杠来,“谁说的?”
“看得出来。”
“子非鱼,安知鱼之悲?”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悲?”
“知子莫若父。”
永皓长大了嘴,“小人一直觉着自己脸皮够厚,没成想,一个不小心,倒让公主占便宜去了。”
盼晴带着小人得志般的笑。
永皓却没有半分恼意,“公主笑了就好。”
远远传来铠甲的声响,想是旁的巡夜兵士仍然往来不绝。
“小的先下去,免得被当刺客拿了,公主心情好了,也就回去睡吧。”永皓潇洒地一跳,消失在夜幕与宫墙的阴影中。
仰头看比盘子还胖一圈的月亮,缺了一个角,眼看就要中秋,给人一种赶不上变圆的错觉。
方才,看到大哥锁着眉,纵使先前说了许多和娘亲有关不中听的话,这会儿他的伤心是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来的,可是他仍旧不理解娘亲,就连盼晴,也是在听了二哥的话,才知道娘亲这么多年有多孤单。
与一品大将军早就是多少年前的过往,赐婚之后,她对二皇子是满心欢喜的,早就听闻,他是个怎样能文能武的皇子,而她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女,能有这样的指婚,着实超出她对自己人生的期待。
然而,大婚之前,她的父亲将两个女儿召到书斋一番深谈,这指婚,是恩赐,更是任务,她们在二位皇子身边,要照料他们的起居,也要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全部传回太师府里,才能更好地辅佐太子。
姐妹二人,脸色很难看,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眼后,各自回院等待大婚。
那一眼,两人以为明了了对方的意思,事实却相反。
二皇子这边,婚后二人,谈天说地,甚为合意,因为都是庶出,生出惺惺相惜的意味来,既是此生最信赖的人,她索性全盘交底,但娘家毕竟对她有养育之恩,只求来日能从轻发落。若是有来日,不管是否有来日,她都想好要与丈夫同舟共济。
谁成想,大皇子妃那边,纵使从前在太师府受尽白眼,却始终认为父命如天,虽与大皇子举案齐眉,背地里对太师知无不言。
姐妹二人因为会错了意,相互也泄了许多信息。
太子与皇子间的较量下手愈发重了,又因为这两位皇妃的缘故,变得错综复杂,痛脚一旦被抓住,总落得血淋淋的,恨意也加剧。
说好的从轻发落没有实现,太师府全府上下一片血海、姐姐自缢前对二皇妃痛心疾首地斥责、又想起过去自己的过失导致二皇子吃了许多苦,痛苦至极之后,好像一切就都淡了。
以为吃斋念佛、远离纠葛是自我开释的法子,其实不过自欺欺人,这么些年,她没有一天不活在自责当中,忠于夫忠于父,她都没做到,她都失败了。都说忠义两难全,到头来,她一样都没能做到,还有比她更蠢更无用的人吗?她的父亲、胞姐、甚至整个母族都唾弃她,对丈夫,她似乎又配不上他的信任。
这是怎样水深火热、自我煎熬的日日夜夜,盼晴无法身受同感,却觉得,那定是非常痛苦的。
娘亲临终前,对二哥说,人这一辈子,总难两全,至少,跟着你们自己的心,成全一样吧。
就要见到徐严了,也许是在尘世间见到他的最后一次,不知怎么的,心里堵得慌,不知单单因为这个徐严莫名让人牵挂,还是因为知道他是天上那个子煦。若只因为这个尘世里的人,他们的交言,也并不比当初第二段情史里尘世间的公子多,怎么就这么放不下呢?若因为他是子煦,他们已经八千年没有见过了,尘世间的生命如蜉蝣,几十年总能过完,为何如此坐立难安?果真是长大了一点,烦恼也多了起来。
盼晴迎着东方一点鱼肚白,揉了揉头发,翻身下去回房睡了。
她不知道见到他该说什么,一切几乎成了定局,见或不见有什么区别呢,她觉得自己幼稚。
这一觉睡得极短,因为转眼就被木鱼与诵经声吵醒,如是寺的大师们都已经入宫。盼晴躺在床上,睁大双眼,瞪着床头层层叠叠的床幔发了会儿呆。
“公主,肃亲王请您去交泰殿偏殿去。”子婵低头轻声道,特意避开左右宫女。
盼晴想了好一会儿,肃亲王已经不是爹爹了,是二哥,是徐严来了?反倒不紧不慢地坐在镜子前,“不梳二丫髻了,梳个一把头吧。”她有点看厌了自己像个小丫头的模样。
子婵梳妆是一把好手,末了还在她头上别了朵秋海棠,一如盼晴在这个尘世醒来的第一天那样,小心翼翼又精致地帮她装扮好。“一不小心,公主就长成了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走进交泰殿后,子婵就很默契地越走越慢,离盼晴越来越远。
盼晴独自走过一片松柏,绕过回廊,看到一个年轻师父靠在朱红柱子上打盹,红唇齿白的,看得盼晴直叹,这么好看的脸,别说是做和尚浪费,就是做个男子也着实浪费。
推开格子门时心跳一漏,而后整个世界都静了。
徐严背对大门,立在幽深的偏殿里,听到声响,转过身来。
两人相对无言。
“喵”的一声,冷不丁一只黑猫从他怀中窜出,贴着盼晴的腿一个劲儿蹭。
“上回事出突然,公主的猫,小僧暂时养了段时日。”他终于开口了,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一步步朝盼晴走来。
盼晴的身后有阳光,于是他的身体、脸庞一寸寸地从阴影进入到明亮。盼晴以为终于见着了,会生出“也不过如此”的感慨;而事实是,他比心里的模样更鲜活更生动更难以放下。盼晴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因为尘世短短的一年,她突然知道了不甘,明明有这样一个人,她却要和别的男人结婚生子,她不愿意,若没有他出现过,她也许愿意,可现在,就是不愿意了。
背后的手终于伸到盼晴跟前,还握着一把剑,“公主的剑也落下了,一并送来。”
讷讷地接过,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
如意雕花窗棂外,经文朗朗、焚香阵阵,近午的阳光落在两人身上,带着夏日最后的绚烂与初秋的微凉。
“还有五天,我就要和骁族走了。”爹爹没有允许堂姐戴孝三年,匆匆地指了驸马;如今,情势也容不得盼晴为娘亲戴孝,就要去和亲。事情总是出奇的一致,也许是司命月老偷懒?
徐严一愣,轻叹一口气,“山高路远,骁地酷暑,公主要保重,小僧,小僧……”他的声音也弱下去,“小僧会为公主抄经祝祷。”
盼晴微笑着点头,此情此境下,一个有担当的男子,能做到的恰恰只是这样祝福吧,他只是个庶子而已。
惊天动地的“咣”一声,震得地动山摇,梁上居然落下一截雕花柱,盼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被徐严握住腰,正如当初在珞珈山灯会相遇一样。
眼见着盼晴明显弱小,大白“蹭”窜上徐严的肩头,它果真是个忠诚度为零的宠物。
一时间喊杀声铺天盖地,繁杂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盼晴被徐严一把护在身后。
☆、宫禁之乱(一)
身披兽皮神衣、头戴鹿角的五六人走在长廊上,大步流星地往偏殿来,满脸沉着冷静,衬着那一身不开化般的装束,分外杀气腾腾。
徐严护着盼晴一步步后退。
他们花花绿绿堪比七彩神鸟羽衣的打扮,是萨满法师不错。他们应当在正殿之上跳大神,怎么跑
☆、宫禁之乱(二)
病来如山倒,多少年来,除了被合虚山下的雷劈,盼晴还不曾生过病,在尘世却一病不起。
即使躺着也觉得天旋地转,肩膀痛得像有火炽,当时受伤也没有这么痛过,也许宫中太医精通岐黄之术?又或者当初刀上有什么传世秘毒?
想起小厮的那句“还我颜家老爷命来”,当初那群贼人是颜太师府上死里逃生的家仆没跑了,他们落草为寇,又想为主家报仇,这份玉石俱焚的决心可气可叹,既是退无可退,用这些极端手段也未可知。
今天的萨满法师呢?紫竹国的游兵能混进来,也太有手段了,他们若有这样的好本领,怎么不能跑回紫竹国把旁落的帝位抢回来呢?这样一想,仍旧是皇伯伯的旧臣可能性更大些。
徐严的脸色愈发难看,白天在外头山林间奔走,傍晚回来,猎了许多野味自不必说,还捧了许多草药,那些草药都被他堆在屋子一角的桌上。
然而病症却没有好,反倒更沉了。
不知过了几日,有一天是被他摇醒的,醒来时正被他紧紧抱着,能听见他的心跳“噗通噗通”,又重又真切。
又一句“冒犯了”,褪下她肩上的衣裳,清凉的草药敷在撕开的刀口上,“嘶”盼晴想叫却连叫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只倒抽凉气。
“忍一下,一下就好。”他尽量放轻手上的动作,将柔嫩的肩包扎好,重又穿好衣裳,将她抱在怀里。
昏昏沉沉中,盼晴低声唤道:“子煦”,感到他一滞,这才有了两分清醒,自己当真病糊涂了,叫他子煦,他不记得自然不会应呀,“徐严,送我回家。”这一世里,至少还有个家可以期待,哪怕是个死,有亲人在身边,也是好的。
他沉声道,“好!”像从胸腔里发出的。
不辨日月,只知道他好像找到了马车,醒来时偶尔在缓缓前行的车上,偶尔在奔驰的马背上,大多时间在柔软的床铺上,都是被他叫醒吃东西、喝药,后来实在什么都吃不进,只能依稀感觉到他的臂膀。
想来,当日随他逃往西郊方向,不知慌忙中走出多远,但出了京畿的地界,京畿又出了这等大事,归途必定关卡重重,加上漫漫山路,就是正常人也要个几天脚程,何况她还病着。
幸运的是,断食了几次之后,盼晴反倒感觉好了些,清醒的时间也长,虽无力睁开双眼,却也听得他的呼吸,低沉而深远。他修长的手指抚着她的长发,一下又一下,很轻柔,却很舒服。
在睡梦中,熊熊的大火,将她从内到外都燃尽,满身大汗地醒来,终于能够睁眼,虽仍然头痛欲裂,却勉强能支起身,早就不在那晚的茅屋内,想来快回家了,正一阵惊喜,惊觉身下的是条狼皮褥子,再看四周,随意倾斜的绒毯、低垂的毡布帐篷,这这这,这不是京畿,秋初的京畿,没有这样的劲风,猛烈地吹在帐篷外,发出“扑棱棱”的狂怒声响。
“大人!”一个男声从毡布门帘外传来,继而掀开,一个眼熟的陌生男子的脸出现在盼晴眼前。两人对望片刻,他忽地放下门帘,消失在外。
只方才的瞬间,盼晴看到他身后,一层薄雪将地面覆盖。
那铁青的脸,挤出个勉强的谄笑,她记得。急忙下床,却不防双腿无力,一下倒在床下,所幸,地面都是大块的牛皮坐席,不太疼。她攀住身边一张楠木桌,支撑起身体,往外挪,在门帘边艰难地站起身,一掀,失去重心,再次扑倒在地上。
额上、脸颊上、脖颈里,全是沁入肌理的冰冷,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茫茫一片雪白,漫天,还在静静下落,如杨花般的碎絮,冰冰凉凉。
因为身处坡上,面前一片开阔,远处连绵群山,墨绿的山林,一点点披上白衣。
支起上身,往坡边挪。终于,看到一点儿,再往前一点儿,她却又一次伏在了雪地上——坡下一片辽阔的草地上,密密麻麻的帐篷,银色战甲在小雪映照下闪出寒光。
右腿一疼,被人踩住。“这,不是公主殿下嘛?”调笑的口吻,却更用力地踩住,盼晴觉得自己的脚踝要断了,这才勉强扭过头。
一队身着战甲的兵士立在她身旁,原先整齐的队伍,逐渐散了,将她围在中间。从罩甲的式样隐约看出,是御林军,她微微一笑,离京畿应该很近了。
“送我回去,回家。”
“肃亲王府,还是,皇宫?”踩住她的男人弯下腰来。
“有我爹爹的地方。”
“那就是皇宫了。”他的脚终于拿开,可盼晴的右腿已经麻了,“可惜啊可惜,肃亲王,不,皇上,不会容许我们进京的,公主殿下,恕难从命。”说着,一手已经摸上她的腰间。
是啊,她一时还不习惯,御林军中有罪的都伏法了,剩下没罪的解甲归田了,御林军早早被羽狼军代替,现在,哪里来的这么多御林军?
盼晴吃力地摆动手臂推挡,却被一个人揽着腰从背后拉起,双手也不老实,“盼晴公主,小的从来没亲近过女子,难得碰到的,居然是个金枝玉叶。”
这队兵士围成的圈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压抑,只觉得他们恶心,盼晴使出力气,甩手给了面前一张使劲往前凑的脸一个耳光。
他居然笑了,“公主殿下摸了我的脸,嘿,我就陪公主殿下好好乐一乐。”说着从正面将她抱住。
“放手!”熟悉的声音响起,褪了温情,只剩森冷。
果然很听命令,盼晴一下被摔在地上。
徐严身着一件暗红色蟒袍,走上前来带来寒风,铁铆底皮靴每一步都将薄雪踩得“咯咯”响,停在盼晴边上。
盼晴记得闯进帐中来的那张铁青的面孔,“还我家颜老爷命来”的小厮,他非但没有命丧法杖之下,反倒在这里找他们家的大人。
“你不姓徐,你姓颜。”盼晴趴在雪地上,全身只有一层烟罗撒花绸纱裙,又冰又凉,手指都冻红了,勉强扯住脸侧暗红的蟒袍下摆,“你是颜翰林。”
“正是在下,罪臣颜太师的独子,颜煦,早就不是什么翰林了。”
这个声音,隔着那密密的屏风,教过她,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教过她,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教过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或忧伤或明媚,点燃过她心底的期许,跟着学的时候,她会想起那夜珞珈山上的出手相助,皓月当空,星汉璀璨,一双炯炯的凤目一直留在盼晴的心底。
当初如是寺上的小厮是假的,是为了制造混乱,让她多一份依赖;蒙面的高手多半也是假的,若没有那个高手,他将以一敌百,所向披靡,还怎么趁乱带走她?那么刀客呢,盼晴想起自己奋不顾身地挡在他跟前,折枝抵挡,原来都是假的,那个刀客一直在那里等他们,也许他会假模假样地护着她,打斗几回,佯装不敌,仍旧让她受伤,再带走。
她懂了,她全都懂了。那天在林子中,本来已经上钩,偏偏永皓带人出现。这次宫中的萨满法师,大约也是他们的人罢,他那样沉着冷静,自己还可笑兮兮地蹦到他前面,自以为大义凛然。她肩上的伤,到底是自己崩开的,还是其他什么时候弄伤的,她是不知道了,也不想搞清楚了。她甚至傻到感激过他四处找寻草药,现在看来,哪里是找来的,分明是预先备好的,让她不辨东西、不辨身处何处,任他带到这么远的西北之地来。
她在想着怎样护他周全,同时,他却只在想如何刺伤她。
这桩情史,终究还是结束了,结束得比以往都要难堪,居然被骗了,她为何总是遇见这种,我本有心向明月,怎奈明月照沟渠的事情。这样一比,被子婵这个丫鬟教训、在公主闺阁里被她大喝跪下,就都算不上什么了。若是让某个小禽兽传遍堂庭山,她堂堂山神,被一个男人骗得团团转,那才真的羞煞她。
盼晴抬头,他没有佩剑,腰间只一把匕首,“你要杀我吗?”死在他手上也好,回头反倒还能勉强自圆其说——她这样聪明顶顶,哪里会被男人骗了,不过是她英明,为了早日渡完劫脱身,才将计就计的。尘世潇洒了一遭,见了皇帝当了公主,尝遍山珍海味,看遍才子佳人,不自戕又不浪费时间,是何等英明。眼里倒是有了期待。
“我倒想杀你,用你的血祭奠家父,祭奠一品大将军,祭奠皇上,哦不,你的爹爹才是皇上,你的堂弟已经是先帝了,我还要祭奠我颜府上上下下四百八十一条命。”他蹲下身来,抽出匕首,挑起她的下颌,“可惜,我不能动手,朝中还有多少追随先帝的人,全被打入了天牢,你这条不值当的命,得留着换他们的命。”
☆、一朝成囚(一)
颜煦的匕首重新归鞘,收回的时候,薄如蝉翼的仞无声无息地在脖颈处割了道口子,起先只是细细地一痛,待盼晴被两个御林军兵士拖回毡帐里时,疼痛难忍,再抬手去摸时,一手的血,好快的刀。
从床榻上随手拿过一条丝绢,上头一道潺潺月光,静静在海棠轩的小庭院里淌一地,这是子婵的绣工,自己随身真带了不少没用的物件。
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若是同自己一样被劫持,应该会在这儿见到吧。听那几个兵士的意思,爹爹大哥他们应该都安然无恙,心下微微松了口气,将丝绢卷几道,捂在脖子里。
日渐黄昏,一个黄竹制托盘上一碗搀着黄黍的米饭,一碟酸豆角,旁边放一小块炙烤过的羊排,被从掀起一角的门帘里塞进来。她窝在毡帐最里侧,没有动。
随着最后一抹日光消失,毡帐里的煤烧掉大半,盼晴没有吱声,也就没人给她添柴火,她在地上摸索了会儿,够到一件狐狸皮大氅,披在身上,蜷缩成一团,仍然觉得冷。
当煤堆里的星星点点逐渐消失殆尽,外头守着的两个兵士闯了进来,一脚正踩在当门的托盘上。
“羊排还不合口味,公主的嘴太叼了。”一个人不屑一顾地说,用脚将托盘扫到一边。
“公主。”另一个已走进毡帐,低声叫她。
她这才惊觉,自己在黑暗中,那两个守卫的一举一动却被外面映天的篝火照得清清楚楚。摘下头上的攒花发簪,朝床榻另一侧掷去,听得“啪”一声,成簇的珍珠就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在牛皮坐席上散落一地。两个守卫果真冲声响扑去。
瞄准空档,盼晴矮着身,顺毡帐的边沿朝门口爬去,外头凛冽的气息钻进鼻腔,险些咳嗽,她捂住自己的嘴,手脚并用往外逃。
双腿被抱住。
“公主身手挺敏捷的。”
盼晴的双手死死压在地面,恨不得十个手指都能插/进土地里,然而北地寒冷,土地冻结如铜墙铁壁,指甲在已成冰的薄雪之上留不下任何痕迹,就又被拖回了毡帐里。
“天黑好办事。”一个同一个低语道,两人都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到凑在盼晴眼前的脸上。
“公主这气性,有意思。”被打了的人连感叹都是猥琐的,回手一个耳光就到了盼晴的脸上,又重又狠,“打老子?这儿离京畿可有上千里,公主还想摆谱,省省吧,兄弟,搭把手。”
另一人配合至极地就要去拉住盼晴的手臂。
盼晴仰头,见他腰间佩剑闪闪,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抽出长剑,顺势挥在他的腿上,只听一声哀嚎,把压住腿就要往盼晴身上趴伏的人唬得一愣。
退到离二人五步开外,盼晴将剑横在自己的脖子里,满身神力到了这尘世间就只剩半点儿,和这两人斗,是以卵击石,更何况,外头还有更多的人,倒不如死了痛快。
眼前浮现一张俏脸比女孩子还好看的司命星君,语重心长地道:“切记,不能自戕!”
当时当日信誓旦旦,回望过去短短四万年小神生涯,再是落魄、再是孤苦,从没想过要自戕,这一到尘世,居然逼得她这样从来都宁愿苟活、不肯一死的坚强励志山神,冒出自戕的念头来,尘世果然是个不能待的地方。
咬咬牙,把搁在脖子边的剑放下,直指向两个护卫,想着能砍一个是一个,另一个气不过,或是保命心切,总归要把她撂倒,给个痛快。
于是前冲,边挥剑边叫骂,“好好的官兵不做,要落草为寇。”
这两人的武艺差强人意,一个丢了兵器又受了伤,居然丢下另一个仓皇逃出,这弃队友于不顾的样子,让盼晴一个恍惚,他们和狼狈为奸的月老司命二位神太像了。
另一个猥琐兮兮的守卫,抽剑迎战,招招都有破绽,可盼晴被下了几天的药、这会儿又很久没吃东西,剑都快握不住了,只能战个平手。
来来回回二十来招,盼晴累得喘不过气来,被他用剑身震了手腕,剑脱手跑出去老远。
“我们落草为寇?我们想要落草为寇?”他上前一拳将盼晴砸倒在地。
门帘被掀开,一时毡帐里大亮。领头的就是颜煦,身后几个兵士。
盼晴弯腰拾起剑,看到所有兵士都将手放在腰间的佩刀上,真真是有职业操守的人。抬起身,直向颜煦刺去。总有人,要护住他们的大人,帮她完成她自己万万不能做的那一抹脖子的动作。
没想到,不等旁人动手,他微闪身体,直攥过盼晴的手腕,只一捏,就迫使她松了手。
这尘世间,寻死也是件万难的事情,这一刻,她着实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意味。
“真把自己当做流寇了,拖出去。”不消他动手,那个凶恶的守卫就被两个兵士押出去。
“我再说一遍,谁都不能动她。这会儿,篡权夺位的肃亲王,还一心求着我们送她回去;如果有人图一时之快,脏了她的身子,那肃亲王可就巴不得我们杀了她了,到那个时候,她这个筹码就一文不值。”
“是!”原先还在瞟盼晴的兵士们都敛了自己的神色,“是”一声应得震天响。
一筐煤炭重新燃起,毡帐里一片亮堂,其余人都守在外头。
颜煦扫一眼洒了一地的饭菜,“北地苦寒,只有这些。”
盼晴重又跌倒在床榻便,瑟缩着身体,白天被他割坏的伤口拉扯开来,汩汩地淌出鲜血,把丝绢沾湿。疼疼疼,在心底里直叫唤,进而劝自己,疼就对了,想被天雷劈的时候比这疼了多少倍,鲛珠变得多快?不疼就办不成大事,这就是耳熟能详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见她不答话,颜煦冷笑一声,“罢了,不吃就饿着,饿两天自然要吃。”
仍然得不到她的反应,颜煦踱到跟前来。掏出一块水蓝的帕子,帮她把嘴角被揍出的血迹擦干,又看到她脖子里汩汩流血的伤口,“老实待着也不会?”
盼晴往后退了退,不看他。
颜煦又拿出匕首,这次是用手捏着泛寒光的刀,反而以黄铜刀柄挑起她尖尖的下巴。
盼晴睁大双眼望向他,他似有些吃惊,“公主甚是强硬,走了这么一遭,连眼泪都不流,佩服佩服。”
生来不会哭,她心里明白得很,反倒绽出个笑,“我又没做错事,我问心无愧,我哭什么?”
颜煦倒是一愣,蹲下身,到她眼前,“你这是说我该问心有愧?”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对你没有说过谎,你呢?你所有的出手相救都是演的,我对你的挺身而出都是真的。我们两个之间,谁该有愧?”这么一说,盼晴委屈起来,好容易豪迈一回,居然被耍了,肩膀上一刀挨了白挨不提,没准背地里还让人笑话脑瓜子不开窍,亏大发了。
果然,“那是你傻。”
盼晴无奈地一笑,不作声。
颜煦急躁起来,拧住她的下颌,“你的大哥,带领护卫,屠尽我颜府上下,连丫鬟都不放过,谁该问心有愧?你的父亲,下令羽狼军,屠尽二品之上异见之臣全族,连襁褓里的婴孩都没有留活口,谁该问心有愧?这漫山遍野,二十来万兵士,哪一个不是怀着满腔赤诚,报效我白芦国,却顷刻间被迫落草为寇,谁该问心有愧?”
“他们可以放下兵器,回家去。”
“回家?”颜煦咬着牙,“我的盼晴公主,你还真信了那一套解甲归田的好听故事。一品大将军斩首那一天,三万御林军中军兵士在京郊外十里地被活埋,谁该问心有愧?”
盼晴张张嘴,三万,活埋,确实很残忍,但她也是到这会儿才知道的,不是吗,她有什么责任呢?嘴唇抿住向下,深呼吸了几口,“那我做错什么了?我生来是爹爹的女儿,就像你生来是颜太师的儿子一样。我对你,问心无愧。”再不肯言语。
颜煦一脚踢飞盛饭的碗勺,扬长而去。
知道真相的盼晴很难受,可不觉得自己有错。她不过整日吃吃喝喝绣绣大白,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她这样一个只有名没有权的空头公主,虽然确实不劳而获了些,可公主的待遇毕竟是好些的,除了这些,能有什么错呢?
夜间,她被帐外的歌声吵醒,那绵绵柔柔的曲调,本不是该由军中传唱的曲目,应当是南地小桥流水人家、芭蕉枇杷庭院,枕水的小楼里,一盏温酒,一位佳人,这样的情境里吟唱的。这么想来,这军中还有许多南地的兵士,却来到这西北极寒之地,他们着实不容易,可盼晴不也是京畿的人被掳到这儿来的吗,谁都不容易。
后半夜,盼晴不知是饿醒的,还是被匆匆马蹄声吵醒。那是一行匆忙的人,疾驰到营中,引得好些人兴师动众地迎了迎,而后,也就没多大的动静。
☆、一朝成囚(二)
初秋的宫禁,晴朗的天空被红墙琉璃瓦分隔成一块块的,这一块有飞鸟,那一块有流云。头上簪一朵秋海棠,兴冲冲地往交泰殿偏殿跑去。长廊上,一个皓齿红唇的小师父靠在廊柱上打盹。若是再仔细些看,他的眉间不是舒坦,而是痛苦——哪有人会在皇室的葬礼上打瞌睡,他是被打晕过去的,他才是真正的徐严。
盼晴醒了,是她疏忽了,他的谎言一个接着一个,环环相扣,谁能想到徐严恰有其人,庶子、出家都对的上,却只是颜煦的一个棋子。
毡帐外人影幢幢,盼晴隐约间记得,似乎还是颜煦教过的,“士可杀不可辱”,勉强支撑饿得发软的身体,在毡帐边抓了把外头的雪,堆进一个茶杯里用蜡烛融了,凑在一柄黄铜镜前抹了抹自己的前刘海,那姿态,和大白甚是相似,但它好像用的是自己的口水。盼晴皱了皱眉,禽兽就是禽兽。
才放下镜子,两个兵士带着外头的寒气闯进来,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肩就往外拖。
“我自己会走!”她两条腿在冰冻的地面上拖行,样子像极了被猎到的野猪,自己几时这样狼狈过?更何况,脚上的羊皮小靴出自宫廷御匠之手,甚是合脚,甚是惬意,若是在这坚硬的地面拖坏了,这穷乡僻壤的山林里,上哪儿再去做这么一双合脚的靴子?“让我自己走!”
“啪”一个耳光,打得她耳朵嗡嗡作响,这帮兵士都是有娘生没娘养的,没教养,不,盼晴不想这么骂人,因为她的娘亲也没了,这么多年她也是没爹娘养,也没见她这么粗鲁,可见,和有没有人养没关系,就是他们人品有问题。说一句“别吵了”有这么难么,能动手解决的事情坚决不动嘴,这都是什么臭德行。
她抬头狠狠瞪了那兵士一眼,见他又扬起手来,忙转了头,君子报仇,万年不晚,她虽气鼓鼓的,却仍然忍了,却瞥见十来步远的颜煦,正看她,一双凤目森冷。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她很果断地转了头,却觉得鼻子里痒痒的,而后上唇一凉,用手抹了抹,原来是一巴掌打出鼻血来了,够狠!
她偷偷地看了看那个打人的兵士,心说,我记着了,等着瞧,你若本就只是个凡人,那我要追你十个轮回,每个轮回追上了就给你个大嘴巴子;你若也是个来渡劫的,不急,等渡完了,看看你是哪里的神,若也是个半吊子神,不用客气,追上还是个大嘴巴子给你甩东海去,要是个大神,那今后几十万年讹上你了!总之这个耳光不白打,这么一盘算,总归能收回来,也就没那么气了。
正开小差,被一掼在地,摔一下不打紧,她蓦地发现,自己在个坡地上,坡下密密麻麻的全是兵士,漫山遍野的,远处就变得一点一点的,跟虫蚁似的,很瘆人。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排山倒海般的呐喊,伴随着齐齐的下跪,倒很壮观。
盼晴坐直抱住了双膝,蜷成一团,先前在宫里都没经历这样的排场,这儿先兵后礼得太过分了,比打她还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