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史氏这般老辣之人,苦思了一路,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也不得不认了命。她的二儿,她的宝玉,这一遭是非走不可了。
之前在宫里,史氏已觉五雷轰顶,不过是心存畏惧所以隐忍不发,这会子回到府里,自觉也是一府的老祖宗,当即心痛胸闷面白气短,连轿子也下不得了。
邢氏虽说乐得恨不能赏阖府下人一个月的月钱,轿子一落地还是在周婕的搀扶下快步走到了史氏的轿子跟前,与一身家常衣裳的王氏一起等着伺候婆婆进门。毕竟这么多年她都忍下来了,可不能临要翻身了让人揪住把柄,再受一回排喧。
谁知各怀心事的两妯娌屏息等了片刻,到底还是急于去给自家老爷报喜的邢氏按捺不住,先王氏一步开口给史氏告罪,轿子里却依旧一丝儿动静都没有,几人这才有些狐疑,命一旁的嬷嬷打起了轿帘子,一同向内看去。
这一看不打紧,邢氏惊得直接念了声佛,王氏一怔,正要开口,周婕已经利落的吩咐了下去。丫鬟婆子们各司其职,禀告老爷爷们的传话寻太医的抬躺椅来抬老太太进去的,有条不紊,压根没她插嘴的份儿。
王氏面皮一紧,只得抢前一步将鸳鸯挤到一旁,为喘不上气的史氏揉胸顺气,一边忙活,一边还不忘拿话挤兑一旁的邢氏,明里暗里说她不孝。
邢氏本不是个大度的人,这些年时常叫王氏气得饭都吃不下,可今儿她才听了一折好戏,正准备回家再看一出,肚量大得很,悄悄派人去给大老爷报信之后就垂眼不语,丝毫不跟王氏计较。
王氏刚从妹妹薛太太那里占了好大便宜,本是想着这一回必要定下心肝肉宝玉的婚事的,不想史氏个老不中用的偏生这会子闹幺蛾子,正憋了一肚子气要拿邢氏煞煞性子,不想邢氏浑不在意,不由更是烦闷,只得将心思放在婆婆身上,盼着她快些好转。
结果她们这里折腾了半晌,又是请医又是熬药,老太太只躺在床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出气,大老爷贾赦带着大爷贾瑚一露面,一副行将就木样子的史氏就挣扎着坐了起来,口中直唤宝玉。
贾宝玉之前见最疼爱自己的祖母起不来身,早凑到史氏身边抹起了眼泪,此时听得祖母呼唤,忙拿帕子拭了泪滚到史氏怀里一叠声的唤老祖宗。
把自己的心肝儿搂到了怀里,史氏的心才算有了着落,只是她将大儿子贾赦眼中藏不住的欢喜看的分明,又觉长孙贾瑚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虚伪透顶,半点儿不敢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攥紧了宝玉就撑着一口气把大房诸人全数支了出去,只留了贾政夫妇并宝玉在房里。
不提贾赦与邢氏走的有多不情愿,只说留下来的贾政一家俱都被一向八风不动的史氏红着眼圈的软弱模样惊得半晌没有言语。
算起来,自打老国公贾代善过世,这还是史氏头一回在儿孙面前失态流泪。
贾政到底是一家之主,贾宝玉还木呆呆的跟着史氏掉泪,他已经缓了过来,跪在地上宽慰起老母亲,木头似的王氏也跟着贾政一同跪下。即便□都是冠冕堂皇没甚真意,到底也是做儿子的一片心意,史氏也确实听得老怀大慰,咬咬牙抹着泪将陈皇后的意思说了出来。
史氏话音未落,王氏就猛地站起身。
什么叫做皇后娘娘叫他们一房出府另居?天家威严不容违逆,她辛苦大半辈子又是为了什么?!
离了这国公府,她的宝玉还怎么袭爵?她还怎么把管家权从周氏手里拿回来?
她的脸面往哪里搁?以后那些眼皮浅的该如何看她?
娘家嫂子嫁作商人妇的妹妹……
王氏只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痛,正要开口质问史氏皇后娘娘远在深宫又如何会管臣子的家务事,又想问是不是周氏那贱人说了什么,突觉眼前一黑,就那么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贾政本就与王氏跪在一处,又是做丈夫的,理应由他扶王氏一把。可一向自诩清高的贾政这会子仿佛失了魂,一言不发,对倒在地上的王氏视而不见,好似一头栽倒,发饰划过他袍袖的根本不是与他结缡数十载生儿育女的发妻一般,只怔怔瞪着前方,脸色阴沉的可怕。
最后还是一直为老祖宗说他们家以后不能再住在这府里,只能想法子把他一人留在老祖宗身边的话而怔愣的贾宝玉醒过神来,匆忙滚下塌扶起母亲,放声大哭。
贾政这才似被惊了神一般,缓缓低头看了眼情状凄惨的发妻嫡子,嘴皮动了动,胸口起伏半晌,有心问一声一脸颓丧的老母亲此事可有转圜的余地,到底还顾忌着自己一辈子的脸面,又想着给自己再贴点金,说一声礼当如此,却实在开不了口,脸色忽青忽白变换片刻,竟起身直直走了出去,再不管王氏宝玉两个,连史氏都不多看一眼。
史氏不禁目瞪口呆,心里也升起一丝火气,有意叫贾政留下却又更担忧金孙宝玉,终究是眼睁睁看着一向偏疼的儿子头也不回的掀帘子走了,只一叠声叫宝玉起来,莫过了地上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