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二人离了秦州,又经巴州、夔州,过江陵府,一个半月后到了鼎州地界。
沈无常一身伤病总算好了大半,换一匹骏马,在前面驰骋奔腾。一袭绛蓝色长袍翻飞飘卷,惹得顾小公子差点摔下马来。
那人眉眼依旧疏淡,却在中原暮春的阳光下显出几分飞扬明快来。他忽然一勒缰绳,转过头去,道:“你如果再不跟来,我就不与你同行了。”
顾风流连忙催马向前,一笑:“你做什么这样急,又不在一天两天?”
“你不像我,没有仇要报,没有人要杀,自然是不着急的。”
“我说过要陪你寻仇,便不会食言。”
沈无常闻言皱了皱眉,沉默半晌,幽幽道:“你是大侠,不应该和我成天混在一起。”
“说什么大侠?这江湖上大侠很多,但侠却反而很少。况且,我可从未觉出你不好来。”
“你听了那么多江湖谣言,就不知道鬼哭峰的事情?”
顾小公子却笑了,“他们说你在鬼哭峰拿活人祭阵练功,杀了男女老少三百余多,我不信那是真的。”
“你……”沈无常看他眼中一片炽热真诚,那些刀子似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他顿了顿,不知在作什么计较,忽然低声说:
“那是真的。”
顾风流闻言只一拍他的肩,毫不惧怕忌讳,笑道:“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至于要用这些胡话来赶我走吧?”
“不是胡话。”
“你也许为了杀人练功,但绝不会为了练功杀人。”
“何解?”
“愿意相信魔功典籍的人,必是想要一步登天。你若浮躁汲汲,定不会有天下第一暗器的成就。”
沈无常心说这人原来是个呆子,“你怎知不是我鬼迷心窍?”
顾风流看着他,言辞凿凿,“这世上难道有能迷惑你的东西?”
那活阎罗盯着那双如漆如墨的眼睛,心底里忽然有些慌乱。想他桀骜疏狂半辈子,江湖中人莫不闻风丧胆,谈之色变,却猛地被人无缘由地亲近,无缘由地善待,无缘由地信任。他从前遇事,总要问个“为什么”,总要想有何企图于己。可当他看着顾风流的时候,却发现那人竟一无所求,将他看得透彻非常。
“你究竟想得到什么?”他不禁问。
顾小公子的目光粘在那人有些惶惑的眼角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渴焦灼。他确信这魔头是动摇了,那好像千年不化的塞北寒冰一样的心,竟然蓦地裂开了一道豁缝,涌出蓬勃鲜血和炽热温度。他怔愣了片刻,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人。
沈无常暗自后悔不迭,这一问太过尖锐意气,将他心底里所有茫然无措抖落出来。但那说出去的话,又犹如泼出去的水,再不能收回的。
只好低下头,装作毫不在意。
却不料顾风流忽然伸手,那骨节嶙峋的指尖,猛地点上他心脏。
沈无常惊出一身冷汗,差点将腰间的寒星镖掷脱出去,但又生生收回了手。从和那人指尖接触的一点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苦,好像要将那副病弱残存的躯体掰扯撕碎。
他听见顾风流说:
“我想要你的心。”
沈无常心底一片轰然,既责怨自己明知故问,又恼怒他终究死性不改,脱口而出:
“我的命都能给你,可是我该怎么把心给你,挖出来,塞到你手里好不好?”
顾小公子慌了神,那活阎罗一贯冷漠孤高,几时这样歇斯底里过。他只道是自己把人逼得太紧,撤了手,心有不甘却还是呐呐:
“我与你开个玩笑罢了,莫要当真……”
沈无常却没理会他,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鼎州城,洞庭湖西。
或许是借了那一汪子水的灵气,鼎州城里多得是风雅温柔。沈无常打马从街市路过,见满目琳琅缤纷,行人或言或笑,发觉自己是离开尘世太久太久。
三年前,他身中桃花火剧毒,内伤外伤数不胜数,拼着一腔子报仇愤懑苟延残喘,逃进了鬼哭峰上一处偏僻山洞。其间,差点被风雪冻死,差点被饿狼咬死,差点被伤病拖死,却终究没死。三年里,一个人空对着砂岩枯木,久久不说一句话,也不曾有人相识,几乎要变成一尊不老不动的石像,与这黄沙长存。他每日只管打坐吐纳,渴了喝雪水,饿了猎野狐,一千日夜才将毒性悉数压制。于是拿贴身匕首割了长发,剃了胡髭,又去三年前那尽毁的茅草屋里找出一件半旧不新的白狐裘,施展轻功,飘然下山。他虽不知往日旧仇今安在否,却不得不投身那片刀光剑影,好像晚了一分半刻,便要无颜面对那任明月的魂灵。
可他万万不曾料到,飞沙镇上,会有一个顾风流,会劝他放弃前仇,会为他杀人,会让他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