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本以为会听到魏嘉竭力反对的声音,却不想他一声不吭。周景放下书卷,抬头看魏嘉。魏嘉早离开席位,站在梅树粗壮的根系上,仰望落英。许久,许久,魏嘉说:“我送你,你几时要出行。”周景年幼时,便以神童名闻锦官城,到十五六岁时,更是以一手好文章,名动京城。他少负壮志,无奈命运多舛,遭遇家破人亡。稍长时,又因顾虑而不肯出仕,荒废了岁月。周景的才能,魏嘉最清楚,他留周景是想为蜀国留人才,也是不愿看到日后两人兵戎相见。两人虽然一文一武,若是同一阵地,魏嘉愿为他而死,绝无怨言。若是他日两人成敌人,那会是极痛苦之事。只是周景又岂是他能留得住之人。“一旬后。”周景起身,站在魏嘉身边,他话语如平常。“早知道,就替蜀王砍了你。”“现在也不迟呢,魏将军。”两人相视而笑。一朵梅花,轻飘飘地落在了魏将军的头上,周景抬手,轻轻拂去。庄扬辞官后,几乎都待在家中,偶尔去拜访周景。章掾史和秦书佐也曾来找过他,问庄扬怎么突然辞官。庄扬告诉他们,他要随子慕先生去汉国,汉国有信朝石室藏的典籍。把这两位同僚羡慕得不行,齐声说:“有这等好事,岂能错过。”庄家的生活安宁、祥和,庄平也好,庄兰也好,都长大了。庄扬第一次离开家人,不过只是暂时,他去汉国一趟,随即就会回来。第56章 我想将它圈在掌中魏将军在渡口为周景与庄扬践行, 蜀与汉界在此江畔划分, 只需渡船过江北便抵达汉国境内。芦苇摇曳的黄昏,景致特别美, 木船幽幽荡开, 渐行渐远, 魏将军的心也随之飘远,“阿父, 你看, 有只大鸟!”小女孩兴奋扯动魏嘉的袖子,小手指着一艘渔船, 船尾有头鸬鹚。“哇, 它会捕鱼, 翅膀好大。”女孩朝小船奔去,她是城中的孩子,鲜少到野外,见什么都好奇。魏嘉无奈摇头, 跟上女儿, 担心她在湿滑的江畔摔跤。“阿父, 大鸟飞走了。”鸬鹚飞翔在水面,越飞越远。“还会飞回来。”魏嘉蹲下身,摸摸女儿的头。“阿父,景叔叔还会回来吗?”“会回来。”魏嘉牵起女儿的小手,离开江畔,他的随从和马车在堤岸上已等候多时。多年前, 子慕过江而去时,魏嘉正在成亲,一晃女儿都这么大了。魏嘉不禁生出人生飘忽,唯江水依旧的感慨。西城县位于江北,载周景和庄扬的船一靠岸,就有汉国的士兵前来盘讯。庄扬摘下腰间的符节递给士兵,告知士兵他们是受汉王子刘弘所邀。士兵将他们引见县尉,县尉那边先前就已有文书告知,让他接待,县尉不敢怠慢,派出士兵,护送两人前往长安。庄扬和周景一路经过因战火焚毁的屋舍,荒凉寂寥的村落。车行数日,没有遭遇过盗匪,倒是遇到许多流民返回故土,在开垦荒地。周景询问护送的士兵,为何流民肯回来种田?士兵说复耕者免田税二年,还发放米粮农具种子。“这用的是百余年前,信武帝屯田的法子,多半是出自吴军师之手。”将因战乱逃离的百姓喊回来种田,并给予帮助,避免盗寇滋生,日后又能增收税赋,这是一举两得的法子。这一路所见,都是战后的颓败,但百姓的生活在慢慢恢复,驻扎的士兵秋毫无犯,汉国一切井然有序。师徒顺顺利利抵达长安,入住馆舍,当日就有使者过来,说汉王召见周先生。周景梳洗一番,入殿拜见汉王,被授予博士,并留在汉王宴上饮酒。庄扬则和周景分开,他被领往一处宫舍,走过气派的游廊,庄扬发现此地侍从皆是女子,只怕这居所中的主人,也是位女子。庄扬心下疑惑,使者已入殿内禀报,随即刘母与刘弘一并出来。刘母和当年在竹里的样貌有天壤之别,几乎让人认不出来,虽然身份已改变,刘母的亲和未改,见到庄扬,她惊喜说:“真是二郎!”庄扬的目光从庄母身上移到刘弘,刘弘正对着他微笑,温和唤他:“二郎。”庄扬慎重地在阶下行拜礼: “拜见夫人、公子。”“快扶二郎起来,不用行礼。”刘母催促侍女,刘弘已先行一步,将庄扬搀起。两人有数日不见,自锦官城一别,相互思念,对视时,刘弘眼神里都是柔情。刘弘年幼时,刘母就常念叨他,要他长大后报答二郎。这次庄扬前来,刘母热情招待他,那态度不比对自己的亲儿子差。这日庄扬被刘母留下用膳,在座的,不过是庄扬、刘母、刘弘三人而已。在竹里时,他们也曾三人一起用餐,只不过那时庄扬是主人,而今日庄扬是客。宴席上,刘母询问庄扬庄家搬去锦官城后的情况,甚至还不忘关心庄扬有妻儿了吗?庄扬回答还未成家。“二郎年纪也不小了,是得考虑婚姻大事,就没有心仪的女子吗?”在刘母看来,二郎仁爱、温柔,儒雅又漂亮,实在是人世难得一见的君子。刘母是没有女儿,否则她很乐意将女儿嫁给庄扬。“实在愧疚。”面对刘母的询问,庄扬心中确实愧疚。“二郎,喝酒。”刘弘打断刘母的话题,为庄扬敬酒。“我跟阿弘说了,朝中职务许多空置,正好让二郎选一个。”难得庄扬过来一趟,刘母很热情,寻思要报恩。刘母跟在刘爹身边,也算见了大场面,许多官员,在她看来品格远远不及二郎。“这实在不敢当。”庄扬笑意不改,他知晓刘母想报答他,可他不需要官职,也不需要财宝,他不需要他们母子报答。“就是跟在阿弘身边也好啊,帮我看着他。我一个妇人,管不到他去打仗的事。”刘母对官职了解不多,但知道刘弘有不少手下。庄扬显得为难,执着酒樽,欲言又止。刘母的想法是出于好意,如果他去当刘弘的幕僚,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庄扬觉得他和刘弘日夜相处,早晚要出事,被人看破私情。“阿母,二郎只是护送周先生过来,并非要出仕汉国,过两日便要回去。”刘弘帮庄扬解围,他不觉得这是个好想法,跟随军队征伐相当危险,他可不愿二郎受到一丝伤害,也不愿他看到残酷杀戮的场面。“犬子,我和二郎说话,没你事。”刘母懊恼将儿子撵开,二郎在她看来不只是位恩人,还是刘弘命里的贵人。在竹里那些年,如果不是因为二郎,刘弘遇不到老段和武亭长这些人,能学得一身武艺,更别说二郎还教了刘弘识字、礼仪。没有这些,刘弘纵使为刘父找回,也只是一个庄稼汉。现今他们母子荣华富贵了,正是回报的时候,好歹也将二郎多留些时日。“多谢夫人好意,阿母年老,阿平和阿兰还都年少,我需留下蜀地照顾他们。”庄扬委婉拒绝,他说的只算大半实情,因为家中有庄秉,而且弟妹都很懂事。“那就多住些时日,别急着回去。”刘母见庄扬没有这个意愿,就也不逼迫他,把撵到堂下的刘弘喊来,叫刘弘:“这些日子,你可要好好照顾二郎。二郎不用客气,就把这当自家。”刘母执住庄扬和刘弘的手,将他们手拉在一起,感慨说:“都长大了,都是好儿郎。”刘弘和庄扬相视,刘弘嘴角笑意不改,庄扬的神色则显得忧伤。刘弘和庄扬离开刘母居所,已是午后。两人路过院子,远远见四五侍女围簇一位少女过来,那女子一身朱衣,娇媚多姿。“二郎,我们走这边。”刘弘一见这女子,脸上笑意消失,他领着庄扬从另一扇门出去,显然是避免和这位女子相遇。“这女子是谁?”庄扬知晓这女子必然是和刘母很亲近,才能领着数位侍女进出刘母居所。“是京兆尹时谦之女,她们母子常来陪伴我阿母。”刘弘提起这女子,言语淡漠。刘弘对女子的态度不差,从他对待庄兰这样的野丫头,都能宽容、善待她可知。只是这女子,却不知因何被刘弘厌恶。“时谦?”庄扬对汉国了解,来自周景,而周景从未提过这么一个人,时谦任职京兆尹,显得不是寻常人。“二郎,他本是我父亲的老将,深得宠信,其他不值得一谈。”刘弘不怎么喜欢这位老臣,虽然刘弘和刘父的许多部下都相处得很好。两人并肩走出院门,庄扬眺望殿中的情景,指着前方问:“阿弘,我看宫殿不只是遭焚毁,许多楼台也因失修倒塌。”刘弘笑语:“这宫殿破破烂烂,到处长草,好些房子已不能住人。”因是信朝的宫殿,正殿入住的需是帝王,刘父还不敢称帝,不住帝宫,而是住在偏殿里处理朝中事务。听着刘弘的笑语,庄扬想他今日倒是嫌弃宫殿来了,不过也确实是破败,到处支着架子,由土师们在修葺。时燕君进入庭院时,看到了刘弘和一位陌生男子离去的身影,两人亲密交谈。这里是董夫人的居所,由此被允许进来的男子极少,这位陌生男子是谁?在时燕君看来,弘公子素来威严,不苟言笑,为何和此人如此亲昵?时燕君颇有些心机,关于刘弘身边的人,她都会留意,好在她很讨刘母欢心,可以从刘母那边打探这陌生男子是何来头。当初刘弘返回中原,时父跟时燕君说主君从乡下找了个儿子回来,时燕君还很是不屑,她瞧不起种田汉。后来有次跟随母亲去拜见刘母,偶然看到刘弘,她又迷恋起刘弘来。毕竟刘弘皮相确实不错,而且他还是位王嗣。她的心思明显,不只刘弘看出来了,刘母也早已心知肚明。刘母宽和,觉得谁没点小心思,属人之常情。至于犬子是要娶什么样的女子,刘母不会干涉。离开刘母住所,刘弘带庄扬前去石室。石室存放典籍,因怕火燎,以石头营建,可也不是真得不怕火,只要点燃石室内的帛书、木简,火焰立即熊熊燃烧。刘弘和庄扬步入藏书阁,书阁内博士儒生们身影忙碌,见刘弘进来,他们远远行下礼,又各忙各的。庄扬已然为藏书阁中堆积如山的典籍而震撼。书阁内的图书,因为烧毁和而后的救火水淹,许多书卷损毁散乱,需要人整理,编辑。阁中两侧立着崭新的木架,用于存放典籍,十分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