,杜言疏仍记得将苍白冰凉的尸体揣在怀里,茫茫然不知所措,胸口似被开了无数个洞,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直冷到骨子里去。

宋珂,这一世,他的事我一个人面对就好——

思及至此,杜言疏闭目深吸一口气,忽见帘子被风扬起,漏进几缕雪光,他怔了怔,挑开帘子,才惊觉初雪已经降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攻君:……一开篇仇恨就刷这么高?恩?

废柴作者:咦,你拿错剧本了(*/w\*)

攻君:……小叔你听我解释!

小叔: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攻君:切~小哭包

小叔:……滚

憋到今天开坑,因为上一本大结局刚好是八月十六,且刚好完结一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废柴就是这么有仪式感的人设→_→

其实就是因为懒拖了一个月(划掉

☆、鲛人侄儿

将最后一小块豌豆黄放入口中,轻轻抿碎,细细咽了下去,细软幼滑,甜而不腻,他早过了喜欢吃甜食糕饼的年纪,却对兄长备下的点心十分欢喜珍惜。

杜言疏用巾帕将手指一根根擦干净,挑起车帘子,雪停了,冬日暖阳融融,映在雪地上却是晃眼。

瞧着一地刺目的雪光,他微微眯起眼睛轻叹了口气,说起这鲛人侄儿,又是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

杜家本还有一位大少爷,姓宋不姓杜,名叫宋斯如,是杜家家主义兄之子,最得疼爱。

当年杜家主杜子循有一位至交好友,叫做宋雪明,两人意气相投结为义兄弟,并肩持剑游历修行数年,轻狂年少逍遥胡闹了一阵,后各自寻了道侣成了家有了娃,兄弟情义却分毫不减,时常一道儿玩赏风月狩魂猎怪,杜家与宋家,也成为北垣境内两大修行镇灵家族。

可好景不长,后宋雪明夫妇双双陨落,原因无人知晓,树倒猢狲散,宋家彻底败落,杜子循便将他们的孩子接来养,因担心他被府上人欺负,还认作义子,视如己出,待他比自己亲儿子还亲厚。

宋斯如比杜言疏年长整整十岁,在杜言疏不甚清晰的记忆里,这位大哥哥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儿,整日铁着一张不苟言笑的面孔,跟棺材板似的,也鲜少与他们说话,更别提玩闹了。

如果说杜言疏给人的感觉是清冷疏淡,那宋斯如便是严酷肃杀,有背景板与棺材板之别。杜家庄上上下下面上恭恭敬敬唤他一声大少爷,背地里却都躲着他,生怕一不小心招惹了去。比起笑若春风斯文俊美的杜二公子,宋斯如可以说相当不得人心,况且,又不是杜家的血脉,唯一肯真心待他好的,只有家主杜子循。

在宋斯如十八岁那年初冬,杜子循仙逝,杜家庄里里外外一片雪光一片白,在兵荒马乱的哭丧声中,宋斯如在杜府最后的靠山轰然倒塌。

第二年开春,宁州沿海有叛变的鲛人族出没作乱伤人,宋斯如亲自率众族人灵奴前去围剿,却不料作乱的鲛人没剿灭,宋斯如却把自个儿的后路名声都剿没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杜家大少爷携着作乱的鲛族女子私奔了,是那年春天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丑闻,据说民间都出了好几版话本,戏班也唱了好几处戏,一出比一出精彩,一出比一出离奇,世人皆道,杜家二公子手段高明了得,杀人不见血,是个做家主的料。

思及至此,杜言疏冷声一笑,这些诽谤兄长的狗屁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会信。

而据那鲛人魔物所言,他便是宋斯如与鲛女所生之子,宋珂。

杜言疏暗暗琢磨着,他们虽无血亲,却多多少少脱不了干系,心中自有定夺——

重活一世,我虽未必立刻取了你鱼命,至少也要将你放在眼皮子底下,管束调*教一番,让你再无可能为祸人间,不行则杀,晾成鱼干喂猫,绝不姑息。

况且,你还唤我一声小叔不是。

——是,你叫宋珂,小叔可记住了,呵。

……

归州是个颇为富庶之地,东面靠海,城池内河港交错水运便利,东南西北海内外客商云集,自古丰饶,可此地盛产鱼虾海产这一点,让杜言疏多多少少有点心里发毛。

落了夜,车窗外闪过星星点点的灯火,杜言疏知已身处归州地界,便从衣襟中掏出一张符纸,指尖在其上潦草勾画一番,注入灵力默念咒决,漆黑的空间里有一抹冷森森的白影闪现而过,若隐若现十分虚弱,阴灵悬于半空中,朝杜言疏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杜言疏对这驻守于归州的灵奴微微颔首,灵奴会意,飘忽轻盈的灵体渐渐缩作一团,化成一蹙冷幽幽的鬼火,飘在马车前方,引杜言疏朝码头疾驰而去。

这日正是十五,海生明月,码头上月色渔火半明半昧,天黑后商贩将货物都收进了舱内,水面上一派平静寂寥,循着鬼火的踪迹,杜言疏停在一处船舱前,舱门紧闭,从门缝中隐隐透出火光,舱内传出觥筹交错的热闹声响。

杜言疏轻叩舱门,船内的声响顿时凝住了,片刻,窗扇被拉开一条缝,一位颇为富态的中年男子探出脑袋来,面有疑色瞧了眼杜言疏道:“公子何事?”

私贩异兽向来是见不得光的买卖,商贩自然格外小心谨慎些,提防着官府来拿人。

杜言疏尽量和缓神色,拱了拱手道:“在下杜玖,此番想与老板买一鲛人。”杜言疏的大名,可不是寻常能用的。

老板闻言顿时眉目舒展,又瞧对方衣着不俗气度非凡,定是只能宰的肥羊,遂眉开眼笑道:“在下尹平,公子请进来讲话。”说着便拉开舱门,引杜言疏入内。

杜言疏矮身进入内舱,借着幽幽烛火瞧见一船人正在用晚饭,皆做番邦打扮,众人停下了碗筷,直勾勾静悄悄地盯着这位模样俊美的小公子,目光森森神貌诡异。杜言疏浑不理会,跟着尹老板穿过内舱,拐过一道暗门,不多久,行至暗仓。

“公子,我这儿的鲛人,可是新鲜的上等货,模样身段没得说,是一等一的风流,重点是,都是干净的雏儿。”

暗仓腌臜,常年不透风,一股陈年腐朽味儿混着鱼腥血腥气扑面而来,杜言疏猝不及防胃部一阵翻搅,忙敛息闭气,定了定神,遥遥望去,暗仓内摆放着几只木桶,月光暗淡,也瞧不出木桶里是个什么内容,偶有哗啦一声水响,估摸着是活物。

中年人擦亮了烛火,木桶中的活物觉察到了亮光,三三两两地探出头来,借着幽微的光线,杜言疏瞧见六七张湿漉漉的人脸,皆隐在五颜六色的长发后惊恐地望着他,偶尔一声水花溅落,鱼尾划出水面,在清冷的月色下泛着粼粼的光彩。

本是诡丽奇异的景象,在杜言疏看来却十分可怖,他深吸一口气暗暗别开眼,望向老板道:“可有一位青瞳黑发的鲛人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

这尹老板闻言,眼睛顿时一亮,鲛女生来极貌美,又是一副人身鱼尾的独特身段,很能勾起部分猎奇男子的占有欲,所以虽然明知官府查的严,仍有一些爱财如命的商贩铤而走险私自售卖,只为赚一笔大钱。

鲛女好卖价,鲛人男性却无人问津,除非某些爱好品味特殊的男子……但少之又少,养着还费粮食,故而无人售卖,前些日子他们无意中捕捉到一只鲛人,初看眉清目秀以为是姑娘,捕上岸了才发觉是个少年,而且还是个人鲛混血儿,十分不纯正,只有遇水才变成鱼尾。本想就此放生,又担心他得了自由回去通风报信,坏了他们的门路,所以便将就着关了起来,毕竟是人的面孔模样,下不去杀手,却也不给吃喝,打算待他饿死刮了鳞卸了甲尸骨扔海里罢了。

万没想到,此番竟有金主寻他而来,真是天降一笔横财,老板眼角眉梢堆满笑,顶起满是油光的大拇指道:“有的有的,公子好眼光,青瞳黑发乃人鲛混血儿,正是千万年难得一见的珍品,遇见全凭机缘运气,且那鲛人模样生得俊美非常,性格也温顺可人,一看便让人……”

“在哪——”杜言疏皱眉,截了他天花乱坠的吹嘘,言简意赅问道。

被杜言疏清冷细长的眸子瞧得浑身一颤,老板怔了怔,旋即讪讪笑道:“公子请随我来。”

杜言疏微微颔首,目不斜视地跟在老板身后,穿过盛放鲛人的木桶,偶尔余光瞧见泛着柔和光泽的鳞片,心底一阵恶寒。

即使内心翻江倒海的厌恶,面上依旧是八风不动的清冷,转过一只人形大缸,老板在他前方停了脚步,指着不远处一只铁笼子道:“就是他了。”

杜言疏顺着老板所指望去,怔了怔,并没瞧见预想中鲛人模样,而是四肢齐全的普通少年人,当然,那双天青色的眸子他绝不会认错——

拿在手中的烛火闪了闪,灯花噼啪作响,被锁在铁笼中少年人警惕地抬起眼,在光影错落间,四目相对。

暗仓内一片寂寂的静。

少年人赤*裸着身子,因为不属于「商品」,已经饿得脱了形,身上爬满鲜红狰狞的鞭痕,被烙铁烫熟的皮肤已经溃烂出脓。从凌乱微湿的长发间露出一双清亮澄澈的眼睛,天青色的眸子似平静的水面掀起一丝波澜,闪烁不定,戒备又好奇地瞧着站在不远处的杜言疏。

烛影重重,少年的目光掠过对方细长浅淡的眉眼,最后停留在杜言疏眼尾那粒血红的痣上。

这粒生在右眼的红色泪痣,一直是杜言疏的心结,每次他瞧见那点嫣嫣的红,总觉着触目惊心的违和与厌恶,一张清淡的相貌因这点煞风景的痣破了。

却不知,在别人眼里,这点妖娆的冲突却十分赏心悦目,再和谐美妙不过。

杜言疏沉吟片刻,微微抬起下巴,目不斜视冷冷道:“这条鱼,我要了。”

“……”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叔:这条鱼我要了

宋珂(悄咪咪开心):要被这位好看的大哥哥捡回家了?

老板:客官,这鱼要清蒸还是红烧?

小叔:腌了

宋珂:……已经仿佛是条咸鱼

☆、买鲛

老板闻言先是一愣,回过味儿来眼角眉梢堆了笑,却还佯作一副童叟无欺的口气:“公子要不要先验验货,瞧瞧他的鱼尾形貌成色?”

杜言疏听到鱼尾两字心头一紧:“不用验。”

老板瞧这小公子如此痛快,眼珠子贼溜溜一转,便开了个天价,杜言疏也丝毫不犹豫,掏出银票会了账,难得遇见如此阔绰好应付的客人,老板一脸肥肉都快笑出油来,反复叮嘱道:“公子记住,这少年是人鲛混血,只将他的腿浸入水中,鱼尾便显出来了,鲛人恢复力极强,他身上这些伤,不出半个月定能痊愈,保证不留疤。”

杜言疏太阳穴隐隐跳动,面上只淡然点了点头,微眯起眼打量瑟缩在笼子角落里的少年人,瞧他瘦得可怜,只剩一层薄皮包着骨头,街头的小叫花子怕是都比他多几两肉,手脚爬满青紫的冻疮,小腿手臂上几十条深红渗血的鞭痕触目惊心,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整个人似从地狱爬回人间的可怜鬼,只得一双眼睛清透有力,不卑不亢。

少年将两人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知晓自己被当做商品卖与人,又羞又恨,面上一阵青一阵红,狠狠用前牙咬住嘴唇,血腥气弥散开来仍不罢休,身子越缩越小紧紧蜷做一团,一双天青色的眸子却隐藏在遮脸的黑发后,炯炯地盯着这位面目清冷的买主,恨不能飞天遁地隐了身形。

“寻些衣裳让他穿了罢——”杜言疏顿了顿,又补充道:“用棉被裹着也行。”

“……”

似觉察到少年的窘迫,杜言疏敛了目光移向别处,没想到啊没想到,纵横一世无恶不作的鲛人魔头小时候竟混得这么惨?再遇的心境比预料中要平和得多,他很难将眼前这个困兽般的少年与那丧心病狂的魔头看做同一人,竟生出一些些不被自己承认的怜悯之情……

老板得了一笔横财,心中喜悦面上和气,领了吩咐便点头哈腰退出去寻合适衣裳,脚步声渐行渐远,舱内又恢复了沉寂。

杜言疏与宋珂两两相望,彼此不言语,僵持着都不愿先移开视线,半晌,杜言疏微微眯了眯眼,从牙缝里挤出清冷的声音:“你叫宋珂?”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声音不大,低似自语,耳力敏锐的宋珂却捕捉到了,身子明显颤了颤,面上血色顿失,猛然抬起脑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陌生人。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知晓自己的名字,宋珂——

从未有人将他当做一个真正「人」来看待,更不会关心他叫什么名字,只梦里依稀听到爹娘唤他宋珂……少年的嘴唇微微发颤,虽有疑惑,心底却觉出一种模糊的怀念来。

杜言疏将宋珂动摇的神情瞧在眼里,先是不解,揣摩了一番也渐渐回过味儿,反而不知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他不会更不愿抚慰人,气氛顿时有些局促尴尬。

恰好此时尹老板寻了套簇新的衣服来,朝负手立于旁的杜言疏殷勤一笑,将烛台放于台阶上,便手脚麻利地取出钥匙打开铁笼子,把衣服递与宋珂让其换上。

宋珂抱着衣裳仍缩着身体无动作,杜言疏会意,想十四五岁的少年也知羞了,故侧过身子垂下视线不去瞧他。

衣料窸窣摩擦的声音传来,更显沉寂,杜言疏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对宋珂现在的悲惨境况有些诧异,怎么说他爹宋斯如也曾是杜家大公子,怎的把儿子养成这可怜模样,竟流落到鲛人贩子手中差点活活饿死?

难不成早已遭遇不测……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台阶上的烛火闪了闪,倏忽灭了,从天窗漏下的月光此刻正移至铁笼子处——

“救命啊啊啊吃人啦啊啊啊——!”

尹老板凄厉的哀嚎打破沉寂,杜言疏瞳孔骤然一缩,猛然转过身去,清冷的月色下隐约瞧见尹老板跪倒在地,捂着手臂哀嚎不止,瑟瑟发抖从笼子里滚了出来,而此刻宋珂抬起眼,冷冷月色下原本天青的眸子已变成混浊的血红色,嘴角残留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自喉间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异声响,活脱脱一具异变的鬼尸……

而他面上的神情,杜言疏看得分明,惊惧交加,没有一丝半点嗜血的暴戾。

泣血蛊——!

杜言疏面色不变,敛息凝神将灵力汇于指尖,身形微动,月影轻晃,人已移至宋珂近前。

宋珂只觉头部胀痛欲裂,四肢僵硬百骸凝滞,心神混乱似被恶灵附体不受控制,被蛊惑般直朝杜言疏脖子处扑咬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杜言疏一手捏住他下颌,一手按住他眉间,源源不断的灵力汇入宋珂体内,温暖和煦的灵流在他全身经脉中游走,无孔不入渗透骨髓,柔和的灵力将他层层叠叠包裹了起来,躁动不安的情绪缓缓被抚平,宋珂感受到了魂核深处久违的安宁——

混浊的血色渐渐褪去,天青的眸子又恢复了清明透彻,月色下似有泪光闪烁,宋珂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拽住杜言疏的衣袖,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一句谢谢到了嘴边,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气力全失的身子骤然倒下,双眼一合,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杜言疏下意识的托住倒下去的宋珂,略微迟疑了一番,最终还是没放手,只将手从对方腰部移至后领口,以提小猫的姿态,轻而易举地将宋珂半拎半拉拖出了铁笼。

可这宋珂哪里是什么小猫,明明是条惹人烦的鱼……这般想着,杜言疏面上显现几分不易察觉的嫌弃。

作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宋珂的身子真是轻得骇人,杜言疏皱眉,垂眼瞧了这昏迷的家伙片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泣血蛊乃是最诡秘狠毒的巫蛊之术,夜行鬼女一族最喜以人类幼子身体培养此巫蛊。

十多年前夜行鬼女为祸人间,专盗取人类男童关在洞府中圈养,日日喂食妖血,以男童身体为容器养制泣血蛊,那些被作为蛊虫容器的男童十之八*九都命丧于蛊毒,幸存下来的孩童也失了人的本性,变成一具嗜血的傀儡,碰上根骨极佳意志力极强的,平日里与普通人无异,只十五月圆之夜方露嗜血本性。

杜言疏更是肯定,当年宋斯如定是遭遇不测,使得幼子落入夜行鬼女手中,成为培育泣血蛊的容器。

蛊毒入髓,渡灵气虽能暂时抑制泣血蛊毒的发作,却不能根除,要想彻底治愈,毒发之时万不可沾染血腥,每个月圆之夜得硬生生捱过去,忍受比剥皮抽筋还要难熬千百倍的痛苦,辅以清净决调理,挨够三十六个月圆夜,蛊毒方解。

这少年真是命途多舛,身体里流有一半鲛人的血统不说,又泣血蛊毒深入骨髓,十年后还有可能成为为祸人间的大魔物……思及此,杜言疏几乎想把他就此抛尸大海,死了一了百了,清净简单。

想归想,他自然不会真如此做,至少暂时不会。

拎着这条昏死的“鱼”上了岸,杜言疏将他往马车内随意一塞,又从衣襟里取出几张符纸,潦草勾画注入灵力,三四只阴灵白煞煞地悬于半空中,杜言疏与他们低语了几句,灵奴会意,身形一闪便消失在海面上。

还未等杜言疏的马车驶出码头,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叫骂呼救声——

“快来人啊船要沉了,救人——诶别急着救人先守住货物,别让他们跑了!”

“亲娘啊我这一船的货可要游走了,血本无归啊——!”

在深夜的海面上回响不绝,热热闹闹,杜言疏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人不救也罢,他的灵奴不会真伤了人命,至于那艘船嘛,自然要沉得彻彻底底的。

这一船的「货物」,终于可以重获自由了。

……

宋珂模模糊糊有点转醒的意思,头脑倏忽闪过一丝清明,眼睛却睁不开,似昏睡了许久,混混沌沌酸麻无力。定了定神,微微恢复知觉,浑身大大小小的鞭伤烫伤似消失了般,彻彻底底不疼了,宋珂确认似的摸了摸原本伤口溃烂的胸膛,竟光滑平整得连疤痕都没有,愣住了——

那个人知道我的名字,把我从鲛人贩子手中救出,替我抑制了血蛊毒发,又为我治好了浑身的伤……

躺在柔软洁净,微微透着日光*气息的被褥中,四下寂寂无声,宋珂吁了一口气,体会到久违的安心感。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咯吱一声被推开,漏进半扇日光,宋珂勉强裂开一条眼缝,先是瞧见一双洁净的云纹薄绸靴子,随后是一袭轻盈素净月白衣衫,最后才是那张清冷俊美的脸,融在冬阳暖暖的光线中,也令人生出几分温煦亲和的错觉来。

杜言疏缓步走至床榻边,将微温的汤药放在案上,只垂下细长的眼眸瞧着对方苍白的面孔,他记不大清宋斯如具体是什么样貌,印象里只有一张棺材板似的模糊轮廓,如今这孩子倒是生得青瞳乌发眉目俊朗,就是有些瘦得脱了形,虽然不想承认,这五官倒是挺让人赏心悦目的。

宋珂觉得自己躺着失了礼节,勉强撑着酸麻的身子端端正正坐于榻上,四目相对,此番是他先开的口,语气小心又郑重:“那日,多谢哥哥救了我——” 他琢磨着对方年纪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太多,叫哥哥总没错。

杜言疏显然没料到对方一开口就谢他,还唤他一声哥哥,微微挑眉,饶有兴味地瞧着他,不语,半晌才点了点头。

杜言疏是家中最小的,即使是比他年纪小的玩伴,也都恭恭敬敬唤他一声三少爷,加上他这人性情清冷疏离,更无人敢待他亲近,宋珂这一声「哥哥」倒是让他觉出些意思来。

宋珂瞧对方不言语,顿时有些紧张,鼓起勇气又一字一句郑重道:“哥哥的救命之恩,我宋珂铭记于心,一定会报答。”

杜言疏闻言,微微眯起眼,细长的眸子掠过一丝波澜,似笑非笑冷声道:“如何报答?”

宋珂眨了眨眼睛,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虚伪的漂亮话他不是不会说,只不过不想对眼前这位好看的恩人说,琢磨了一番,一字一顿道:“从今往后,我这条命便是哥哥的了。”

说出这话,宋珂的确有送出性命的觉悟,因为自小到大,从未有人待他如此好,所以这份恩情,他定铭记一辈子。

倒是杜言疏怔了怔,旋即唇角微微扬起,眼中隐着半明半昧的笑意,“既然如此,明儿便启程与我回家,可愿?”虽做出一副征求同意的样子,语气却是不容反驳的坚定强硬。

回家——?宋珂活了十四年,从未听到有人与他说起过这个词,不知怎的,心间忽而觉出一丝暖意来:“好!”

哟,上辈子没察觉,这鱼儿还生了颗小虎牙呢。

作者有话要说: 废柴:恭喜攻君解锁「被老婆捡回家」成就

吃瓜群众:你这侄儿哪来的?

小叔:买的

吃瓜群众:你家攻君哪来的?

小叔:买鱼送的

吃瓜群众:……

小叔(默默掏出爪机):强买强卖,已拨打消费者投诉热线

废柴知道这坑很浅,可手速渣我也很无奈,只能日更3000哭唧唧→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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