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那些空降监测塔领导班子的技术骨干的简历为什么只有那么简短的一行了!”
秦唯西微微挑眉,“怎么说?”
“唔,你自己先想想嘛,其实很简单的。”柏嘉良叉腰。
秦唯西略微思索了一会,再次诚恳地摇摇头。
“好吧,也没指望你能想到,”柏嘉良摆出一副老派横秋的模样,叹了口气,“毕竟你也不记得了。”
她这么说秦唯西就知道了,若有所思,“物质界边境长城?”
“对啊,”柏嘉良摇摇晃晃跳下传送阵台阶,转身,冲秦唯西笑着眨眨眼,“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项目,一群拥有丰富镇守物质界边境经验的技术骨干。如果我是矮人地窟的领导者,突然多出了一群拥有这项珍贵技能的人才,我也不会让他们闲着。”
“但是……”她说着说着,自己迟疑起来了,“按照塔尔的说法和记忆,他和他家人是被一道莫名其妙的手令召回的。手令不仅没有肯定他们三代人镇守物质界边境长城的功勋,而且剥夺了他们的所有荣耀,放逐出矮人地窟中央城。这,是不是就矛盾了?”
秦唯西再次陷入思索,良久,缓缓开口。
“……谁?”
柏嘉良语塞,一时有些判断不出秦唯西到底是记不住人名还是把这位和物质界边境长城有关的人一并忘了,于是手舞足蹈地解释,“就是我们在艾伦尼乌斯号上的时候,我在那个血池里,看过那些记忆的人中的一个,矮人塔尔,背着个大斧子,咱们去买猫的时候还和他有过交流来着。”
秦唯西想起来了。
“他曾经镇守过边境长城么?”她若有所思,随后缓缓摇头,“你刚才说的,完全不矛盾。”
“为什么?”
“你没有失去那些记忆,反而陷入了误区,”秦唯西耐心解释着,“我和矮人地窟领导者都失去了记忆,反而能体会到一些他们的想法。不管失去记忆前他们对镇守边境长城的人是什么看法,失去记忆后,他们的态度都偏向利益和中正了。”
柏嘉良明白了。“唔,突然发现一个完全保密的项目中‘退休’了一部分技术性人才,虽然这些人才莫名其妙都远离了地窟中央城,但是不能浪费,一道召令召回来也是可以的。”
“但是还是有些地方不对劲,”她很快又蹙起了眉,念念叨叨,“就算记忆都忘光了,应该还会有信息记录留存吧,矮人就不会翻翻资料看看到底是什么项目么?”
“这说明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秦唯西表情严肃,拾级而下,与柏嘉良并肩而立,眺望远处的劫尘浓度监测塔。
柏嘉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如果说物质界边境长城是抵御黑潮的第一道防线,那这些监测塔就是长城后方的烽火台,在危险来临之时,点燃烽火,向世界昭告灾难的降临。
这里的环境比地窟更加恶劣,氧气稀薄,连昆虫都没有几只。空气中似乎永远扬着某种灰蒙蒙的尘土,连世界熔炉的虚影都很难照耀此地。
更别提真正的阳光了。
而在这个平静而不太有生气的地方,就是生灵与黑潮作战的防线,在物质界边境长城没有建起来之前,这些监测塔和其中饱含必死信念的技术员,就共同铸就了第一道血肉长城。
平静对于这儿来说是种常态,但也是种奢求。
“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柏嘉良抿紧了唇,良久,她的声音骤然沙哑了几分,“物质界的证据已经在慢慢消亡。”
“柏嘉良,”秦唯西郑重地直呼她的名字,手腕一翻,捞住了她的手,用力握住,“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柏嘉良嘴角难看的撇了撇,挤出一个气呼呼的笑容,“是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又记不住。”
“不,是我们。”秦唯西认真地反驳她。
柏嘉良与她对视一眼,咬咬唇。
“那我们还等什么呢!”她突然嗷地一声跳上了小台阶,意气风发地指着不远处的监测塔,金发在微风中肆意飘扬,“从眼前的东西先查起吧!”
秦唯西望着她意气风发的侧脸,唇角微微扬起。
这才是她熟悉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人类。
……
“是公爵大人和来自人类的朋友吧。”她们方走到监测塔门口,就有人上前几步迎接,语气有些生硬,但终归是热情激动的,“副首席大人刚下发了通知了要我们好好接待,您两位要的底层数据我们已经加急导出整理了,还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吗?”
柏嘉良的眸光在监测塔门口无聊又焦躁的打着圈圈的足印上徘徊了会,又瞟了眼眼前人磨得开线洗的发白的工装,心中大概有了些判断——
这是一个之前没怎么见过的,纯技术路线的矮人,不太擅长寒暄,但交流效率很高。
很符合她对矮人这个种族和技术人员的刻板印象。
她又打量了下矮人的面部,透过乱糟糟的大胡子确定了,这不是她们刚才看到的那几份简历当中的人。也就是说,一个普通的小职员。
“谢谢,目前没什么了,”她微笑着回答,看了眼掌中的魔晶板,“阿加莎塔主不在吗?”
“在的,她在上面指挥我们加急导出数据,”面前的矮人心虚惊惶起来了——那种领导不在办公室然后被更大的领导经过抓了包的惊惶,他结结巴巴的解释,“导出数据不是件简单活儿的,监测塔时时刻刻都是最大功率开启,敏感性很高,有些动物啊人啊经过甚至都会有数据的小幅度波动,为了方便上面人看需要技术员手动将这些杂波排除,所以随时都有三个以上的技术员盯数据,四小时一次交班签字,我们汇总导出底层数据不仅要把监测塔的所有数据整理出来,也要把这些签字名单对应整理出来方便您两位问话不是。所以导出数据不是件简单活儿的,您别误会,别误会。”
柏嘉良有些失笑。
自己还什么都没问呢,面前的人就把所有东西一五一十全部抖出来了。
唔,刻板印象加深了。
“我们没有误会,”秦唯西随口解释,走进了监测塔内部,顺着螺旋楼梯熟门熟路地向上,“现在整理的怎么样了?”
“不,不知道,应该最近一个月,不,两个月的数据已经整理出来了吧,”矮人紧张兮兮老老实实跟在她们身后,“副首席的通知刚下来我就被阿加莎塔主吩咐下来迎接您了。”
他喘了一小口气,带着些小抱怨的自言自语的嘀咕,“我就说阿加莎塔主得自己下来。”
两人的听力都很好,此时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失笑。
出于对社恐技术员矮人的人道主义关怀,她们决定不再问更多的问题了——主要是螺旋楼梯委实不是很长,监测塔内部构造也颇为简单,她们已经走到了忙碌的监测大厅。
“两位好,”听见她们的脚步声,有人迅速过来迎接,中气十足的清亮女声响起,“我是这里的负责人阿加莎,按照惯例他们喊我塔主。目前07号监测塔已经整理好了近两个月的底层数据,我们之后是继续按照时间向前推进还是您两位指定一个时间范围?”
柏嘉良没急着回答,而是迅速扫了一遍眼前矮人的打扮衣着——整洁干练,下颚干净没有胡须,年纪在矮人中算是处于壮年。也是她们此次的目标,这次空降下来的技术骨干。
唔,也就是说,按照她的猜测,这位之前也是镇守物质界边境长城的一位。
“辛苦了,”柏嘉良想法一瞬而过,冲着眼前人微笑致意,“我们先看这两个月的底层数据吧,你们继续按照时间向前推进。”
“好,”阿加莎干脆利落地点点头,抬手叫来一人,“我是最近才来这儿的,对以前的数据没老鲍勃熟,你们有什么问题问他。”
说完,她也不多客套两句,迈着小短腿快步走回了监测大厅,直接加入了普通技术员的统筹计算工作。
柏嘉良还挺喜欢这种不说废话的劲儿,不由得多瞅了两眼阿加莎的背影。
“怎么了?”秦唯西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俯身,轻声问。
“唔,有点想法。”柏嘉良愈看愈觉得眼前人的背影有些熟悉,自己似乎在哪里看见过。
可自己这辈子就见过几个矮人,数量两只手都能数出来,而且自己的记性很好,不用喝鱼汤也很好。那些矮人的面容自己也都还记得,没一个和阿加莎长的像的。
到底是哪来的熟悉感?难道是这种不说废话的作风很像革新军高层?
唔,其实也分时候,比如妈咪只有干活的时候才不废话,平时废话老多了,外界大名鼎鼎的柏帅平时话也少,只有在怼妈咪的时候才金句频出……
柏嘉良用力甩甩头,将一些有的没的的思绪甩出脑袋,收回跑偏的思路,朝着已经站在两人身旁的老矮人微微点头,“麻烦了。”
“不麻烦。”老鲍勃看起来比一般的技术员健谈些,拉过几张椅子,又在中控台上按了几下,从旁边移来了一张较大的魔晶屏,再操作两下,魔晶屏上瞬间出现了五六排密密麻麻的数据,精确到小数点后七八位。
“这就是监测塔监测设备的底层原始数据了,都没经过处理,就算是我们常年累月和这些打交道也看不出什么。”老鲍勃看了眼柏嘉良,犹豫了会,还是望向秦唯西,“我稍微做个图?”
秦唯西点点头。
“看图就简单很多了,”老鲍勃松了口气,大概是怕她们真的要将这几千万个数据看一遍。他又在中控台上操作了几下,魔晶屏上弹出了个新窗口,上面赫然是一张弯弯曲曲的折线图,“这就是近一周的原始数据做的图了,我们技术员平时实时盯着的也就是这张图。横坐标时间,纵坐标就是劫尘浓度。”
柏嘉良望着那上升了好几次又急速下降的曲线,皱皱眉,“这不是有明显波动吗?”
“是有波动,但这个幅度连阈值警告的千分之一都没到,我们技术人员看到这类波动一般会直接认定为误差,顺手就消除,报告里也不会放,防止一个月内波动过多引发监测器报警,”老鲍勃大概早就猜到了她会有这个问题,又从库里调了两张对比图,“这是我们保存的,上次精灵教国劫尘降临的波动图。”
柏嘉良左右看了看。
两边波峰的数字都是3,只是一个纵坐标单位是千,一个单位是千万。
“好吧,”她莫名有些尴尬,轻咳两声,“那这些波动会是什么原因产生的?”
“原因有很多,可能和地磁、潮汐、温度、湿度都有关,”老鲍勃侃侃而谈,“监测塔是很敏感的,对这些都有反应,不过……”
他指了指这些迅速上升又急速下降的波动,“地磁潮汐这些的影响持续时间都比较长,而类似这种短时间内的骤升骤降,一般是有小动物或者人经过。这里毕竟已经快到物质界边境了嘛,空间比较脆弱,哪怕是个地蛇游过去都会引发劫尘浓度的小幅度波动的。”
“比如,您可以看看您两位刚才到之后的波动,”他又在中控台上按了两下,调出了监测塔的实时监测,指了指魔晶面板上迅速凸起的一个峰,“这就是您两位刚才到来引发的波动了。”
柏嘉良对比了一下。
自己两人刚才到来的峰高是2左右,单位同样是千。
“我再看看刚才一个月的,”她不太熟练地按照记忆操作了一下中控台,望着眼前密密麻麻几十个凸起,微微蹙眉,“这个波动数量是正常的吗?大概……几十个?而且集中在这两周,中间间隔时间还挺短。”
“额,说正常也不太正常吧,但确实没有能引发注意的波动,”老鲍勃挠挠头,“感觉像是个什么动物围着监测塔来来回回绕圈跑。”
“以前存在过这种情况吗?”
“有……应该也是有的吧,如果是新立的监测塔有时候会碰上动物迁徙什么的。”
秦唯西若有所思,“可这是07号监测塔。”
即便在监测塔中服役时间都是靠前的,有动物迁徙早搬了。
老鲍勃无奈摊手,“但的确没有哪怕接近阈值的波动嘛,我们要是把这个情况按异常报告上去是要挨批评的。”
“没事,”柏嘉良冲他笑笑,“我们继续看吧。”
事实证明,审查底层原始数据是一项极费时费力的活儿。9999%以上的波动都没有接近过阈值的百分之一,偶尔有一两个极为接近的,也很快就掉了下去——正如她们之前在法师塔看过的汇总数据。
“我们对比了一下,觉得这两个峰可能是精灵教国和艾伦尼乌斯号那两次事故的开始时间,”老鲍勃解释着,“这是很有可能的,按照我们以往的经验,整个世界的劫尘浓度应该是一起上升的才对,像精灵教国灰潮降临和艾伦尼乌斯号最初的命案其实也就是前后脚的事儿,一天两天,几乎没什么时间差。”
“但是在矮人这边,劫尘浓度上去,又很快下来了,还是整整两次,”秦唯西指尖微微摩挲着手腕,若有所思,“我在法师塔听过一次报告——‘劫尘被转移’,这是你们分析后给出的答案?”
老鲍勃这次却迟疑了,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出什么来。
秦唯西微微挑眉,望向他浓密胡须后的脸,“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说。”
“那我就直接说了,”老鲍勃抓了抓脑袋,深吸口气,“虽然‘劫尘转移’是主流说法,但是我觉得不太妥。”
大概是说到自己的推断,他显得比刚才激动了许多,甚至开始手舞足蹈,“‘劫尘转移’,这说起来就是一个很不负责任甚至很荒谬的猜想,光给出一个结论,其余什么都没有——劫尘怎么被转移的?转移去了哪儿?为什么会被转移?转移机理是什么?这些问题一个都没有解决!哪怕假设的都没解决!法师塔的人现在都这么不负责任就给结论了么?一点都不讲究科研精神!”
他喘了口气,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最后炮轰法师塔的做法不太对,表情有些懊恼,又指了指一旁不断工作整理数据的技术员们,“我们一线基本都不这么认为。”
秦唯西和柏嘉良对视一眼,表情极为严肃,后者凛然发问,“那您认为是什么可能?”
老鲍勃舔舔干涩的嘴唇,沉默了会,吐出一口浊气。
“我就是干这行的,在监测塔内部的资料里看过劫尘有多难缠,所以也只能抱以最坏的猜想,”他用力抓了抓脑袋,突然神经质地念叨着,“万一,万一地窟的劫尘灾难已经开始了,只是我们现有的监测手段不起作用呢?”
柏嘉良背后一毛,随后浓浓的紧迫感和压力再次涌上心头。
“不要紧,”身旁骤然传来了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劫尘也好,黑潮也好,这些灾难从来就没有战胜过我们,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柏嘉良扭头,望向身边的人,秦唯西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于是冲她温柔的笑笑。
心中的紧迫感自然而然地被抹平了些。
老鲍勃迟疑了会,微微吐出口气,紧绷的肌肉似乎都松弛了几分。
其他人说这话只能是鸡汤,但眼前可是秦唯西,是守护了这个世界无数次的公爵大人。
他点点头,“您说这话我是信的,是我急了。”
“继续吧。”秦唯西抬手示意。
接下来两三个小时,她们又连着看了大半年的数据,再没遇到过任何异常,倒是看图的技术学了不少——柏嘉良现在已经能清楚辨别出那些波形是动物影响,哪些是随潮汐涨落的正常波动,哪些是温度湿度的影响。
算是成了半个技术人员。
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球,望向中控台旁一盆长的郁郁葱葱的绿萝,努力眨巴眼睛。
老鲍勃熟练地塞过来一瓶眼药水,努努嘴。
“谢谢。”柏嘉良笑着接过,滴了两滴,仰起头眨巴眨巴眼睛,又想了想,起身去找阿加莎,秦唯西也自然而然跟上。
“现在按时间向前推进,大概推到什么时候了?”柏嘉良毫无形象地蹲在了阿加莎旁边,望着魔晶屏上一堆堆让人眼花缭乱的原始数据,不自禁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太阳穴。
“快到一年前了吧。”阿加莎拿过一个终端看了眼,“做完这个月的数据就正好是一年前了。”
“一年前……”柏嘉良想了想,扭头望向秦唯西,一副问询的口气,“我觉得副首席说的对,一年的时间已经打了足够的富余量了,没有异常就是没有异常。”
秦唯西对小人类实在是太了解了,自然知道这并不是要结束的意思。
“你想看哪个时间段的数据?”她轻笑一声。
“嘿嘿,还是你懂我,”柏嘉良傻笑一声,扭头,“阿加莎,可以查到二十年前的数据么?”
“二十年前?”阿加莎有些讶异,“可以是可以,不过大概没有最近的这么详细,但查二十年前做什么?”
“就当是我的某种直觉吧,”柏嘉良叹了口气,迟疑了会,“也不用准确的二十年前,大概……十八年前。”
“可以,”阿加莎点点头,迅速布置了任务下去,“十八年前的原始数据大概是找不到了,不过当年的报告和实时图还在,调出来倒也简单,就是还要稍等一会。”
“谢谢,”柏嘉良站起身,想了想,又压低了声音,“您真的不记得任何有关之前工作的事儿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