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马车辘辘驶过长街,两侧杂花生树,暖风拂柳。融融春光之中,过往行人却都面带惶然,匆匆走过门庭冷落的商铺酒肆,听见马蹄声时迅速避让在道旁,惊弓之鸟般躲开那些飞驰而过的报信士兵。
一个月前皇帝御驾亲征,却在虎阳关外被北凉掳走,数十万大军溃于一旦。
京城帝宫顿时陷入慌乱。
如今朝中虽立了新帝,可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随时可能渡水南下,令京城人心惶惶,也让伽罗满心忐忑——她的祖父身居右相之位,这回随同御驾亲征,大抵也被掳走了。父亲这两年在汶北为官,北凉掳走皇帝后挥师南下,不几日便攻占了汶北各城,他也是生死未卜,令人悬心。
可变故还是接二连三。
新帝登基没几天,东宫太子就派人千里飞驰南下,将她从淮南的外祖家带回京城。新帝旧时就与祖父不睦,前几年在淮南形同软禁,处处被外祖父监看,更是仇怨颇深。她虽能乘马车回京,沿途却近乎羁押犯人的架势,也不知是为何事?
伽罗眼瞅着流星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叹了口气,掀开马车窗牖。
“陈将军,前面右拐可通往学甲巷,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岁的少女声音柔软,日夜兼程的颠簸之后带了疲惫,加之神情憔悴,瞧着甚是可怜。
那姓陈的小将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道:“太子殿下有命,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
“我不是回府,只是顺路找个人,片刻就好。”伽罗解释。
那小将却还是不许。
伽罗无法。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态度强硬,兴许是有命在身,对自己颇为戒备,只好朝旁边的妇人递个眼色。这妇人是伽罗的奶娘,名唤岚姑,圆圆的一张脸甚为和气,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罗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将,竟得以破例同行。
途中瞧着,那小将对岚姑倒是偶尔能网开一面。
这回岚姑也是带了哀求的语气,将头探出窗牖外,连声说伽罗这回遭了变故前路叵测,进了东宫不知前途如何,未必还能见到亲友。太子虽不许伽罗绕道回府,可学甲巷离东宫不远,又顺路,还请他行个方便,许她耽搁片刻云云。
连番恳请之下,那小将虽未点头,却终是在岔路口命人往学甲巷去。
车里伽罗舒了口气,将袖中的信捏得更紧。
一路走来,她虽听说了前线战事变故,却半点得不到旁的消息。祖父的处境、父亲的下落、府里会被如何处置,她心里半点都没数。
如今去东宫必是凶多吉少,不管怎样,总得先想办法探些消息。
伽罗没法回府,仓促之下,只能先去寻姚谦。
想到姚谦时,伽罗原本忐忑的心倒镇定了不少。
那是她外祖父的门生,虽然出身不高,却是淮南有名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才华卓然,外祖父爱其才华人品,悉心指点教导,又帮他进国子监读书,去年中了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历练,对京中近来情势应当知道不少。
伽罗八岁丧母,十岁被送往淮南后便一直住在外祖父家中,姚谦待她向来很好。
从他那里,兴许还能探到些消息。
且此时,伽罗也很想见到他。
到得学甲巷,伽罗按着熟悉的地址寻过去,甲字三号的院门敞开,外头停了辆马车,有仆人在匆匆搬东西。
伽罗稍觉意外,还未同岚姑走至门前,旁边几个男子行过,对着院子指指点点。
“看样子,是真要搬走了?”
“攀上了凤凰,可不得搬走吗?能娶徐相的千金,这回他倒是小人得志了……”
“可不是,要不是靠徐相提拔,凭他也能进户部?”
……
议论声尚未走远,院里脚步声响,数名仆人簇拥之下,熟悉的身影挽着锦衣华服的美人走了出来。两人应是夫妻,男子揭起车帘,温声送她进了车厢,在他躬身进去之前,似是察觉什么,猛然朝伽罗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伽罗如遭雷击。
俊朗的眉目,高挺的身姿,玉冠华服映衬下精神奕奕,是熟悉的模样。他的唇角尚且带着笑意,如同从前在淮南时,一起跟随外祖父游春踏青,他君子如玉,举止温和,笑着教她认山间花木。
听外祖母说,姚谦曾向外祖父求娶自己,外祖父也与父亲商议过,有意等她年满十五后定下婚事。
她也曾期待那天的到来。
可如今,他竟然成婚了?他娶了徐相的千金?什么时候?
伽罗脑海中全然空白。
对面姚谦显然也没料到她竟会来这里,掀帘的手僵在那里,一怔之后面色微变,旋即不动声色的落下车帘,隔断视线。
辘辘车声响起,装饰华贵的马车在仆人的簇拥下很快走远。
伽罗倚靠在岚姑身上,只觉有万钧重物压在胸腔,呼吸都变得困难。
曾经那样熟悉的人,却在此时装作不识!
哪怕听到皇帝被掳走,祖父战败的消息时,她都未曾这般震惊。是震惊,是难过,还是失望恐惧,她也说不清,只是手脚难以遏制的颤抖起来,喉咙渐渐干涩。她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将那封捏了许久的信收回袖中,握紧了拳走回马车,一只脚如同灌了铅,另一只脚仿佛踩在云端。
她看到陈将军目光狐疑,似在审视,只能竭力镇定,不叫脸上有太多波澜。
回过神时,车驾已然靠近东宫。
岚姑满眼心疼,将伽罗抱在怀里,声音又低又急,“……姑娘?就当他忘恩负义没心肝,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可千万别伤心。后面还不知道会怎样,你的身子还得保重……”
“岚姑。那个人,是姚谦吧?”
伽罗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陌生。
“姑娘!”岚姑没忍住,哽咽出声。
温热的泪落在手背,缓缓滚落,伽罗吁了口气,喃喃道:“是他就好,还以为我看错了。”
手里的信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她瞧了片刻,断然拦腰撕开。信笺柔软,她却撕得费力,片刻之后,外祖父的手信化为碎片,凌乱地躺在掌心。
伽罗寻个手帕包起来,交给岚姑,“回头丢了。”
“姑娘?”岚姑向来疼惜伽罗,此时觉得心都要像那封信般撕扯碎了,抱着伽罗不住安抚,“那些事咱们先不管,眼下如何应对太子才是最要紧的,姑娘先别伤心……”
“我没事。”
伽罗直起腰来,将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湿润擦拭干净。
马车停稳时,伽罗掀帘下去,姿态端然,面无波澜。岚姑被留在了外面,她则被东宫侍卫引着入内,穿过飞檐翘角的巍峨屋宇,绕过雕琢精致的婉转回廊,终在一处敞厅外驻足。檐头铁马随风,兽首峥嵘,廊下玉璧微明,窗镂菱花,皆是皇家威仪。
侍卫入内禀报,片刻后,由宫人带伽罗入内。
迥异于外面的春光柔暖,厅内金砖冰凉,两侧的铜瓮中水仙青葱,似有水汽蔓延。
伽罗低眉垂目,瞧见那一角墨色织金的袍角时便跪地而拜,“民女拜见太子殿下。”
厅内死一般静谧,伽罗屏住呼吸,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
膝下地砖冰凉而坚硬,她稍稍抬起眼睑,看到袍角之下墨靴渐近,最终停在了她跟前。
“傅伽罗。又见面了。”上首声音轻慢。片刻后,冰凉的铁骨扇触到下颚,她随着那股力道抬头,便对上了谢珩的双眼。墨玉般冷硬的瞳孔,分明藏着锐利,如同隐忍鞘中的剑锋,稍有触动,便会喷出森然寒意。
熟悉的冷硬轮廓与淡漠神情,令伽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也是在暖春二月吧?那会儿正是淮南各户人家扎堆设宴赏春的时候,身居刺史之位的外祖父亦设宴游春。彼时她初到淮南不久,跟着表姐们在后园游玩,瞧见年长的表兄们形迹鬼鬼祟祟的,便好奇跟在后面偷看。
没多久,她便透过假山洞见到了一位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青松般立在那里。
他的穿着甚是华美,容貌气度比同龄的表兄出色许多,想必出身教养极好。然而外衫上却染了许多脏污墨迹,他沉默着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目光却如同剑锋,刺向旁边的表兄们。伽罗站得低,还能看到他紧握在袖中的双拳,明媚阳光下,手背上青筋依稀可见,似是极力忍耐。
后来伽罗才知道,他竟是惠王之子谢珩。
据外祖母说,惠王原本也是个贤王,却因在争夺储位时失利,被他那位皇兄贬出京城,移居淮南,由外祖父高探微监视,形同软禁。两兄弟在争储时拼得你死我活,新皇帝登基后改了年号为端拱,因对惠王仇恨极深,不止将他的封号改为晦王,还授意高探微肆意欺辱,以平心头之愤。
那日的情形不过是惯常的把戏,往后的日子里,表兄们花样百出,外祖父和同僚甚至还奉命联手,害死了惠王的长子——据说当年惠王为了争储,曾害死过端拱帝的长子。
那些事是真是假,伽罗无从分辨,只是偶尔看到谢珩时,会发觉他的神情越来越冷。
外祖母吃斋念佛,总说外祖父这等行径是在造孽,告诫伽罗不可学他们。伽罗固然不会掺和这种事情,却也无力阻止表兄们的胡闹,偶尔远远看见,只能同情。
谁知今日,昔日忍辱求生的父子竟会重掌天下?
端拱帝御驾亲征时自认为绝无失败的可能,却未料马失前蹄,落入敌手。京城中留守的太子原已是十五岁,却不知为何呕血而死,连同他八岁的弟弟也在宫中暴毙。
皇帝被俘,朝纲无主,有朝臣力平众议,迎惠王回京登基,才勉强稳住局势。
而今敌兵未退,朝政未稳,谢珩这般急迫的将她带回京城,会是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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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颔下的铁扇骨冰凉清晰,如同剑锋抵在咽喉,伽罗保持着跪地的姿势,脑海中无数念头闪过。她竭力不去想往日过节,让声音尽量平稳:“不知殿下召民女回京,是为何事?”
谢珩未回答,将扇骨往她咽喉稍探,便见她眼睫颤动,分明藏着恐惧。
他将伽罗盯了片刻,倏然收手回身。
“右相傅玄谗言惑主,令我三十万大军败于虎阳关,太上皇落入敌手,其罪深重。武安侯府已被问罪查封,你也是戴罪之身。如今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朝臣力主议和。傅伽罗——”谢珩稍顿,声音低了些,“明日,你随我北上。”
“殿下是说,让我跟着北上议和?”伽罗愕然。
谢珩背对着她没说话,背影有些僵硬。
旁边一位男子应是东宫属官,上前解释道:“北凉派出议和的是王子鹰佐,他要我们带傅姑娘北上,才肯谈判。如今北边已无力应战,百姓受战乱之害苦不堪言,议和势在必行,还望姑娘以大局为重。若能促成议和,殿下自会奏请皇上,对贵府从轻发落——姑娘可是与鹰佐相熟?”
伽罗摇头,“民女幼时虽曾在京城住过,十岁便去了淮南,从未去过北地,更没见过什么鹰佐王子。大人莫不是……弄错了?”
“鹰佐的亲笔书信,要的就是姑娘,绝不会错。”
“可我……”伽罗一时语塞。
自己跟鹰佐素昧平生,鹰佐却指名要她去议和,莫不是因祖父的缘故?可这回被掳走的朝臣不少,她在武安侯府中也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为何偏偏要她去?
这问题她想不通,谢珩显然也没想通。
他回身瞧着伽罗,示意侍女将她扶起。十四岁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柔软裙衫之下,窈窕身姿初显。因伽罗的母亲是异族人,她的瞳孔稍见微蓝,顾盼间如有水波荡漾。浓长如同小扇的眼睫颤动,肌肤也比旁的姑娘柔白细腻许多。加之淮南气候温润,养得那肌肤吹弹可破,嵌上明亮的眸子,精巧的唇鼻,容貌极美。
这样的容貌,让男人心动并不意外。
可伽罗这几年除了年节回京外,几乎都在淮南,这一点谢珩是知道的。鹰佐王子远在北凉,怎么会见过她?
若不是见色起意,鹰佐又为何指名要伽罗同去,将她跟议和这样要紧的事绑在一起?
谢珩的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看到她也是茫然而忐忑。
“先回府休息,明天我派人接你。”最终,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厅。比起先前的冷硬态度,这话倒是软和许多。那位东宫属官也不再耽搁,简略交代了几句北上的事,便命人送伽罗出府。
外面岚姑等得满心焦急,见伽罗毫发无损的出来,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马车,没了旁人,岚姑忙低声问道:“太子可曾为难姑娘?”
“没有。他丝毫未提旧日的事。”伽罗闭上眼睛,重重变故之下,只觉心神都不够用了,“岚姑,我心里乱,想眯会儿。”
岚姑松了口气,便将伽罗揽在怀里,让她暂且睡上片刻。
东宫之内,太子詹事韩荀待伽罗去远了,便也转入内厅。厅内静谧,谢珩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摆着柄剑,漆黑乌沉的剑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剑柄,似在沉思。
韩荀没敢打搅,半晌才听谢珩问道:“她走了?”
“已经送回武安侯府了。殿下当真要带她同去?”
“情势所迫。”谢珩回身,吩咐道:“准备辆舒适些的马车,调两个侍卫给她。”
韩荀诧异,“这回北上时间紧迫,皇上吩咐一切从简。当年王妃的死,前两年信王的死,都跟傅家、高家脱不了干系,臣记得清楚,殿下更不会忘记。殿下不计较旧仇已是宽宏,无需过于善待。何况这回鹰佐的要求蹊跷,未尝不会跟被掳走的傅玄有关,其中未必不会有阴谋,殿下何必……”
“我知道先生恨高家,当年兄长惨死,我只比先生更恨!”谢珩打断他,长剑铮然归入鞘中,“可男儿未能征战沙场,却要她弱女子去议和。这种事,总归是我辈的耻辱。”
韩荀微怔,半晌才道:“短短几年而已,国力就衰微至此……唉!”
他一声长叹,应命退出。
武安侯府外,春光洒满青石路面,两座铜铸的狮子威风凛凛。
数月之前,这里还是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勋贵之家,世袭侯门,相爷府邸,令不知多少人艳羡。而今门上匾额被摘去,左右数名禁卫军怒目而立,不许任何人轻易出入,如同牢狱。
伽罗靠着东宫的手令得以入内,同岚姑赶往锦绣堂。
屋舍依旧恢弘,内里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却因空荡无人而显得冷清。虎阳关之败令举朝震惊,新帝登基之后,便以右相傅玄失职贻误战事等罪名夺了武安侯府的头衔。府中仆从皆被遣散,女眷弱子暂时看押在此,随时可能被赶出府邸,不过十数日,府中就现衰象。
伽罗纵然对这座府邸感情不深,见状也觉鼻头发酸。
锦绣堂内,傅老夫人本已病倒在榻,听伽罗说了东宫的事,倒是打起精神来了。
“太子当真是这么说的?你随他北上议和,事成之后就会从轻处置?”
“他只说会奏请皇上从轻发落。”
“那也很好了!”傅老夫人愁眉苦脸了半个月,总算展颜而笑,“我们伽罗生得好,那位鹰佐王子既然这样郑重其事的要你过去,必定会珍重善待。你祖父还在北凉人的手里,恐怕你父亲也是。伽罗,到了那边,可得设法搭救,务必让他们安然回来。”
伽罗咬唇,敷衍着应了一声。
长这么大,伽罗还是头一回听见傅老夫人夸自己,却是在这样的场合。她就认定鹰佐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色,才会费这样的周折?她就这样期盼自己能以色侍人?
伽罗瞧着傅老夫人那仿佛迫切想送她的鹰佐身边的神情,竟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她对北凉一无所知,想不透鹰佐要她北上的原因,更不敢想象议和之后会落入怎样的处境。忐忑与恐惧固然是有的,但她确实盼着尽快北上。
因为父亲所在的丹州地处汶北,已然被北凉占据。伽罗不知他处境如何,唯有北上,才可能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傅老夫人病了许久,神智难免恍惚,说话偶尔颠三倒四。
伽罗陪她坐了许久,断断续续的听她叮嘱,两位伯母闻讯,也赶来同她探问消息。伽罗也就势询问府里的消息,直至新月初上用完了饭,才身心俱疲的回到住处梳洗。
连日路途颠簸,变故接踵而至,身体累得像要散架,伽罗却半点都没有睡意。
她担心父亲的处境,尤其是看到府里的现状,这种担心就愈发强烈。甚至连姚谦突然变脸,转而迎娶徐相之女的事,在此时似乎也无足轻重了。
辗转难眠,伽罗取出长命锁握在手心,方寻到一丝安慰。
那是娘亲留给她的东西,这些年伽罗总是贴身佩戴。
伽罗的父亲傅良绍是傅老侯爷的第三子,年轻时也曾是京华才俊,颇得老侯爷欢心。后来他游历北地,遇到了伽罗的母亲南风,执意要迎娶为妻。南风是异族人,来历不明,老侯爷夫妇不愿要这等儿媳,自然竭力反对。谁知傅良绍心志坚定,见父母执意不许,竟自作主张与南风结为夫妻,还给南风寻了个身份,便是伽罗外祖父高探微之女。
木已成舟,老侯爷夫妇只能认了,却就此深恨南风,认为是她蛊惑儿子的心志。
就连伽罗出生后,他们也极度不喜。
傅良绍自知婆媳不睦,便寻机会外放为官,带着妻女在外生活。
那是伽罗记忆里最欢快的一段时光。
然而八岁那年,母亲无故失踪,据父亲说是意外丧身尸首无存。傅良绍悲痛之余,将伽罗送回府邸,却因老侯爷夫妇的成见,处境艰难。傅良绍无意另娶,又难以照顾教养伽罗,更不愿她在府中受委屈,及至伽罗十岁那年,便将她托付给淮南外祖家,而后往汶北为官,居于丹州长史之位。
外祖母待伽罗极好,亲生孙女般疼爱,让伽罗安安稳稳住了数年。
而今朝夕变故,不止傅家倾塌,高家恐怕也离倾覆不远了。
伽罗闭上眼睛,只觉身如风中飘蓬无依,不知会去往哪里。
次日清晨从睡梦中惊醒,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匆匆洗漱用饭后拜别长辈和几位姐妹,外头东宫派来的车马已在等着了。伽罗同岚姑到得东宫,那边已聚集了不少北上议和的官员及随行卫军,昨日带伽罗回京的陈将军带了个侍卫过来,引她二人换了辆马车。
伽罗透过窗牖望外,人人脸上都写着焦灼与担忧。
她正瞧着,忽然光线一暗,有个身影经过窗边,旋即车帘被掀起,一把匕首被丢了进来,落在她脚边。伽罗吃惊,连忙望外,方才经过的竟是太子谢珩,此时他已翻身上马,在与几位随同议和的朝臣说话。
伽罗吁了口气,取了那匕首,对着岚姑苦笑,“看来这一路上,可能不大安生。”
岚姑将她的手握住,温声道:“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姑娘。”
马蹄声动,侍卫前后护卫之下,议和的队伍出了东宫,沿朱雀长街驶出。低垂的柳丝拂过窗边,凉风中有细雨飘起,巍峨的城楼渐渐远去,伽罗落下车帘,暗暗握紧了那把匕首。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早上见~~^o^
☆、003
议和的队伍走得很快,晌午时稍作休息,一直到暮色四合才往官驿住下。
伽罗和岚姑被安排在一间屋中,因沾了太子的光,里头倒是格外整洁。那姓陈的小将名叫陈光,据说是负责她在途中的安危,住在了隔壁,方便就近照应。
他这回的态度倒和善了不少,还特地命人备了热水,给伽罗沐浴。
连日马车颠簸,骨头都快散架了,伽罗在热水中泡了将近半个时辰,觉得浑身舒泰起来,才擦净了穿上衣裳。岚姑知道她颠簸后胃口不好,没怎么用晚饭,已去外头买了几样蜜饯回来。
伽罗见了欣喜,拈一粒送入口中,香甜可口。
已经入夜,屋里却稍觉闷热,伽罗浴后浑身舒暖,便推开窗户望外。对面的阁楼上灯火通明,都是上等的客房,住着谢珩和随行的官员。此时隐隐有争执声传来,随行的侍卫严守在门外,不许旁人靠近。
岚姑道:“方才出门时就听见他们在争执,这会儿竟还没消停。姑娘别站在风口,当心受了风寒,路上难受。”
伽罗依言关上窗扇,“皇上登基仓促,太子这些年在淮南远离朝政,朝中人心各异,东宫根基不稳,难以服众也是自然的。岚姑,我今日在车上想了想这议和的事情,心里实在没底。先不说鹰佐为何要我过去,单说他们若议妥了,会怎样安排?”
“议妥了,咱们老太爷就能回来。”提起这茬,岚姑眉间忧愁更深了。
两国议和,那鹰佐却非要伽罗这么个小姑娘过去,算是什么事?若伽罗能全身而退便罢,若是她被北凉带走了,该如何是好?或者两边谈不拢打起来,她一个姑娘家,岂不危险?
伽罗却摇头,低声道:“若是老太爷回来了,太上皇是不是也能回来?这些官员们恐怕有不少盼着他回来,可太子会愿意吗?这一趟议和,还不知结果会如何。到时候祖父和父亲的处境就更难说了。”
“难怪!”岚姑忽然喃喃。
“什么?”
“刚才我出去的时候碰见个人,看起来官位不低,跟我探问姑娘和那鹰佐王子是否相识。我没敢说,搪塞了过去。”
“是哪个人?”
岚姑将他容貌描述过了,又将所穿的衣裳装饰也都说了。她本就是个心细的人,事情关乎伽罗,自然格外留心,不止记了容貌,就连身上的细微装饰及衣裳花纹都记住了。
伽罗沉吟片刻,道:“看衣裳花纹和腰间配饰,想必是鸿胪寺的人。咱们还不知底细,往后任何人问起,都得搪塞过去。”
岚姑应命,眼瞧着天色已晚,明日又得早起赶路,便同伽罗早些睡下。
次日依旧匆匆赶路。
谢珩很忙,晌午用饭的间隙里,还有飞马来报消息,请他处置事务。
伽罗纵有无数疑虑,目下还不敢招惹他,默然用完了饭,正要回车中时,迎面却碰见了昨日岚姑描述的那人。他年纪不到四十,长相倒是挺斯文,见着伽罗也不摆官架子,只是道:“这位就是傅姑娘?”
伽罗诧异。
她自登程以来,因谢珩不欲为人所知,时常戴着帷帽,极少露出真容,更不曾张扬身份。眼前这人哪怕偶尔能瞥见她的面容,怎会认出她?
心中狐疑不定,她屈膝行礼,端然应是。
那人便道:“昔日我与令尊相识,常有来往,尊府老太爷做寿时也曾见过姑娘。不想转眼数年,姑娘都这么大了。这一路马车颠簸,姑娘可还习惯?”
“多谢大人关怀,一切都习惯。”伽罗含笑回答。因对此人并无印象,并不敢立刻深信。
话音才落,忽听后面有人咳嗽,旋即就见太子詹事韩荀走了过来。
“殿下吩咐稍后启程,陈光——请傅姑娘上车。”韩荀毫不客气的打断两人,朝那人做个请的姿势,各自回队伍准备启程。
伽罗就势走开,心中狐疑,便向陈光道:“劳烦陈将军,方才那是何人?看韩大人的样子,似乎不愿让我跟旁人多说话。”说罢抿唇微笑,仿佛自嘲。
“那是鸿胪寺卿,彭程。殿下吩咐过,议和事关重大,不可旁生枝节。”
“多谢。”
鸿胪寺卿这个人伽罗倒是有点印象。先前过年时,她回到京城的侯府,有日正跟父亲说话,外头忽报有人来访,正是此人。
听父亲说,彭程是当今徐相徐公望的得意门生,手段圆滑,极擅逢迎。伽罗的祖父与徐公望都是当年极力相助端拱帝夺位的人,靠着恩佑居于相位,他又只求尊荣不求权势,与徐公望处得颇和睦,彭程因此对傅家也颇殷勤。
徐相弄权,与谢珩父子也有旧怨,这会儿必定盼着太上皇能安然归来。
那么这位彭程跟谢珩必定也所谋不同。
难怪韩荀打断得那样及时。
伽罗靠着厢壁,闭眼养神。他们都各有所图,她该怎样打算呢?
于私,她当然盼望祖父和端拱帝能被放回,或许还能保住侯府尊荣,外祖父家也不必被谢珩父子寻仇。可论公,端拱帝虽擅诡谋得了帝位,作为皇帝却十分失职,贪图享乐不理政事,放任徐相弄权、右相居其位而不谋其政,朝中党派互争,国力衰颓,这回更是误信人言,以至虎阳关溃败。
这般情势下,谢珩父子主政,或许还能力挽狂澜。
可话说回来,这回伽罗迫切跟着北上是为了打探父亲的消息。凭她当然做不到这件事,若要借助旁人,谢珩和彭程谁会愿意帮她?
越往北走,情势越发紧张。
虎阳关大败的消息早已传遍,百姓恐慌之余,藏于山林的匪类却猖獗起来。官府紧防着北凉渡水南下,自然没空管他们,于是路途更不安宁。这日夜宿临阳城的驿站中,众位随行官员才稍稍松了口气。
临阳城占地不多,驿站的规模也有限,上等客房给了谢珩及官员们,余下的人都被安置在后面的阁楼。
偏巧伽罗来了葵水,途中颠簸,难受得要命。
进了驿站,她也没胃口吃饭,喝了岚姑找来的姜汤,随便垫垫肚子,寻个手炉抱着,早早就睡下了。
正自睡得沉,忽听房中有动静,她从睡梦中惊醒,睡眼朦胧中只见有个黑影俯身靠近,捏住她脸颊迫她张嘴。伽罗尚未来得及惊呼,口中便被塞了一团软布,旋即那人扯起伽罗,取个布袋套在她头上。
伽罗下意识去摸压在枕头底下的匕首,那人却出手奇快,迅速将伽罗两只手腕收在掌中,拿细绳子飞速捆住,而后将她扛在肩头,跳出窗外。
变故来得太快,伽罗甚至没看到陪她睡在对面床榻的岚姑,就已被夜风侵遍身体。
北地的春夜依旧寒凉。
那人飞速的奔跑腾挪,还不忘胡乱捆住伽罗的双脚。
夜风扫在肌肤,冰凉入骨。伽罗被那人制住动弹不得,惊恐之下又被冷风侵袭,微微战栗起来。好在那人轻敌,虽捆了她的手腕,却未做死结,伽罗挣扎之中用五指试着拨弄绳索,渐渐将其解松,而后摸向腕间的手钏。
那是外祖母特地请当地匠人做的,串了五粒珊瑚,另一半却是珊瑚金制的,约有一寸半长,外头雕刻精致花纹,里头却藏了枚细针。珊瑚金世所罕见,若是制成兵刃,能够削铁如泥,这细针自然锐利非常。
外祖母极擅医术,曾教伽罗认穴,当日制作此物,便是想着伽罗若遇恶人,能出其不意的寻机自救。
谁知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
伽罗将细针握在手中,极力辨认周遭动静。
匆匆奔跑中,弓箭破空之声紧随而来,旋即便是陈光的怒喝,厉斥那贼人当束手就擒。贼人自然不听,口中打个呼哨,似在呼朋引伴。
伽罗微惊,生怕他叫来援手,听得陈光声音渐近,一咬牙,认准贼人腰间要穴,狠狠刺进去。打磨锋锐的珊瑚金轻易刺破衣衫皮肉,深深没入穴位,那贼人没料到伽罗竟会突然出手,剧痛之下,手臂不由松了。
身上束缚一松,伽罗当即咬牙用力向外一翻,重重摔在地上。
荒郊野外,遍地乱石。
伽罗跌落在地,只觉身上被膈得疼,她也顾不得呼痛,一把扯去头上的布袋,但见月明星稀,远近树影参差。
陈光疾追而来,身后还带了不少侍卫。
那贼人被追赶,不敢再停留来捉伽罗,加之腰间穴位被刺,难免影响步伐,片刻就被陈光和众侍卫赶上,围在中间。
险情解去,伽罗这才觉出小腹难受。
她蹲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竭力让小腹暖和些。
谢珩赶来的时候,就见她缩成一团蹲在那里,夜风中身影单薄。
他回这北上格外谨慎,对于鹰佐指名索要的伽罗更是留神,听侍卫禀报说伽罗被掳走后便立时赶来。远远见她无缘无故从贼人肩上滚落逃脱,颇为诧异,走近时,但见她脸色惨白,只穿了中衣瑟瑟发抖,秀美的双眉微蹙,全然忍耐之态。
皓月银辉洒在她眼中,明眸中若有雾气渐浓,她瞧着他,泫然欲泣,甚是可怜。
谢珩脚步一顿,收回目光。
旋即,一件墨色的披风被扔向伽罗,将她满头满脑的罩住。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的前三天都是双更啦啦啦啦~
蟹蟹阿西的地雷~muaaaa!
☆、004
伽罗身上正冷,顾不得看谢珩的脸色,立时将披风裹在身上。只是小腹受寒疼痛,她站不起来,便还是保持蹲地的姿势,将披风尾部卷成一团,护住胸腹。
贼人被围困,不过片刻被击倒在地。
就在伽罗满心以为他能被活捉时,却听陈光蓦然一声怒吼,重重踢在贼人身上。
她讶然望过去,但见贼人被虽踢得晃动,却没任何反应,只管直挺挺躺在地上。
这竟然是个……死士?
她睁大眼睛,下意识的看向谢珩。
夜色下谢珩背对着她,虽不辨神情,后背却紧绷着,怒气显而易见。
他喝命陈光将贼人带回,旋即转身看向伽罗,脸色不善,若有怀疑。
伽罗只好竭力起身,微弓着腰腹走过去。
“多谢殿下相救!贼人身上有民女的东西,能否容民女取回?”她抬头对上谢珩阴沉的目光,见他并未阻止,大着胆子走到贼人身边。许是方才受惊不小,这会儿又有侍卫环立,伽罗竟未感到害怕,径直从贼人腰间取出那枚珊瑚金针,就着地下野草擦拭干净。
谢珩沉默而立,待伽罗擦净了,却忽然弓身,自她手中夺过细针。
他的声音与脸色同样阴沉,“是这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