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一直流到地上,从脚跟蔓延开去,他束手无策。脑中飞快地闪过,桐君、巫彭……全都是医术高超的神君,和竹屋隔着一个南云海,要飞过去,太久太久。怀中的盼晴,攥着他的手臂滑落到身侧,他开始发抖,将她紧拥在怀里,试图停止流淌的血,却只是徒劳。
抬头四顾,茂林修竹、苍松翠柏、悬崖峭壁,一片墨绿,只眼前一株参天的合欢树,合欢花火红热烈,正是不规山,传闻中能满足三界任一人神鬼精怪愿望的妖山,当然是用昂贵的方式实现愿望。
一阵清风吹动竹海,在月色中滚动出一道壮观的波涛。
一名黑衣的清俊少年从顶天的合欢上,缓缓地落在子煦跟前十来步开外,他已经快要长成青年了,却有一张过分苍白的面容,愈发凸显一红一黑的瞳仁,颀长身姿,左右边各立一个妖艳的女子,都是一色的红瞳,他们都是妖。
“叔叔突然驾到,有失远迎,侄儿失礼了。”说着面带戏谑地吩咐左右的女妖道:“见过凤族的二皇子,也是当今凤族的太子,斗神子煦。”
子煦怀中抱着盼晴,跪在地上,望向不请自来的年轻妖王【注】。
“啧啧啧,听说九万年前,叔叔您在凤隐山涅盘殿上对我爹爹行刑,毫不留情地削下他的右翼来,那一剑甚是果断,只可惜我还没有出生,错过了轰动三界的盛况。好在今天,您又长进了,拿着龙鳞匕捅死了星渊天尊的女儿,这震撼人心的场景,终于让我赶上了。”
“星渊天尊?”子煦大吃一惊,低头看盼晴,可惜她的大半张脸全都沾上血污,五官已经看不真切。
“这就是东海帝姬娇龙和星渊天尊唯一的女儿,盼晴,也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个游走在世间,从未到过东海的鲛人。”妖王祝冥不紧不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像要将子煦撕裂。
“不规山集天地妖灵,收尽世间珍奇,早就听说能医死人活白骨。”子煦抬头看自己这个山妖侄子。
“不光能医死人活白骨,殒命的神仙都能救。”他走上前来,俯下身查看盼晴,幽幽地道:“可她必死无疑。”
“不规山什么都有价码,你出价吧。”子煦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来这妖山跟妖王做交易。
“叔叔的修为,都救不了她,想必心里也清楚,已经凶多吉少了。”他不紧不慢地背手走回方才的位置,远远地俯视子煦,“您用龙鳞匕捅破了她的心,还指望怎么救?”
子煦握住龙鳞匕仅露在外头的一截刀柄,确实是他掷出去的,但这只是把短刀而已。
“叔叔这么神通广大,居然不知道龙鳞匕?”祝冥冷笑一声,“龙是水族至高无上的皇,龙鳞匕自然是能要任一水族的命,否则三界之中,怎么只有一把龙鳞匕?她是鲛人,这一刀下去,魂飞魄散,她修为了得,苟延残喘这么久,这会儿还能有一息尚存,了不得。”
魂飞魄散?子煦只知道凤族的业火、鲛人族的寒散咒能叫神仙殒命。这把龙鳞匕,星渊天尊赠给他的龙鳞匕,怎么会有这样的威力。既然这是水族之皇的象征,星渊天尊自己便是水族的皇,为什么要送给他!
子煦将她抱在怀里,难道要看着她死,下巴蹭着她的头发,她为什么不说自己的身世,为什么对他只字不提?
“殿下,子煦大人好歹是您的叔叔,叔叔的忙总要帮。”茜衣的女妖柔媚地冲妖王一笑。
另一边紫衣的女妖眉眼间则透着凶恶,“他不承认殿下的母亲,更不承认殿下,算哪门子的叔叔?”
祝冥用手指剐蹭几下自己的下巴,异色的瞳仁一转,“本王想起来了,去年刚收的万年山参,大概真能吊住她的命。”
子煦眼中闪出希望的光。
“但吊住能怎么样,救活了她又能怎么样?叔叔,再给您多少遍机会,您都会杀她千次万次,一次都不留情,山参给她有什么用?”
“不会的。”子煦坚决地抬头,“你要的价码我都能给,把山参给我。”
祝冥从鼻腔里发出几声不屑地否定声,摇着头,“不规山可不是市集,任人索取,您以为出价就能买?条件得我来开。”
“你开便是,把山参,把山参给我。”子煦咬着牙,急促的气息几乎要喷出来。
“我们就打个赌,再给一次机会,您还会手刃她,若是您没有取她的命,山参送给您;若是您下手了……”
“我输了,把命给你。”子煦冲他吼道。
“哈哈,我要了您的命,凤隐山的士卒们不得把我不规山荡平了?我可不敢,还指着这祖宗的家业传下千秋万代呢。您要输了,我只取一样东西,不碍着您回天上去,行吗?”祝冥朝左右各抬了一击下巴,两个女妖都笑出来,恶意汹涌。
“行,怎么赌?”子煦用手背抚着盼晴的脸颊,血色已经一去不复返,不能再拖片刻。
两个女妖突然抬手,一块黑色的绸子张开飘向夜空,那块绸子上,有日月星辰,有阴晴变化,有四季交叠,转眼间便与夜色浑然一体。子煦竭力地辨认哪里是天空,哪里是绸缎,却觉着头脑昏沉。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位妖王,是下一篇玄幻文《山风蛊》的男主,文案中有直达链接,求收藏
上了活力榜,七天连续日更
☆、太极阁之变(一)
“恭喜王爷,是个千金。”
一品护国公府中,越阳王立在书房窗边,望向在绵绵春雨中都泛着嫩绿的亭台楼阁,东面府邸夫人惨烈的叫声,与西边偏房里飘忽的丝竹声混在一起,空中一道惊雷,这一天恰好是惊蛰,老天爷的算计,准准的。
越阳王眉头不展,就连进来通报的小厮,嘴上说着恭喜,面上也毫无喜色,垂手立在门边听吩咐。
眼中的是满园春/色,脑中却是赤红一片,八年前,他作为西北五军镇都统,领兵南下,与武幽王的军队会师,而后做开路先锋,率先冲入皇城、杀入寝宫,一剑贯穿沉溺女色的先帝咽喉前胸,满地鲜血,从此在脑中擦不掉。转身就在禁宫门前迎接武幽王,先帝的弟弟武幽王就这样被拥立为新帝,开启承天元年。
先帝在位时,不断充盈后宫,早已怨声载道,他却不知收敛,数月不上朝,任宦官为所欲为,到后来居然掠夺王公贵族的妻女,人神共愤。越阳王这一剑,赢得了无上荣耀,并被赐一品护国公爵位,成为当今周朝唯一一个异姓王。
白日朝堂上一呼百应,夜间府邸里歌舞升平,好一段康庄坦途、恣意人生。只有府里的人知道,外界带来的慰藉只是暂时的,更多时候越阳王却愁眉不展。
他是先帝亲授虎符的都统,是在神灵前起过誓,要保西北乃至整个周朝平安的人,却做了弑君者,八年来夜不能寐。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于是神灵惩罚他,让他绝后。
越阳王没有儿子,曾经有过一个,生下三日就夭折了,就连妻妾们先后生下的五个女儿,都没能活过三岁的。
这一次夫人有孕,他吃素九个月,只求上天饶恕,仍然是个女儿。
都说春雨贵如油,然而窗外的雨,已经连续下了一个月,都没有停,眼见着春耕被耽搁,可以预见秋季就有大灾。民间都说是天怒,怒当今皇帝沉迷于炼丹飞仙,政务被国舅一手包揽,曾经的明君,早已沦落与先帝无异。
国舅与越阳王针锋相对,让他得了天下,将来可如何是好。他越阳王,将门出生,从御前侍卫到西北都统,一步步踏踏实实,至于助武幽王登上帝位,他坚信是替天行道,一路才战无不胜。进了皇城,光耀门楣,到头来,不是为了到老看祖业尽失、一代名门没落的。
外面的雨突然停了。越阳王一怔。
“王爷,吉兆。”小厮甚是会见缝插针说些好听话。
越阳王抚了抚胡须,“这算哪门子的吉兆。”面色如常,内心却被小厮说动了。“我去看看母女俩。”
双手背在身后,已经盘算开来,他老了,也许这就是他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了,他可能真的盼不来个能承袭爵位的男孩儿了,但他不会将手上的家业就那么交出去。儿子可以继承越阳王爵位,女儿可以嫁人,甚至可以生下一统江山的外孙。
**
承天二十年,中秋前日,皇城东北神月院内,照例有一场皇家的击鞠赛。三品之上朝臣和皇亲贵族携家带口前往观看,官阶高的座次在前,官阶最低的只能看得几个黑点往返,却也不碍着他们谢主隆恩,兴奋异常。
越阳王的位子在皇上左手边,自打承天年起,他一直牢牢占据皇上右手的位子,地位高于所有亲王;然而五年前,皇上开始不上朝,国舅成了掌实权的,皇上右手的位子当然归他,越阳王屈居左手。
皇上连朝都不上,自然更不会来击鞠赛。主座上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俯瞰场上着明黄蟒袍的太子项子炎,那是她的儿子,以及对面着红色蟒袍的二皇子项子煦。
十多年前,自武幽王筹划举兵讨伐昏君起,她陪着过了多少担惊受怕的日子,想的就是有朝一日母仪天下,再将社稷交到自己儿子手上。怎么会想到承天三年,选才人进宫,宁妃这个妖媚胚子,牢牢抓住皇上的心,诞下二皇子项子煦,承天八年,又诞下三皇子项子昊。皇帝福薄,统共就三个儿子,倒有两个是宁妃的。
斗来斗去斗了这么几年,她们俩谁都没讨着好,皇帝对女色已经彻底丧失兴趣,这个世上,江山社稷美人子嗣,他都不关心了,只想要永生不死。
不幸中的万幸,皇上不问朝政,政权旁落,让国舅抢到,原本占上风的项子煦被立为太子的可能,也就没有了。
她低头瞟一眼自己的哥哥,无论如何,项子炎当了太子,已事成大半,关键时刻,家人果然是比夫君靠得住的。
至于宁妃,往哥哥右手边看过去,她的位置又远了一些,三皇子项子昊,才十二岁,上不了赛场,坐在自己母妃右手边,虽然地位低皇后许多,可看着仍旧碍眼。等皇帝驾崩,天下便在她和国舅手中,一定要好好收拾这仗着娘家势力,和她斗了这么多年的母子三人。再是西南侯王的女儿又如何,到时候在皇城中毒杀三人,待到西南侯接到消息的时候,荡平西南的大军已在路上。
这样想着,她长舒一口气,仿佛已经看到仇家魂归西天的场景,这口气出得甚为舒畅,这才发觉,场上击鞠已经开始。
皇戚重臣面前,皇后是所有人的皇后,哪怕她恨不得有个人举起球杖打烂项子煦的头,这会儿却什么都不能表现,不能为自己的儿子加油,相反还得在项子煦拔得头筹的时候,叫一声“赏。”
贵为皇后不能喜形于色,宁妃倒是能肆无忌惮地为自己儿子鼓掌,还有左手边令人侧目的越阳王,他本人稳坐靠椅,岿然不动,却纵容自己十二岁的女儿冷雨吟,在座位边又蹦又跳,给项子煦呐喊。是啊,雨吟和子煦的婚是皇上赐的,于是为了扳倒宁妃,如今还要将越阳王这个狡猾的老东西考虑进去。
二皇子得两分的时候,击鞠赛进入到一半,休息一炷香的时候。
子炎气喘吁吁,脸色通红,不知是劳累还是羞愧,走到他舅舅跟前,让侍女擦汗。国舅低声嘱咐他些什么。
那头子煦就意气风发许多,在他母妃前痛饮一杯冰镇过的梅汁,同弟弟闲话两句,走到皇后跟前恭恭敬敬行了礼,谢她的赏,而后又到越阳王面前致意。
冷雨吟自打出生就有心弱症,皇后叫宫中钦天监主簿和法严寺住持偷偷看过面相,都说越阳王克子,联想他之前的孩子都死了,这个小丫头能不能长成都难说,皇后便没有放在心上,否则也断断不可能让两个仇家联姻的指婚来得这样顺畅。
现在倒好,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可终究是活了十二岁,皇上下旨,让御医好生察看,还有三年及笄,拖拖拉拉,三年很快就过去了,到婚礼礼成的时候,再要灭宁妃一族,就又难了。这是她疏忽了。
子煦走到越阳王跟前,还未来得及行礼,腿边一紧,冷雨吟这个丫头,拉扯着他的蟒袍,“子煦哥哥,皇后娘娘赏了你什么好东西,分点儿给我成吗?”
越阳王喝一声“没规矩”,却是带笑的。
子煦灿烂一笑,转身对皇后的方向作揖,“皇后娘娘若不怪罪,我的东西,尽你挑。”
皇后烦透了这一伙人,本想当看不见糊弄过去,可子煦非得把她拉进这场谈话,只得含笑对雨吟道:“你子煦哥哥喜好弓骑,本宫赏的是北疆进贡的三枚和田玉扳指,他确实不需要三个,可即便都给你,一个也用不上,倒不如本宫再赏对和田玉耳环,专门让他送给你。”
一时座下都笑了,皇后同国舅对视一眼,这种时候就要沉得住气,一对耳环值个什么,赏他们十对八对就当打发下人罢。倒是他们还没成婚,翁婿之情倒笃甚,举国上下最重要的权贵都在这里了,若是他们觉着二皇子重又占了上风,情势于太子这一方就凶险了。
国舅掌权,不是没想过先把越阳王灭族,可越阳王根基深厚,手掌西北兵权,朝中交友甚广,他还真难以除根。现在双方对峙,两边谁的兵多都很难说,没有完全把握,不敢动手。风头盖过他,已属不易,再想把他往下贬,很难。
三个皇子都在一齐长大,可时间似乎不站在皇后这一边,因为随着年长,子煦与子炎间的年龄差距愈发不明显,若是等到子昊成年,他们弟兄二人身强体壮,又是另一番景象。
从前皇后日日盼着皇上回心转意,回到世俗,回到她身边,可这会儿,她头一次生出,皇帝还是早些去见他的列祖列宗为好的念头来。
回忆起年少结发,一对红烛点燃到天明的情形,恍如隔世,可他早就不是她的了,儿子还是她的,生命还是她的,于是那一点点不舍,随着子煦得的第三分烟消云散。
摆驾回宫的路上,她听到轿舆外,国舅叹一声:“皇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知道兄妹二人想到一起去了。
☆、太极阁之变(二)
皇宫西北角太极阁,终日烟熏火燎,散发出隐隐硝石的味道。皇上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出过太极阁了。
白天在朝堂上,国舅兼摄政王照例收了折子之后,由太监宣读他对前几日折子的批复。
堂上,有近一半是国舅的人,剩下的人当中有不少是越阳王的人,还有些零零散散谁也不跟的大臣们。所幸近十来年风调雨顺,大家浑浑噩噩混日子,居然也混了这么多年,归根到底是摄政王和越阳王还没有动手,大家按部就班,各司其职。
散朝之后,越阳王回望一眼宫城,缭绕的云雾比往日更甚,于是刺鼻的□□味弥漫在空气中,他隐隐觉着不祥。
用过晚饭,他循例考了考雨吟一些功课,不外乎《女诫》《女训》这些,才踱回自己的书房。窗棂飞进一只灰色的信鸽,他熟练地接过,取下腿上的字条,将鸽子递到仆人手中。那位仆人知趣地捧着鸽子退出书房,带上房门。
字条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无非不过皇上今天仍旧没有出门,都一个多月了,多一天少一天又怎么样呢。可捻过信纸的手指,却也染上火/药味,闻着叫人心慌。
传信的是太极阁外殿的太监,皇上炼丹需要硝石、硫磺,这所有人都知道,但量掌控得是很精准的,怎么会这样遍布四处。
越阳王反反复复地闻手指上的气味,猛然冲出书房,召来小厮,“快,快送信给二皇子、三皇子,就说越阳王在京郊西南五里的老树下等他们,让他们即刻动身。”
仆人们一脸懵懂,却知道事不宜迟,即刻去马厩牵马。
“叫他们走东华门,另外再备辆马车,让雨吟跟我一起来。”
京城同皇城一样,昏昏沉沉安安静静许多时日,没有一丝秋高气爽的开阔之意,反倒沉闷至极。亥正时分,天空无一丝星月,只黑漆漆一片,映着橘黄的灯光,像个无聊的梦境。
城东二皇子与三皇子的府邸角门几乎同时打开,黑色的骏马载着身上黑色锦衣的皇子,向最近的东华门飞驰而去。
平淡无奇的深夜,哒哒马蹄声的确引起不少闲来无事人的兴趣,路边不断有窗户打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最初,他们只看得到一排红色的火焰,悬在空中急速前行,心中一惊,待定下神来,原来是黑衣的骑兵护卫着同样黑衣的人,那火焰,只不过是他们的火把。
守城门的侍卫,居高临下望向聚拢在脚下的皇子与骑兵,冷冷地道:“城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关了,谁都不得进出。”
“你看好了,要出城的,可是二皇子和三皇子。”
“谁都不得进出。”城楼上还是这样慵懒的语调。
守城门的侍卫全都换成国舅的势力,难怪不买他们的帐。
黑黢黢的墙垛边,缓步走来一个背着手的人,胡须在空中飘荡,“换班了,你下去。”
“副千总。”侍卫敛了方才的懒散。
“开门。”小小千总,还只是个副的,在小兵面前却高大如泰山。
“这……”
“我让开的。”
两位皇子在城楼下,仰头看那侍卫卑躬屈膝,畏畏缩缩地走下又陡又窄的石阶,用力转动绞盘,副千总居然也搭把手,一起用力转动。
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城外在寒风中发出“沙沙”声的桦树正在唱这一年最后的歌,这样悲凉。
两队骑兵护卫皇子们出门。
项子煦知道,越阳王必定在东华门安了他的人,才刻意叮嘱。可区区一个副千总,怎么扛下夜半开城门的罪过。正思虑着,背后“呀”一声,他回头,看到副千总的佩刀闪着寒光,抹过还在反向转动绞盘的侍卫脖颈,他手上一松,城门被粗长的铁链吊着,向下又滑了几寸,发出沙哑干涩的声响,降到离地面半人高的地方,里头副千总的声音响起:“来人,有人私出城门,来人!”子煦又回过头去继续赶路。
华盖般的苍松,是京郊西南五里地一个出名的标志,饶是在夜间,隔着很远都看得到。
子煦稍拉了拉缰绳,看到树下也有一队骑兵,右手立即按在腰间墨阳剑上,待看到冷雨吟站在两个举蜡烛的侍女身后,才放开手,翻身下马,朝她身后的越阳王行礼。
越阳王争分夺秒,省去许多繁文缛节,将雨吟推到他跟前,“京城将有大变,二皇子三皇子赶紧前往西南侯王府邸避祸,信鸽已经放飞,侯王收到后会安排人马接应,一路上,你们——”他抬头,凌厉的目光扫向皇子府邸出来的贴身护卫,“要照看好你们的大人们。”
“是!”二十来个护卫一齐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发出悠长久远的盔甲碰撞声。
“王爷您?”子煦看看越阳王,再低头看正仰头望他的雨吟。
越阳王叹了口气,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你们这一趟,是回去探望病中的舅舅,我?我自然待在京城。至于雨吟——”他抬手摸摸掌上明珠的头,“要送回西北养段日子。”
“子煦哥哥!”雨吟才比他的腰高出没多少,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这会儿扑在他腿边。
“雨吟自小有心弱症,西北苦寒,不比京城,这……”子煦低头抚了抚她的头,但西南多瘴气虫毒,还不如西北,别的又没有安全的地方。
“二皇子殿下,此次别过,再见不知多少年之后,您一定要记得雨吟,她是皇上指给您的妻子。”
“我会的。”子煦一手抵在雨吟的背上,小丫头好像哭了。
越阳王突然从背后抱起雨吟,直送到子煦眼前,“无论多少年,请您一定要遵守婚约,这是您的妻子。”
子煦将这丫头接过,抱在怀里,“我记得,一定记得。”让雨吟在他肩头抽泣了几声,才递还到越阳王手中。“我们的母妃呢?”
“宫门下钥了,只能等明早。”
子煦回望一眼巍峨的城墙,往回走了一步,被越阳王狠狠抓住肩,“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三皇子虽然同雨吟一般大,却也有了超出他年纪的不妙预感,望着京城城门,咧开嘴哭了,“哥,我们等到娘亲再走,不能丢下她!”丢开手中的缰绳。
“三皇子殿下不要置气。”越阳王上前劝道,却被子昊挥舞着双手挡开。
子煦耳中充满弟弟和雨吟的哭声,又回望皇城的方向一眼,咬咬牙,夹起子昊爬上马,“后会有期,我们走!”带领两队护卫,疾驰在深秋雾浓的夜幕中。
骑行约十里地,猛然听到背后如惊雷,整队人马停下,回望京城,冲天火光将半片天空映成白昼。子昊停止哭泣,只愣愣地看着,嘴里喃喃道:“娘亲,娘亲……”
“走!”子煦不再多望一眼,声音暗沉,“你自己骑马。”他明显感到座下的马匹脚步疲惫,将子昊抱到史都尉牵来的马背上。
“娘亲,娘亲……”子昊还在啜泣。
“我们已经没有娘亲了。”子煦心头酸胀得几乎要炸开,冲三皇子厉声呵斥道,“往后只有我们兄弟二人,现在你要听我的话,抓好缰绳,专心赶路!”说完抽坐骑一鞭子,跑到了前头。
黑暗中,似乎有粗砂砾扑面,割得面颊生疼,却能驱赶睡意。这一路,只能夜行昼歇,第一晚需绕过摄政王重兵把手的云州,赶到两百里之外的凤州。
“照看好落在后头的子昊,我们还要再快些。”子煦冲身边紧随的史都尉低声道。
东方第一缕曙光迟迟未来,地面却越来越明亮,遍地雪白,直刺人眼,原来昨夜咯脸的,竟然是漫天的大雪,今年的头一场雪,来得这样早,这样猛。
子昊疾行一夜,抛却了悲伤的情感,累得昏昏沉沉,看到路边一截人臂,挑了挑眼角,慢吞吞地道:“哥,那儿有个死人。”没有平日半点儿一惊一乍的架势。
子煦环视四周,抹一把冻得生疼的脸,发觉狭窄的乡路边,零星有冻死在雪地的人。
“行路的人,夜间露宿道边,没想到突降大雪,大约是冻死的。”史都尉年长,对皇城外的事了然于胸。
子煦仰头,鸭绒般团团的雪花,似乎无穷无尽,确实比往年早了能有一个月,本就满心悲怆,看着这些僵死的尸体,更是悲从中来。
“京郊到云州的一百里地,下雪天最难走,殿下,京城虽危险重重,可老天终究是帮我们的。”史都尉黝黑的脸上,已有了深深的皱纹,他也才四十岁,苍老得太早。
“听说,你从前是西南侯王麾下的?”这位护卫中的最高长官,是宁妃坚持拨到子煦府中做二皇子府邸护卫首领的,应当极受宁妃信赖。
“是,在下自小长在西南,二十岁便做了侯王府的侍卫统领,后来护送宁妃前往京城,就此扎根皇城。”他郑重地看着子煦,“离开西南时,侯王嘱托在下保宁妃一路平安,在下做到了;现在宁妃嘱托在下保殿下平安,在下一定会做到的。”
前路铿锵的马蹄击冰的声响,数百人的骑兵出现在不宽的道路上,粼粼铠甲杀气腾腾,他们身后就是凤州。
☆、太极阁之变(三)
子煦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抽出墨阳剑,他知道自己一身锦衣,若是相互拼杀,定不敌对方铠甲加身的兵士,但既然敌人到了这儿,后路也早就没有了,只能放手一搏。
史都尉驱马挡在子煦跟前,佩刀还在腰间好好别着,在马背上冲前方作揖,“在下是二皇子府都尉。”
“你家殿下来了吗?”对面领头的男子面无表情。
子煦抬头,看到百余名骑兵背后的城墙上还有弓箭手,稍稍估算,目前还没进入射程。“倘若来者不善,带着子昊走。”他飞快地冲身后的侍卫低声说,而后仰头“二皇子项子煦在此。”
对面的士兵毫无敬畏,“如何证明?”
史都尉不安地回头瞥一眼子煦,他大方地从腰间解下皇族的玉佩,抬手丢过去。
兵士接过打量一眼,即刻下马跪倒在地,“末将拜见二皇子殿下。”
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松下。史都尉向跟着的二十来人招招手,马匹聚集过来,跟在这队全副武装的兵士背后,城墙上的弓箭手已经消失在墙垛之后。
“凌晨开始进入的戒备状态。”
“戒备什么?”
领头的兵士和子煦并驾齐驱,“昨夜北极阁□□爆燃,引发皇城大火。”他瞟一眼子煦,“二皇子还不知道消息?皇上驾崩,宁妃娘娘也葬身火海。”
虽早已料到,听人说出来,仍旧觉得脑中“嗡”地一响,身后,子昊顿了会儿,果不其然地嚎啕大哭。
沉默片刻,一行人已进了城门悠长的甬道,“皇后娘娘应该没有大碍吧?”子煦的声音黯哑。
“所幸无碍,东宫太子正在着手准备登基。”
铠甲的碰撞声在城门洞里分外响亮,子煦心中一慌,手按在剑上,“那你们还在这儿迎我们,莫不是想捉我们回去?”剑尖直指并肩的兵士。
兵士也不慌,缓慢地摊开两只手,“二皇子殿下,身后的兵士没有一个抽刀,在下当真是在等殿下。”
凤州是开国皇帝的家乡,便是当今皇族的故里,一直以皇族的利益为最重,不听摄政王一派,更不听越阳王一派,他们的眼中只有,项家血脉。就凭他们二人皇子的身份,在凤州可以得到庇护,休整一天再上路。
然而,黄昏时分,史都尉在房外叫醒子煦,说守城兵士收到前方巡逻兵的消息,摄政王的追兵距离凤州已不足二十里。
子煦将子昊从床榻上拉起,匆忙收拾过,再次跨马上路。在凤州守城侍卫护送下奔出几十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