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忽得扬起嘴角:“还记得吗?这处活泉,还是我初来剑北那年,你带我过来的。”提起往事,季剑立刻来了精神:“怎会不记得,那一次,咱们半夜偷偷溜出来泡澡,结果碰上了风国的暗探,还好你的暗箭厉害,我的枪法也刚有点气候,不仅射杀了探子,还截获了薛衡写给鬼方的密信。谁知回营后,爷爷非但有功不赏,还说我们藐视军规、不守营纪,硬是罚我们守了一个月的营门,还不准别人轮替。我记得,最后那几日,咱们站着都能睡着……”说到最后,季剑鼻尖一酸,眼角已有水泽闪动。爷爷不在了,阿辰也要离开,日后,这些往事,注定要成为他最珍视也最不忍触及的记忆。九辰似有察觉,立刻把话题引向别处,说起昔日他在书中看到的一些关于剑北的见闻。薄暮将至时,季剑才不得不撩袍起身,余话不多,只道了两字“珍重”,转身时,却是泪流满面。他知道,这恐怕是这一生,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若有幸能故友重逢,亦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当夜,士兵们正用饭时,九辰所居帅帐突然起火,季剑带人赶到时,帐中所有物品皆已被烧成灰烬。死士营诸将大恸,马彪等一干剑北老将更是悲痛欲绝,众人一寸寸扒开余烬,最终只找到一具烧得干焦的尸体和一根做工精良的骨笛,正是九辰随身携带的死士令。穆寒及宗玄这才停止痛哭,只带着诸将默默长跪于这片余烬前,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主帅殁于军中,按理应三军缟素、鸣炮相送,但时逢沧溟危急,剑北初定,季剑却下令不披麻,不鸣炮,只将那具焦尸焚为骨灰存好,便率大军星夜驰返沧溟。此刻,沧溟城确实已是濒临城破之势。巫子玉身披紫甲,端坐马上,正命手下士兵抬着巨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那扇纹丝不动的城门。他身后,齐刷刷站着一排弓弩手,正调整方位,缓缓对准城门楼方向。城门楼上,巫王身披铠甲,站在最中间的位置,死盯着那紫甲少年,唇角紧抿,神色冷酷。他身后,赫然站着子彦和桓冲、史岳等一干朝中众臣。城门后,无数沧溟百姓以血肉之躯,和戍卫营一起抵住城门,对抗巨木的冲击。怀墨虽身负重伤,依旧顽强的站在城楼上,指挥将士们往下投重物,阻止叛军攀爬城墙。那日,他和狄申还没走到芷芜苑,子彦已主动去垂文殿面见巫王。第二日,巫王便一扫颓靡之态,不仅召见众将及国尉史岳商议退敌之策,还亲自登上城门楼,逐条驳斥那篇檄文,并撂下狠话,要与全城百姓同生共死。百姓们精神一振,这才纷纷摒弃谣言,共同对抗叛军。数日过去,见城门久攻不下,文时侯终于按捺不住,亲自提缰跃马,来到城门楼下,指挥作战。巫王沉痛道:“这十几年,孤待你胜过亲子,你但有所求所愿,孤无不应允。你,为何要捏造事实、举兵谋反?”“呵?捏造事实?”巫子玉讥讽的笑了,眸中散出浓浓的阴厉:“你知道,一个四岁的孩子,失去亲生父亲是什么滋味么?你知道,日日在杀父仇人面前撒娇邀宠、苟且偷生是什么滋味么?你敢说,我父亲――公子巫商之死,和你毫无干系么?!”巫王惊痛,几乎站立不稳,原来,这么多年,他都是如此看待自己的!他本能的想要张口否认,告诉他事实不是这样的,可脑中骤然浮现出那个卑微的伏跪在他脚边的身影,竟如鲠在喉,说不出话。巫子玉见状,笑得愈发讽刺:“你说,我但有所求,无不应允。如果我要的是你正座着的那个王座,你肯应允么?”他似乎也没打算听到答案,又不屑的扫过子彦,仿佛发现了好玩的游戏,饶有兴致的道:“不过,没关系,你其实比我还可怜。你所珍视的,早已被你践踏得支离破碎,而你所仇恨的,却被你当稀世宝贝一样呵护了这么多年。待我破城之后,我会告诉你一个十分有趣的秘密,让你日日锥心裂肺,这辈子都不得安宁。”这话说得狠毒至极,除了子彦,无人能听明白。子彦脸色只白了一瞬,便恢复正常。巫王只当他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口不择言,眸间愈加悲痛。巫子玉却没有耐性再多作争辩,大手一挥,便命身后的弓弩手准备放箭。密密麻麻的箭雨很快飞至城门楼前,巫王手中青光一闪,青龙剑已离鞘而出,一时间,龙吟声声,剑气暴涨,瞬间将一轮箭雨化掉。可惜这招式极耗费内力,巫王这几日心神俱伤,很快便支撑不住。怀墨带将士们抵挡了一阵,见巫子玉已命人架上云弩,准备放出臂儿粗的攻城之箭,正欲掩护巫王后退,一个金色身影,竟穿过漫天箭雨,飞落到了城门楼上。他一身金袍,并戴着金色面具,打扮很是诡异,众将惊疑不定,生怕是对方派来的高手,巫王却既惊且喜的唤道:“参商。”那人恭施一礼,站定后,冷冷瞥了眼马上的紫甲少年,喝道:“孽障,你目无君父,妄听小人谗言,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还不束手就缚!”巫子玉恨恨得看着他,双目几欲喷火:“你屡屡坏我好事,竟还敢出来说大话!之前念你为我疗伤之恩,我不杀你,今日,休怪我不客气!”金衣男子默然无语,只把手放到而后,迎着烈烈寒风,一点点揭开了覆在脸上的金色面具。巫王见他如此举动,忍不住又痛心的唤了声:“参商。”一时间,烽火骤停,空气中只余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巫子玉更是惊恐的睁大眼睛,如看鬼魅,直接从马上栽了下来。这是一张酷似巫王的脸,只不过,眼角眉梢却比巫王更多了几分宽和之气。几位朝中重臣,以及正在攻城的威虎军老将都识得这张脸,正是已“死去”多年的公子巫商。“不!不!你不是他!他已经死了!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扮成他的样子!”巫子玉形容癫狂的从地上爬起来,拿剑指着城楼上那张熟悉的脸,纵声笑道:“你以为,我会上当么?你若真是他,为何这么多年都不出现,偏偏这时候出现!”他早已把理智丢到九霄云外,只厉声命令身后的将士们:“还愣着干什么?杀!杀!”可惜,那些老将一见巫商,虽存了惊疑,却忍不住双股打颤,能稳坐马上已是难得,哪里还敢冲出去攻城!季剑带大军连夜奔袭,三日后方抵达沧溟,遥遥望去,见沧溟城中一片平静,正觉纳罕,前去探路的士兵回来禀道:“叛军已被击退。”紧接着,破虏营两员大将从官道上疾驰而来,把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季剑才明白,巫商死而复生,威虎军中几位老将自动缴械投降,其余叛军溃逃之际,正好被从剑北驰援而来的破虏营堵住,收拾得服服帖帖。而巫子玉被擒之后,仿佛得了失心疯般,胡言乱语、神智不清,现在押在诏狱里待审。那两员大将见季剑尚在发愣,忙道:“王上听说大军今日抵达沧溟,已亲至城门口相迎。”------------164.第 164 章巫王只带了晏婴一个人过来。眼看着大军越来越逼近, 他心跳如鼓, 掌间冷汗直冒, 心底深处的那股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仿佛在等待放榜的考生。以往征战四方,面对千军万马时,他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巫子玉的叛变,不仅令他心神俱伤,更令他加深了对另一孩子的愧疚。他隐隐已知道结果,却仍旧怀抱着一丝希望, 且这丝希望如火苗一般, 在夹缝中蔓延冲撞, 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没。他甚至不切实际的希望,那日九辰之所以那么说,只是为了保全巫后的权宜之计。毕竟,临行时,他已用那枚平安符, 传递了他的心意。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些后悔, 这十八年来, 把对巫后的恨意转移到一个孩子身上。听闻大军今早抵达沧溟,他彻夜未眠,天不亮便吩咐内侍为他更衣,赶来尚未及修缮的北城门。守门大将惊诧不已,忙命人提前半个时辰打开了城门。季剑遥遥望见城门楼上只站着巫王和晏婴,也微感诧异。待逼近城门,他明显看到,巫王脸色唰的惨白,身体剧烈的晃了晃,幸而晏婴及时扶住,才未摔倒。他当先翻身下马,带领众将跪行大礼:“末将叩见王上。”三军将士尽皆跪地高呼:“王上福寿绵长,英德不衰!”过了许久,城门楼上都无人回应。除了微微颤抖的躯体,巫王整个人仿佛僵化了一般,目光定定的望着远方某处,似乎想确认是不是还有一波人马没有赶上来。他记得,两年前巡查威虎军,回宫途中遇刺,九辰夺了他衣袍只身引开刺客时,他也是这样望着远处的群山。果然没过多久,那少年就带着擒住的刺客出现在了道上。无论何等绝境,他总有办法死里逃生。可惜,已经过了很久,官道尽头,依旧沉寂得吓人,连一丝烟尘都没有扬起。晏婴早已泪眼模糊,眼见着三军跪在城门楼前,还在等巫王旨意,便哽咽道:“王上,将士们还跪着呢。”巫王有些茫然的望着乌压压的将士们,许久,才机械的道了声:“起。”又怔愣了好一会儿,方对晏婴道:“扶孤下去。”季剑见巫王从城楼下来,立刻迎了上去,复单膝点地,行了简单一礼。巫王强挤着笑意,抚着他肩膀道:“这次你们大获全胜,孤很欣慰。”季剑清晰的感觉到,那只宽厚的手掌,在他肩头停留了许久,都没有放下。果然,巫王目光往左右环顾一圈,略显急切,又有些惶然的问:“世子呢?”季剑从怀中取出那根骨笛,恭敬呈在掌中,眼眶微微发红:“出发那夜,殿下所居帅帐突然起了大火,等火灭时,帐中物件皆被烧为灰烬,只余了一具焦尸和这根骨笛。”晏婴终于抑制不住,怆然大哭。巫王颤抖着双手,拿了好几次,才拿起那根小巧精致、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骨笛。当日,他因为云弩丢失之事迁怒死士营时,那个向来桀骜的黑袍少年,为了重新拿回这枚死士令,不惜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冒着风雪,在玉珪殿前跪了整整一夜。从小到大,他和九辰之间,极少有正常父子间的交流。那夜在世子府中,九辰第一次剖明心迹,他才知道原来他对威虎军和死士营有那样的热诚。当时他虽本能的心存顾忌,更多的却是惊讶。他紧紧把那根骨笛攥在掌中,直到掌心硌得生疼,似乎才确信这东西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他也终于确信,九辰是真的离开了。走得顺其自然,了无痕迹。正如出征前一夜,他所承诺的一般。季剑又命穆寒捧来一个方正的匣子,道:“因当时沧溟情势危急,三军来不及扶棺,末将便自作主张,将殿下尸骨焚化,带了回来。这里面,是殿下的骨灰,和殿下生前欲呈送王上的一份朱简。”一个极普通的红木匣子,上面绘着象征吉祥的云纹,封口处已微微松动,想来是随三军一路颠簸的缘故。巫王墨眸间的水泽闪动了几下,几乎就要溢出,下一瞬,他却已把目光投向沉沉的天空,用力张开眼角,把那些水泽悉数吞回去。晏婴忙接了过去,小心翼翼的捧在怀里,如护珍宝,而后对季剑躬身施了一礼:“多谢侯爷。”哽咽着说完这四字,便再难出声。这日,巫王命司礼取消了宫中的庆功宴,只在城外和将士们饮了几杯薄酒,又让晏婴宣读了封赏令,便魂不守舍的回宫了。在垂文殿枯坐一日,到了夜里,巫王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便披衣来到书阁,命晏婴掌灯,打开了那方红木匣子。匣子共分为两格。左边格子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瓷罐,想来装的是骨灰,右边格子里则放着一卷厚厚的朱简。看到那瓷罐时,巫王目光仿佛被狠狠烫了下,迅速挪开了,继而迅速取出另一边的朱简,命晏婴把匣子合上。这份朱简,已是唯一能捕捉到九辰气息的东西了。巫王试图把它攥紧,可这份朱简太长,卷得甚厚,他根本握不住。最终,还是失力般把东西搁到案上,苦笑道:“方才,孤做了个梦,梦见世子小时候,孤第一次带他去东苑大营的情景。梦里,他正费力的提着一把青铜短剑,跌跌撞撞的朝孤走过来,眼看着就要走到孤跟前了,却突然不见了。你说,这梦奇不奇怪?”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晏婴。晏婴哽咽道:“王上定是想念殿下了。”说完,偏过头,悄悄引袖拭掉眼角泪痕。巫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