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粮食丝绸从水路卸下,经由任劳任怨的牲口散往西南。
子煦仰头看城中飞檐走壁,因为许多京城商贾往来的原因,台城不少楼阁都仿照京城,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的家,遥远的皇城。
眼下因为战事,台城这座繁华之都也城门紧闭,城墙上奔走的兵士透出点儿犹豫。
一排排弓箭手向城内射出箭,于是城墙上有稀稀疏疏的反击,却只能任由宁军的箭带着一张张字条落入城内各处。
巨弩盛放着前几个城里病死之人的尸身,一字排开在城北面。
宁铮道只知道巨弩攻击的策略,此刻看子煦按兵不动,不知又是什么新战术,焦躁地派传令兵到前列探听。
子煦在城郊等了一天,又到日落时分,副将让人燃起熊熊的火把,于是城内呼应似的,城墙四个角也点燃火炬,城内有了零星的厮杀,继而归于平静,四面大小城门共计一十八扇,全部大开。
子煦在一队骑兵护送下进城。街道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人,四周屋舍门窗洞开,看得到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瑟缩依偎的兄弟姐妹,以及卧床不起的老人家,全是惶惶不安的普通人。
走出去一里,齐整的队列跪拜在他的马前,都是守城的兵士。他们捡拾到箭上的字条,经过一夜的商议,决定照子煦的吩咐,控制粮仓、城门、城墙、兵器库,并在看到信号之后在城墙四角点燃火炬示意。作为交换,二皇子承认他们的兵士身份,奖赏一个月的军饷,并且让其自行决定,往后是跟随宁军继续北上,还是就此解甲归田。
台城中心的鼓楼上,一个羽扇纶巾的人影立在高处,子煦的侍卫纷纷警备。
模糊的夜幕中,子煦看不清他的样貌,只听到他大叫:“我非贪生怕死之辈,只可怜满城百姓。身为朝廷命官,无言面对皇上。”一声闷响,直直坠落。
子煦握着缰绳用掌心摩挲了会儿,“同那些不肯降而被杀的兵士一起埋了,都是我大周朝的好男儿。”又隔空用马鞭示意守城军将,“帮我写几封信给你的同僚们,就说二皇子赏罚分明,台城完好无损,希望他们也都是明白事理的人。”
降军的军将诚惶诚恐答应着,按着吩咐,将宁军迎进城里,带着自己的军队退出到城南郊外驻扎。
“吩咐下去,台城已在我治下,宁军士兵需谨守军纪,如有一丝僭越,从下到上一个都跑不掉。”子煦吩咐完,便独自登上台城最高的鼓楼。
城里的百姓仍然不敢轻举妄动,都躲在家中,可四处灯火通明,没有病人痛苦的呻吟和尸体令人作呕的恶臭,这就是心甘情愿臣服于他的第一座城池,是他的。子煦闭上眼,默默感受居高临下的感觉,这座台城、京城还有整个周朝天下,都臣服于他的那天,也是这种感觉?
在鼓楼上立了有近一个时辰,才回到安置好的府邸。
睡得朦朦胧胧,梦见自己重回林间木屋,握住望霁的腰,执她的手涂完最后一片花瓣,然后她轻轻扭过头,淡淡的鼻息喷在他的面颊上……突然被侍卫叫醒,城西有士卒闹事。
急急起身,厅里,副将带着五六人立着,那五六人里有两个面带愧色的年轻士兵,也有倨傲不减的军官和军将。只看一眼,就知道是舅舅的几个心腹。
“夜半不休息不站岗,闹到我这里来?”语不带笑。
“报二皇子,小伙子年轻气盛,见着水灵的小娘子就……”士兵的长官替自己的手下作答,脸上带着笑,话语里颇为轻松,像在说轻描淡写一桩小事。
外头传来呜咽声,而且是个男人,子煦示意将他也带进来。
一个青衣青年跪倒在子煦跟前,眉目清秀、身材修长,一望便是个书生模样。先只是呜咽,这会儿到了皇子跟前,更是哭倒在地,只一个劲儿地叫“娘子、娘子”。
子煦从主位上站起,俯身握住他的胳膊,扶他起身,握下去只觉得过分纤细羸弱,且冰凉透顶,低头瞟一眼,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那个青年慢慢伸长手臂,子煦握着的,竟是他抓住的一截断肢。
“大胆!”侍卫拔剑顶住青年的脖颈。
子煦轻轻放开自己的手,望向泪水涟涟的双眼,“出什么事儿了?”
“我和娘子正要睡下,她去窗边合上窗户,却被这两个禽兽从街边望见,闯进家门,一人将我强按在地上,一人,一人将娘子……”他忍不住低头抹泪,“百无一用是书生,小的被按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娘子体弱,不堪淫掠,探手握我的手臂,刚刚触到,便被这个禽兽砍断手臂……”再一次哭倒在地。
“人家娘子呢?”子煦抬头瞪着毫无愧色的长官,转头喝问两个兵士,只见二人面面相觑,低下头来,一声不吭。
地上的书生猛烈地喘着气,“娘子哀嚎不已,两个禽兽乐此不疲,娘子在我眼前血尽而亡,血尽而亡啊……”他重重地咳嗽,吐出血来,然后趴伏在地上不动。副将上前探看,发现已气绝身亡。
“行军多日,莽撞些总有的,哪次打仗不这样。”长官走上前几步,冲子煦摆摆手,那架势,和舅舅颇有几分相似,像在教训一个小儿,“现在这书生也没了,人证没了,就这么算了吧,这俩小子我带回去,饿他个几天,看以后还敢不敢胆大妄为了。”说着,觉着事情就说定了,领了一干人等就要出去。
“来人,全部押下去,午时押上南城墙,让宁军们都准时在城内候着。”不等他们转身,子煦大喝一声。
铁甲粼粼的侍卫立刻捉住两个犯事的兵士。几个长官脸上的笑意还没有隐去,就惊恐地发觉,子煦抬手指了指他们,全部押入台城大牢。
宁铮道很是沉得住气,直到巳时才慢慢悠悠地上了子煦的门,也不管侍卫的阻拦,直接踱进外甥的卧房。
子煦正大展双臂,立在卧房中央,让侍卫给他穿戴锦袍,见到舅舅,微微一笑:“见过舅舅,不方便行礼,舅舅见谅。”
宁铮道一怔,脸上明显不悦,大大咧咧地在桌边坐下,“听说昨晚兵士闹事,让你给抓了?”
“是。”
“要我说呀,打仗不易,刑罚过重,扰乱军心,可就得不偿失了。再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何必在大军面前呢。”
“舅舅怎么目光这么狭窄了呢?”子煦慢条斯理地正了正自己的前襟,“我们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台城整个城池,连粮食、军力都得以保留,为我们日后所用,台城军民的态度至关重要。我要用这个法子,继续拿下去京城路上的所有城池。现在这两个败类犯下人神共愤的恶行,宁军的军心倒是不乱,可我需要统领的只是八万人的宁军吗?我要的是整个大周朝!这次若是姑息了,我往后还怎么保证投降不杀、还怎么施行我的大计、还怎么坐皇位、舅舅你还怎么上朝对我指点江山!”
宁铮道铁青了脸,摇了三下头,都没能说出半个字,甩甩袖子,走了。
☆、尸山血海(三)
正午的城墙上,两个犯事士兵和他们从下到上的四位长官,一字排开跪在墙垛边。城墙内侧是西南八万大军,外侧是决意跟随子煦的台城军士,城内外远近散布着台城内外的百姓,带着怯怯的神色远观。
副将洪钟般的嘹亮嗓音,宣读了所有违犯的军纪,两名士兵斩首,四个长官杖刑,一时城内外的窃窃私语汇成热烈的声响,如波涛如沸水。
行刑者刀起头落,罪魁祸首伏法,但四个长官却不依,以地位最高的那位军将最为不服,竟从地面站起,“我是你外公看着长大的,十六岁成为宁军伍长,摸爬滚打到这把年纪,为着这桩小事要受罚?”说着作势去抢一旁侍卫的佩刀,“你不看看自己倚靠着谁,我就替长辈教训教训你”
子煦一个眼色,沾满鲜血的刀再一次举起,所有人都被吓住,包括宁铮道。
剩余三个军官看着军将的人头在城墙上滚动,只能忍受杖刑,在一声声惨叫声的掩盖下,子煦走近宁铮道:“昨天到这儿的时候,宁军是八万,明天启程的时候,就是十四万。”用眼神示意城墙下正在运送军粮的兵士,有宁军也有归顺的台城军,总之是一帮亲子煦的人。
宁铮道远远看到,不知何时,宁军带着的粮草已同台城的补给混在一起,悉数掌控在子煦的手中。
“您一直教导我,我是要夺天下的人,夺了天下,我就是社稷的主人了,山河的主人怎么会任人摆布呢?”
宁铮道惊恐地抬头,被子煦按了按肩膀。
“但是舅舅,您和西南,始终是我的后盾,我需要您,就像我同样需要越阳王,将来辅国公的位置,一定在你们二位之间。”子煦说完便走下城墙。
因为血缘,他被外公收留,因为皇族,他才能得到这些兵权,外公和舅舅,究竟是他的亲人,还是利用他的人,早已无法完全理清,欠的情他记着,但要让他做傀儡,绝无可能。
一切进展得极为顺利,所到城池守军都听闻,二皇子带着瘟疫,对所有不降之处,全部屠城,一个个惊恐异常,纷纷投降,以至于到达凤州时,子煦已有了百万大军。
西北大军几乎以相同进度向京城逼近,朝廷军两头战线吃紧,西南西北两支军队只要占下一个城池,朝廷军就失去了那个城池的屯兵与粮草,而敌人则全得到了,因此应付得颇为费力。听说皇上毕竟年轻,又没有军事经验,摄政王心力交瘁。
凤州距离京城仅一座云州,据说集结了百万朝廷军。西北线上,也只剩下一座城,但越阳王的军队没有瘟疫倚靠,全都凭着西北军的骁勇善战与频频奇袭向前推进,战况激烈许多、兵力损耗也颇为惊人,现在只有区区二十万人,朝廷军放出风来,西北军面对的也是朝廷军百万大军,形势不容乐观。
子煦在凤州歇息的府邸,正是当年逃出京城时歇息的府邸,难言的巧合。他坐在窗边仔细思量。朝廷军东拼西凑,现如今剩下的至多不过百来万人,哪儿能两个方向同时开花呢?这宣称的人数定有水分,但分别是多少呢。
假如他是摄政王,西南面对百万敌军,力量参差不齐,西北面对二十万精兵,自己手上只有百万人,该怎么摆布?
思量了会儿,他自己会把二十万精兵放在西北,再拿剩下的大军围堵百万大军,至少两条战线势均力敌了。
云州是最后一道屏障,断断不会不战而降。云州城墙不输宜州,且更为宏大,而且借着山势,想要近城要经过极为狭窄的关隘,对攻方来说太过凶险。而且既然是朝廷军的最后一道防线,粮食必然充足,现在正值天寒地冻,宁军虽然人数多一些,却难以攻下。
子煦又想起当初攻打宜州时的鲜血四溅、毫无还手之力,这样的攻城他再也不想经历。
云城虽有足够的储备,可现在的西南大军也已不是当年梅岭山上翻下来的十万人了,现在身后所有的城池都在提供粮草,单这一点,短期看不出什么,长久看来,比云州的优势大了去了。
子煦睐着眼,想出了个法子,一下子释然。
他说最快半年,最晚一年,攻下京城,回去接她。现在将近一年过去,他想皇位,还要再等等,虽然比许下的诺言要晚,可他等不及了。于是找来子昊,“帮我去接望霁。”
一年来,他没有再和子昊提过望霁,既然都见不到,何必徒增兄弟二人的口角,子昊显然以为他的热乎劲儿过去了,冷不丁一提,双眼大睁,“怎么又想起这一茬?”
“一直在想。”子煦眼也不抬,自顾自执笔写信,离开了这么久,派这些冷冰冰的兵士去接她,不知她会不会害怕,他想提前把心里话说给她听。
“你知道吗?雨吟一直跟在西北军的大军里,要不了多久,你们就能相见了。”子昊强打精神,想要提起他哥的兴致,“我们和她分开五年多,又要相见了。”
子煦抬头,“我知道。你帮我去接望霁。”
子昊张大了嘴看着他,然后一字一顿,像是咬牙切齿:“即使要召侍奉宫女,你也要先立后。”
“我知道。”子煦将信纸叠好,“让你的侍卫只管把她接来,剩下的我自有安排。”
“什么安排?”子昊几乎用吼的,“什么安排不能告诉我?”
子煦嘴角一挑,“你说过,我是要夺天下的人,没有告诉你的安排多了去了。”
“哥,现在你说话,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我们兄弟二人的感情,居然抵不过这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救了你我的性命,帮我们绕过阳关,才有今天,才会有明天,退一万步说,即使这些她都没做过,她也是我的人了,你对她该拿出尊重来。”子煦的话说得也很重。
“明天?哼,明天!”子昊笑得有点儿凄凉,“夺了天下的人,果然不同了,我去,我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落寞,“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做皇帝了,果然是不同了。”
立在城墙上,看子昊亲自率领侍卫重又向西南进发,一颗心才放下,做皇帝这个念头带来的喜悦,都不及现在。
书房里,几个军将已经聚在一起,向子煦提议攻打云州的战略,因为双方人数相当,朝廷军占据有利地形,又几乎是他们的绝唱,定会拼命抵抗,哪一种安排都做好伤亡近半的准备。
子煦听完,摆摆手,“那几个关隘太险,别进了,在外圈将云州围好。”
几个军将以为听错了,“然后呢?”
“围着就行,需得滴水不漏地围,外面的一个不许进,里面的一个不许出,这样围。”
“那,围到什么时候呢?”
“什么时候他们降了,就到时候了。”子煦淡淡地笑,这么看来胜负已经定了,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和凤州的悠闲缓慢不同,西北军用极快的速度将朝廷军防线撕了个口子,长驱直入,直打到京城郊外。
子煦隐约察觉出不同寻常,但云州有那么多敌军,虽是围着,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也就拨出十万人前去京城支援。这十万人亲眼目睹西北军杀入京城,想要跟进,却被西北军领头军将一句“不便管理”,而挡在城门外。随军进城的,还有一个项姓小王爷,是子煦隔了几层的堂弟,才十岁。
不断有京城内的战况传来,摄政王府被血洗、朝廷军的粮仓被抢夺……只一点,越阳王碍着自己异姓王的身份,始终没有杀入皇城内,还在等一个有资格的人走进去。
算着时候差不多了,子煦果然等来越阳王的使者,带着越阳王的亲笔书信,开头便是“二皇子殿下”,从前他玩笑的时候还开过“贤婿”的玩笑,如今,倒是不提了。
要求在信中写得清清楚楚,他要保留摄政王这个职位自己来做,要冷家保持对西北军权的控制,除却现今有的五军镇,还要再增加五个军镇,并且提前立雨吟的儿子做太子……
当初拼了命救他的人,如今成了要挟他的人,这世上,什么算对他好,什么算对他坏?子煦满心茫然,将信件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懒懒地对来人道:“我若说不呢?”
信使一看就是选出来的,不卑不亢、不惊不惧:“可能咱们大周朝要出一位十岁的小皇帝了。”
子煦也学着信使的模样,不愠不怒,“只怕皇帝太小,坐不住江山。”
“所以,二皇子最好还是应下吧。”
一时千思万绪,不同意,那便是西南军和西北军的一场恶战,二十万并不是西北的全部,显然在越阳王的老家五军镇,还有精锐盘踞,到时一场恶战不可避免,倘若两败俱伤,各地权贵心思又活泛了,都捉个项姓王爷要各立皇帝……
抬手让信使走了。看周朝四分五裂他不愿意,做傀儡他也不愿意。
“有客求见。”侍卫的声音再度响起。
☆、合卺礼(一)
走进一个瘦弱的兵士,带着外头重重的寒气,裹在厚厚的斗篷中,身上碍眼的“冷”字看得子煦眉头一皱。前脚送走一个冷军信使,后脚就又补上一个,越阳王这个老狐狸……
兜头的帽子掀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比外头的雪地仿佛还白三分,尚未出声,双眼倒像蒙了一层水雾,浓重的阴郁。
子煦一时惊愕,已听见她一声“子煦哥哥”,之后便泣不成声。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想要将她抱起来,像记忆中抱着那个小丫头一样原地转个两三圈的,然而手臂抬起又落下,这个大姑娘只让他觉着陌生。
他愣在原地,身体一震,腰间被她紧紧环住,小小的额头抵在他的前胸,于是他能真切地感到她每次哭泣的起伏和热烈的心跳。
“雨吟……”明明知道他在气头上,这会儿却让掌上明珠亲自出马,不知越阳王用的是什么计策,什么计策都不能让他得逞。
雨吟看着真的羸弱,大概因为西北苦寒,更因为心弱症。子煦好声好气地将她扶到软榻边坐下,倒一杯热茶让她捧着——依稀记得冬天她总是如此。自己站在桌子边隔着五六步,远远打量。过分消瘦的面颊、窄小的肩背,可五官和小时候那么相似,果然长成个美人。
“爹爹跟你要军镇、要兵权了是吗?”雨吟喝下两口,才勉强顺了顺气。
子煦缓慢地点头,她是说客?
“你如果不答应,他要另立小皇帝?”
她什么都知道,越阳王没拿她当个不谙世事的女儿养,她从来都是他权贵路上的重要一环。子煦的喉头梗着,物是人非,人心各异。
雨吟突然抽下头上一支翡翠琉璃簪子,长发瞬间落下,子煦一愣,就看到她的袖口寒光一闪,烛光中映出短刀,他上前一步,已听到“沙沙”声,一束长发割断。“拿几张信纸。”她的泪光在烛火中晶亮。
子煦将信笺摊开在她跟前,隐隐觉察出点什么,没来得及按住她的双手,锋利的刀口割开手指,殷红的血滴落信笺,晕开朵朵红梅。忙扯过一张白绢子按住她纤细的手指,“这是干什么。”
雨吟抽泣两声,放下短刀,右手执笔,娟秀的笔迹流畅地在滴了血的信笺上划开,“多少年了,雨吟自认为是二皇子的正妃,不管子煦哥哥是皇子、是亲王、是未来的君王、或是做了流寇,无论你到哪里,我都要追随,只可惜当年事出突然,才被迫分隔两地多年,如今重聚,我断然不会看着爹爹为难你。他还在想,若是立了小皇帝,让我去做小皇帝的皇后,做梦!我这就告诉他,我们已经行了合卺礼,天地为证,断发滴血为鉴,他若另立皇帝,父女情分今日断绝。”说话间,泪珠从面颊上滚落,她用沾血的绢子果断地抹掉,写好的信笺递到子煦跟前,“让人传到城内,我看他怎么办。”
子煦知道这封信的分量,却看到她又将簪子放在他的手心,以此证明是她本人无疑。他没有作声也没有动,他应该说些什么,可舌尖沉重。
雨吟看他的眼神抽动几下,“子煦哥哥,你,是疑心苦肉计?我不要什么太子儿子,不要冷家的兵权,我只要让爹爹知道,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子煦低头盯着手中沾血的信纸,跟前这个瘦弱的女子,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可是……”
“宁卿远求见。”门外久违的嗓音。
“进!”子煦不假思索地冲门外吩咐。
这一年来,子煦行军打仗,成长得黝黑健壮,而卿远显然在锦城仍过着从前的贵公子生活,同战火蔓延前并无二异,看到雨吟时明显一怔,而后不以为意地笑笑,朝着子煦作揖,“听说越阳王盘踞京城,父亲特特召我前来商议。”难得受到重用,即使舟车劳顿,卿远也受宠若惊。
“不用再劳心商议,这封书信一到,他就会放弃。”雨吟言之凿凿,转头望向子煦时又含着无限哀怨,“只求,保爹爹、保我们冷家性命无忧。”
显然卿远先前会错了意,将她错认为别的身份,现在即刻听出她是越阳王的女儿,识相地向后退了好几步。
“子煦哥哥,你不需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京城、皇城和皇位,你,你还在迟疑什么?你是怀疑我吗?”她冲外头唤一声“紫鸢”,原先在门廊候命的一位西北士兵走进来,摘下帽子,居然也是个女子,是她的侍女。“带这封信回去。”见子煦不动,雨吟从他手中重又拿过信与发簪递到侍女手中,紫鸢斗篷上的融雪往下落,像一场小雨,不知她们在雪中穿行了多久才来到子煦跟前。
“你们在门外候着。”子煦捏了捏拳,不费兵士夺下江山,他固然想,但他终究做不惯满口谎言、虚情假意的人。
雨吟本是分秒必争,见他这样迟迟疑疑的,倒急躁地咳个不停。
身后的门重又关上,屋里只有蜡烛跳动的声响,和子煦捏响的指节,“雨吟,那时候,我们太小了,你太小了。”
“什么?”雨吟见他一步步近前,惊异地摇头。
“我,我……”子煦长出一口气,面对眼前大睁的双眼,简直难以开口,“父皇赐婚的时候,我们都太小了,后来,后来我又向别人许下了娶妻的承诺,父皇的赐婚,我没法……”
“紫鸢,快去!”雨吟怔怔望着他,冲外头喝一声,嗓音却虚弱得很,然后俯下身,重重咳出一口血来。
子煦慌忙上前搀扶,“我给你找大夫。”将她扶到床榻上,返身就要往外去。
袖口被雨吟死死攥住,“子煦哥哥,你,留下,我的,身体就是,这样,我,有药,知道,知道,怎么治。”气若游丝,指尖用尽所有力气。
端起桌上一杯茶送到她唇边,子煦坐在床边,看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珐琅瓶,指尖颤抖得拿不出药丸,忙代她取出一颗,送到嘴边。
吞下补血益气丹,激喘了许久,她才逐渐平缓下来,疲惫地看着他,“五年来,你是我所有的念想,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期盼。”而后闭上眼,“我睡了。”
将被角掖好,子煦轻声走出房间,卿远已经召来两个侍女候在门口,子煦低声交代她俩几句,引着卿远走向东边书房。
雪夜格外安静,隔着几层院墙,才有巡逻兵士的铠甲声。
“你打算娶谁?怎么没听说过?”卿远话语间满是笑意。
子煦听得心间一松,打了一年仗,凶狠的敌军、惶恐的降军、毕恭毕敬的手下将士、时时对他怒目的宁铮道和子昊,他险些都忘记寻常的嬉笑与谈笑是什么样的了,不由地摆摆手,“一个猎户的女儿。”却觉得说得太轻描淡写,“早在梅岭山就帮过我的,一个猎户的女儿。”忍了忍,没有说出“望霁”二字,虽然想让全天下知道他想立后的这个女子,却仿佛觉得因为属于他,又不想对旁人说。
“那封信,紫鸢当我的面读了一遍,恭喜恭喜,不日就要登基了。”卿远微微让了一步,跟进书房。
子煦唤人端上凤州城最好的酒,多久没有和人把酒言欢过了,虽然他和宁铮道已经剑拔弩张过,但卿远这位表兄,带着闲适的姿态出现在眼前,带着令人怀念的诗情画意。
“听说父亲失敬了。”卿远替他斟一杯酒。
没想到他这样开诚布公,脸上却丝毫没有畏惧或愠怒,子煦微微一笑,点头喝酒,“你来替他说话?”
“我?”卿远笑起来一耸肩,很是洒脱,“怎样安置西南侯王的势力,定夺在你,我只是奉父命前来而已,我还是喜好观星占象,偶尔乏了,再寻个红袖添香在侧而已。”
“进了皇城,让你独领钦天监,再寻个百十个红袖添香在侧。”子煦和他碰杯。
“那就先谢过!”卿远又一次作揖,“这样平常说笑的机会不多了。”
“别,酒总是要喝的,天总是要聊的,现在以后,有什么差别?”子煦遥望京城的方向,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如今他终于回来了,能去母妃的衣冠冢前奉一杯酒,是他五年多来牵挂不已的事情。
进了皇城,要赐死现在皇位上的皇兄和一干人等,周朝上下不免震荡,甚至会出现反军,“不知要多久才能安定下来?”子煦冲卿远挑挑凤目,“天象能看得出来吗?”
卿远作势观天许久,实则天上满月过于莹白,照得天空一片透亮,鲜有星辰可见,“安定这可不容易看,什么叫安定,改换年号算不算安定?安抚朝廷大军算不算安定?大赦天下算不算安定?”
没想到他一连报出三样子煦打算放在前头去做的事情,卿远不仅仅有观星的本事,更有识时的才能,不禁刮目三分,“安定,就是指,我能安下心来。”
卿远意味深长地冲他一笑,“两月之后是立后的吉日,但你要到端午才能安心。”
☆、合卺礼(二)
京城寂静半个多月,云州城中被围困的军民们却没法如越阳王般淡定,不断有人试图冲出城墙外的包围,却被箭矢射倒在地。曾经,他们以为绝不会被攻破的城墙,到头来居然是累赘,是枷锁。即便冲出这道城墙,外头还有重兵把守。他们避之不及的二皇子,根本不要他们这样三三两两地投奔,他要无条件敞开的城门,或是军民全部饿死的空城。
子煦知道,云州不会轻易投降,一个个投降的个体他不要,想必再下去半个月,便会有饥民暴动,长此以往两个月三个月,面前将会是饿殍遍野的云州。虽然他的这些子民死了,但这座城终于拿下了,而他的大军得以存活,这么算来,他也未必残忍。一部分人死,一部分人活,江山社稷那些事儿,就是这样。
可他依然焦躁,子昊一定在执意赌气,所以一封书信都不送,存心让他干等。但这么点儿日子算什么呢,他的弟弟他最了解,既然跨马飞驰出去,再是生气,终归要带她来,只要能等到她,怎么样都行。
半个多月,他和雨吟隔着大半个府邸住着,他担心她的身体,却不再自己前往,而是派侍女前去,甚至会嘱咐卿远去,卿远能说会道,满肚子稀奇古怪的故事,能把她逗乐也是件好事。
又过了半个月,越阳王像云州城的饥民一样坐不住了,因为他翻遍自己的西北大军,发觉冷雨吟当真背弃他这个父亲,投入凤州城中,迫不及待地投入了子煦的怀抱,他的女儿,长大了,终究留不住。当年的如意算盘,没能将子煦算尽,却紧紧套住了自己的女儿,和他自己。
云州城的守将在毫无征兆的早晨,打开了城门,城头飘扬起白幡,他们心甘情愿地臣服,带着满城尚未损伤的军民,和整年的粮草,投向二皇子的麾下。
越阳王这才发觉,自己的二十万精兵算什么,带进城的小皇帝又算什么,因为子煦的大军可以将京城围一道,向外抵挡住驰援而来疲惫不堪的西北军,向内困住这二十万精兵,然后在京城外宣告他的皇位,哪怕城内再出十个二十个小皇帝,有什么用呢,他已经得到整个天下。
于是几乎同时,京城城门大开的消息传来,连宁铮道都抖了几抖,强自镇定地让仆人帮他穿戴齐整,恭恭敬敬地候在子煦的房门外。
皇位上的皇兄、皇太后自然罪无可赦,子煦恨不得能亲手结果他们的性命,但他已经在准备登基了,既然定为周朝的罪人,自然由周朝钦定的刽子手去结果性命,才符合礼制。
不过他去旁观了,刀起头落,五年了,他终于为父皇和母妃报了仇,夺回属于他的东西。
云州城投降的日子很是精妙,在新年的前十天。
于是皇城在十天内洗去盘踞多少年的血腥气,迎接他登基,为他开启全新的一年。
皇兄的后宫,他也让人经过精心筛选过,眼看着后面有贼心不死母族撑腰的妃子们,一起给皇兄陪葬,剩下的,便安置在法镜寺里安心礼佛,度此余生。
于是偌大的皇城,只有他,和一众宫人们。昔日朝歌夜弦的殿宇间,只有他这一个主人。宫人们是从西南西北凤州城精挑细选的,带着谨慎又敬畏的神气。偶尔子煦闷极了,突然抬头看他们,他们也在好奇地看他,仿佛他才是那个生疏新奇的客人。
新年的祭天大典上,他独自在祭坛上叩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知道,群臣也知道。册后的奏折几乎将他淹没。可恨的子昊,始终没有一丁点儿讯息送来。
越阳王胆战心惊地上奏,雨吟整日在闺房中以泪洗面,先帝虽然早已驾鹤仙去,但他的赐婚,无论如何都不该被废弃。
再一次看到冷雨吟的时候,她比先前清减几分,整个人几乎消失在华丽的锦袍当中,苍白着脸,立在他的御书房当中,双唇微颤,双眼潮湿。再是心存幻想,她也不得不认命,一个要娶她的男人,不会这样生疏地远远望向她。
“雨吟,我们情同兄妹,现在封你为长公主,满朝文武世家子弟,尽你挑选,我即刻下诏赐婚,这是今年皇族的头一桩大事。”子煦从酸枝木的座椅中站起,仍然远远地望向她,“我没有任何姐妹,你是周朝独一无二的长公主。”
雨吟怔怔立在原地,泪水一滴滴落在空旷的地面,吧嗒吧嗒的声响,如同夏日落在芭蕉上的雨滴,没有穷尽。
“我不要皇兄,我要丈夫,我做错了什么吗?”幽幽的声响从呜咽声背后升腾,“我做错了什么?”脚下一个趔趄,她跪在冰冷的地上。身旁紫鸢想要扶她起来,被她奋力挣脱,只能陪着她跪。
子煦依然远远地望她,“起来。”却不肯伸手。
“我要见我哥!”外头不耐烦的嗓音划破寂寥的皇城上空。
“皇上在见客。”
“皇上,是啊,现在是皇上了,我要见皇上!”
子昊回来了,子煦喜出望外,命人传他进来,甚至下意识地走出去几步。
走进来一个身影,高大急促,是风尘仆仆的子昊。
对了,望霁现在还只是个无名无分的猎户之女,怎么也不可能跟他进宫来,是子煦急躁得犯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