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以乔笑着伸手, 摸了摸律风的头,病房的浴室还挺宽,可惜不能给你洗澡、洗头,不然我叫钱旭阳买个澡盆回来,亲自伺候你。律风被他摸得不好意思,忽然想起了头上的异样感,困惑问道:我头发殷以乔笑意更深,要看吗?我的杰作。律风:在见到殷以乔愉快笑容的时候,律风就预感自己的头发不会太好。经历了几天灾难级别的重伤不起,他应该已经浸进了污垢里,脏得惹人嫌弃。然而,殷以乔浑然不觉,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镜子,开心地照出了律风现在的样子。脸色虚弱、视线疲惫、口戴着透明呼吸罩。律风还没来得及唉声叹气,就发现自己一头微长短发,一缕一缕拴起来,变成了刺猬一样的发结支棱起来,搁在洁白的枕头上,好像头顶竖起无数个冲天辫,扎得律风十分朋克。他忍不住笑。还没能佯作生气,笑意就变成了一阵痛。律风脸色扭曲忍痛,最终变为平静无奈。他想问殷以乔是不是一晚没睡,尽忙着给他扎辫子了,又见师兄眼底尽是心疼。我想快点好起来律风直愣愣的看他。快点令师兄不再担心,快点脱离这样笑都不能尽兴的状态。快点走出这间病房,去看看自己记挂的桥梁。也好早日回到祖国,回到他心心念念的地方。有了殷以乔的精心照料,律风的状态迅速变好。他醒来的时间多了,竟然获得了殷以乔特别提供的养病娱乐听新闻。殷以乔每天都会拿到菲律宾的新闻报纸,刷一刷手机上的国际新闻,帮他挑感兴趣的内容念一念。鱼平大桥作为菲律宾复苏计划的重点项目,随时都能找到关于它的专题报道。那座横亘于宽阔海峡,坚实躯体深入淤泥的大桥,以黄昏火烧云为景,映照出别样的磅礴气势。律风在设计它的时候,便知道它会成为这样一座桥。不畏风雨、昂首矗立。凝结了中华民族的智慧,承载了菲律宾人民的期望,他们想要的复苏与振兴,都将会通过这座桥梁的建成,遍布每一座海岛。即使律风不在,鱼平大桥也顺利地按照规划,步步前行。主桥合龙、桥面铺设、灯光调试。殷以乔一天天的陪着律风养病、复健,那座不远的桥梁便一天天的向着验收迈步。终于有一天,殷以乔问道:想去看看鱼平大桥吗?身体状况好转的律风,除了偶尔能够感受到侧腹的痛感,自觉跟正常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但他仍是特别听话特别乖巧,眼神期待地看着师兄,我可以去吗?等待允许的态度真诚,殷以乔又怎么可能提起话头又浇灭他的希望。我问过医生了,说你可以散散步,稍微锻炼一下。殷以乔说,既然锻炼,不如走远一点,也免得你整天看手机,伤眼。师兄轻描淡写一句话,说得律风不好意思。同事们都知道殷以乔来了,全都表示让他安心养伤,不要担心工作。只有钱旭阳,时不时发来桥梁照片,每天给他汇报鱼平大桥的进展,问他身体好不好。律风不过是偶尔看一看,在殷以乔眼里,却是时时刻刻在牵挂。做建筑这一行,无论是设计还是施工,都放不下手上的事情。殷以乔无比了解,所以特地安排好了时间,挑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带着律风驱车前往鱼平大桥。纪念医院到鱼平大桥的路途,律风并不陌生。他每次去参加菲律宾方面的会议,都会乘车经过繁华街道,穿过低矮居民楼。时隔一个多月,律风坐在车里眺望,仍是觉得亲切熟悉。心里充满雀跃。当车辆驶上鱼平大桥长长的引桥路段,律风的情绪显然变得亢奋,还有精神跟殷以乔介绍,这一段是谁负责的桥。许工办事沉稳,但是菲律宾的工程师不太配合,经常在改图、用材上起争执,说许工画的图不切实际,得按他的想法改。但是你猜怎么着?许工有次发了火,亲自去工地按图施工,支模板、扎钢筋、打灰抹灰一气呵成,连质量员都挑不出错。这工程师才知道,我们中国来的设计,不是什么纸上谈兵的画家,都有真本事。律风说着就笑,后来,工程师追着许工叫师父,想当许工的徒弟。中国人的师徒传统,比普通的师生关系更近一层。拜师礼、尊师道,想做许工徒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律风高兴说着别人的事情,殷以乔安静的听。他却在车辆轰鸣里,回忆起爷爷讲述律风的记忆。那时候,他们不过是见过几面的表面师兄弟。殷知礼这么多年,带过无数留学生,还是第一次告诉殷以乔,我收了个学生。收学生对殷知礼的意义,就像认了律风做徒弟一样。不用敬茶、不用随时伺候,却与其他课堂上教过的学生格外不同。律风频频出现在c.e,出现在殷以乔的世界里。也让这个心里只有建筑的人,腾出了一片寂寞,留给了心上人。越靠近鱼平大桥主桥,律风的话语越少。当这座桥梁宏伟的躯体近在眼前的时候,律风才像叹息般感慨道:师兄,我不后悔设计这座桥,也不后悔参与它的建设。他们的车渐渐停下,在距离主桥不过百米的地方,感受到它的肃穆庄严。嗯,我知道。殷以乔永远知道,能够亲自见到这座大桥建成,任何人都会感到骄傲。菲律宾炎热海风,卷起了湿热的气息。宽阔的鱼平大桥,安静矗立的模样,正如等待检阅的士兵般挺括凛然。银白色的桥面,与椰树似的路灯,成为了海岸线全新的风景。不会有人记得,牢固稳定的钢铁桥梁之下,满是脚印深陷的淤泥,长达百年的举步维艰。桥梁尚未通行,他们停下车,步行在宽敞空荡的新桥上。律风的伤口仍旧会疼,但是习惯了疼痛的频率,走起路来只觉得神清气爽。再过一周时间,鱼平大桥就会成为岛屿之间主干道,承载起繁忙的航运,为复苏计划后续工程输送更多力量。无论那些暗藏在阴影里的人,多么不希望它存在,它都如自己期望一般顺利建成。律风恨不得在桥面奔跑,却只能微微张开双臂,惬意地感受迎面而来的海风。这么高兴?殷以乔倚着栏杆笑着看他。律风收敛不住笑容,精神奕奕地贴着师兄站在桥边。他不能奔跑,不能大笑,却可以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欣赏这座美丽的桥梁。因为我每次站在我们自己建成的大桥上,都克制不住激动的心跳。律风手握白色栏杆,入手的冰凉使他浑身血液沸腾,师兄,你明白那种感受吗?成百上千的桥座,数以万计的横梁,全是我们一手设计、一手建造的。每攻克一道难题,前进的不止是工程进度,还有我们中国桥梁建设的高度、深度、广度。他站立的,是属于菲律宾的桥,也是属于中国人的桥。它们诞生于海洋对面的神州大地,却可以随着中国人行走的足迹,遍布这片百废待兴的土壤。菲律宾复苏计划的野心,需要众多基础建设的支持。而鱼平大桥,是一切基建的标杆和基础,与中国建造的每一座桥梁、每一条道路、每一道铁轨联系在一起,激活崭新的异国脉动。律风说到桥梁,眼睛闪闪发光。他说:师兄,我们在创造历史。第87章 去尽你的责任鱼平大桥主桥不过短短千米, 足够律风和殷以乔慢慢走上很久。律风待在病房的时候,特地避免聊到工作。此时,像是灵魂挣脱了枷锁,对自己熟悉热爱的事业畅所欲言。这下面有40个桥墩, 269根桩基。本来设计上每个桥墩6根支撑桩, 等真正建设的时候才发现, 桥头桥尾、海床最深处, 6根不够,得改图。我们做设计的时候,以为有了南海隧道的经验,跨海部分肯定没问题,结果一钻孔, 下面密密麻麻的海底岩石脆得跟豆腐渣似的, 又要改图。不到最后动工,我们完全没想过, 居然是陆地淤泥区的工程进度最快,改图最少, 跟我们一开始的设计没什么区别。跨海桥部分改了又改, 本来援建结束准备回国的设计师,都被我们调过来了。律风踩着鱼平大桥壮阔躯体,每一句话都在说困难,但每一句都透着骄傲。永无止境地繁复改图工作, 贯穿了他们整个工程。他讲述起来,语气轻松、快乐, 甚至告诉殷以乔,因为有了英雄榜,工人进度比他们预计还要快, 有时候他们都得熬夜改图,才能保证第二天可以正常开工。施工追着设计要图的建设体验,律风在国内感受了千百万次。却没想到在菲律宾也能常常感受。他聊大桥,聊英雄榜。谈起菲律宾人对金钱的执着渴望,还有对接受表彰、登上报纸的异样狂热。殷以乔听着听着,竟想起钱旭阳模仿律风所说的自吹自擂。我怎么听说,菲律宾人想把你供起来?师兄一句轻描淡写,律风尴尬得头皮发麻。那是钱旭阳为了、为了帮我瞒住你,胡乱编造的!律风坚决不承认这种诡异的个人崇拜,我给出了一个英雄榜的概念,具体内容和文件起草都是交给专家负责,菲律宾人再喜欢英雄榜,也跟我没什么关系。殷以乔难得可以找到令律风尴尬局促的话题。他挑起眉梢,语气悠然说道:哦我还以为,是你告诉他要这么编写消息的。秋后算账,为时不晚。师兄一声腔调悠长的哦,炸得律风汗毛竖立,连侧腹都一阵一阵地发麻。殷以乔从来没有在医院里质问他、责怪他。更没有提及这件事。然而,律风心里的好奇翻来覆去地烧,既觉得幸福又觉得赧然。他们漫步在宽阔空旷的跨海大桥,像是独处于水天一色的浪漫长河之上。耳边风声呼啸,律风无所顾忌地靠近殷以乔,声音低了低。当时,我们组团来菲律宾,领队叫我们写了备忘。我本来不想写的,后来写了,也很敷衍。他以为只是参加一星期的交流会,还写近似遗书的备忘毫无必要。翁承先却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律风心里的万一,也不过是车祸、染病这种小意外。谁知道,不禁枪的国度,他一个普通设计师,还能面临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枪击事件。律风顿了顿,说:因为写得太敷衍了,才会说让他们不要告诉你,我出事的消息。钱旭阳他性格比较跳脱,危急情况下没考虑太多。你不要怪他,是我做错了。律风隐瞒了自己写只要还没死的前置条件,诚恳地承认错误。师兄要骂要责备,他都做好了准备。殷以乔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了殷以乔亲手编织的小辫子,只剩下一头短发茬,摸起来都带着扎手的触感。他勾起玩味笑意,当然是你错。错在忘记告诉他,发消息的时候,不要忘记撒娇。我哪有撒娇!律风强烈抗议,一双眼睛瞪得极圆。殷以乔伸手揽过他,轻轻吻在扎手的短发上,你每次叫我师兄,都在仗着我舍不得责怪你,故意撒娇。我不管有多生气,你一喊,我心都软了。你真是个傻子,别人拿着手机发的消息,字再长、内容再多有什么用?下次骗我的时候,记得提前录音,你在语音消息里喊喊我,再久我都能等下去。殷以乔在教律风骗自己,听得律风眼眶湿热。也许是重伤未愈的脆弱,影响了他固执、坚韧的灵魂,他只要顺着殷以乔的话,想象一个守着语音独自等待的师兄,就止不住涌上悲伤的情绪。师兄律风有很多对不起和我错了,却迟迟说不出口。他凝视着始终温柔纵容的殷以乔,按捺不住心脏愈演愈烈的渴望,几乎本能地贴近殷以乔,虔诚摩挲温暖的唇角,烧灼出菲律宾独特的热带气息。殷以乔伸手小心避开律风的侧腹,安慰般拍着他的后背,喟叹道:总有人要做出牺牲,你要为国家牺牲,我就为你牺牲。别用牺牲这种词。律风难得严肃地迷信起来,不吉利。殷以乔哈哈笑,手搭在他肩膀上,眉眼写尽一腔温柔。我迁就你,我让着你,我宠你。他勾起笑,我是你师兄,你就是我的责任。殷以乔意有所指地揽着他往前走,你放心大胆地,去尽你的责任。设计更美丽的桥梁,建造更宏伟的工程,立足中国,走出中国,象征中国,让全世界都看到,属于中国人的力量。鱼平大桥慢慢走下来,也要一个多小时。律风以前能爬上乌雀山精神奕奕,现在走完鱼平大桥,都累得有些气喘吁吁,更不用说还得原路走回去。殷以乔有些后悔没把车开上来。要不然我背你?刚自己提议,又自己否决,不行,好像会压住伤口。我打电话叫人开车过来。我没那么娇弱啊。律风抗议道,再走回去也就几分钟,休息一下再走一样的。殷以乔扶着律风坐在桥边的休息椅上,简直无话可说。几分钟?原来律工的自欺欺人大法这么厉害,他们走过来都花了一个多小时,原路返回的漫长路程,竟然缩短为了模糊的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