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紧阻止韩修危险的想法:“陛下,三思啊。”韩修看起来心情颇好,悄悄在背后抚弄他的长发,“不知牌王对朕有何指教?”谢嘉杭赔笑:“陛下还是屈尊坐冷宫的马车吧,那辆车比较安全。”至少绝对不会被四拨他们找来揍韩劭的袭击。“哦?”韩修笑意加深,“也好,朕都听你的。”谢嘉杭松了口气。他好说歹说,总算把韩修哄走,留下他和沈辙辕两人在梅林静谧处独处。隔绝于众人之外,枝头白雪簌簌,沈辙辕目光随着一片雪花飘飘忽忽落下,藏入花朵之中。他想,谢嘉杭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已经猜到了八.九分。许多酝酿已久的语言,此刻突然一齐挤在胸口塞得满满当当,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可他向来是不喜欢藏着心事的性格,无论何时都想要争一争先。眼见谢嘉杭目光投过来,嘴唇微微开启,他抢着上前拂去他发顶落下的雪花,紧紧凝视着他的眼睛说:“西凉那里一直都催我回去。大概再有半个月,我就回国了。”谢嘉杭张开嘴,一朵烟花疏忽炸开在头顶,将他说的话尽数淹没在巨响之中。他提高了音量,却依旧被接连盛放的烟花抢走话头。他两手摊开,向沈辙辕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沈辙辕眸光闪动,趁着烟火的间隙将耳朵凑到谢嘉杭嘴边,听见他轻声说道:“一路顺风。”他同西凉皇子的关系就像大学时上下铺的好兄弟一样。知道离别迟早会到来,唯有在临别之际送上心底的祝福而已,终究不是那个会极力挽留的人。最后一朵烟火炸响之后,夜空归于静寂。沈辙辕释然一笑,捏捏他的手说:“我也祝你……前程似锦。”指尖的温度在夜色中渐渐消散,那抹背影也消失在人群尽头。谢嘉杭摇摇头驱散胸口那团塞着的东西,袖袋里的戒指不经意滑到掌心。他取出戒指,摩挲着还尚显锋利的边沿。戒指内圈儿打着一横两点的摩斯密码,他在心中慢慢想着——x、i、u,接下来要怎么写来着?他正想着,肩膀突然被人轻拍一下,鲁欣妤在他背后催促:“陛下让我来叫你回去。他怎么上我们的马车啊?杨恭谨和殷正期这两个家伙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二人世界了……”他和鲁欣妤一起来到梅花园入口,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一闪,坐上原本属于韩修的那辆马车。那身影像极了何屠户,说起来他在全国赛并未拿到前十,不过依旧凭着够硬的后台接受了封赏,如今和潘锋平级,在韩修身边任职。谢嘉杭眼皮一跳,想起初见时惩奸除恶的豪言壮志,隐约已猜到他受命坐上那趟马车的原因。朝堂事就如开屏孔雀背后那个丑陋的屁股一样,永远隐秘而残酷,带着若有若无血腥的气息。谢嘉杭对这种事向来敬谢不敏,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亦要涉足其中。即使站到牌王的高位,依旧跟战队的伙伴成天混在一起,专事打牌,不与朝中权贵来往。他轻呼一口气,只觉得手中的戒指隐隐发烫。可当掀开车帘,看见其他伙伴局促地坐在两旁,留出巨大空隙给端坐其中的韩修时,心中的疑虑又仿佛被北风轻轻安放于地面的白雪,稳稳地落了地,所有不确定烟消云散。韩修的视线毫不掩饰地钩过来,把他身后正催促的鲁欣妤吓得推了他一把:“你快点上去,陛下这样看着我我可受不了。”谢嘉杭在心中叹口气,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大概再也别想逃了。他在众人或揶揄或惊恐的目光中坐到韩修身边,手指立刻被韩修隔着袖子拉住。皇帝陛下单手支着下颌,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却在宽袍长袖遮掩下一下又一下勾着谢嘉杭的手指。有韩修这尊大佛在,冷宫众人不敢造次,个个缩着脖子当鹌鹑,偶尔用眼神交流一两句,车内除了车轮在雪地里滑过的声音之外一片寂静。宴会上谢嘉杭为应酬喝了几杯酒,随着马车颠簸,酒意逐渐涌上,因微醺而有些懒洋洋的。他眯了眯眼睛,耳边响起韩修压低的嗓音:“困了?”他一个激灵睁大眼睛,脑袋被韩修从另一头摁住,靠到他的肩膀上:“困了就休息一会。”韩修比谢嘉杭高一些,肩膀的高度刚刚好。他的嗓音与雪夜相得益彰,谢嘉杭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多喝了好几坛烈酒,原本睡意稀疏,此刻却忍不住连打好几个哈欠,干脆挨着他轻轻“嗯”了一声。鲁欣妤夸张地抽了抽嘴角,把屁股挪远一些。黄舒和邵斤琦一个望天一个望地,只有小丫鬟投来老母亲般欣慰的目光。对他们那些奇奇怪怪的反应,谢嘉杭闭上眼睛装作看不见。马车碾过一块石子,谢嘉杭的脸颊随之磨蹭了一下韩修肩膀处的绣花。韩修在衣袖下握住他凉凉的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谢嘉杭反手抓住他作乱的手指。两人靠在一起,一个若无其事望着别处,一个闭着眼睛装作小憩,衣袖下的手指胡乱地交缠在一起嬉戏。世界上最能令人联想到岁月静好的事,莫过于寒冷的夜里与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起。突然一阵巨响将整辆马车炸醒,杨淑慧拉住缰绳狠狠抽一鞭前蹄乱挥的马,大声喝道:“驾!”谢嘉杭睁开眼,想要坐直身子,重新被韩修轻轻摁了回去:“没事,有人在路边放鞭炮。”果然一连串的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正是鞭炮声。鲁欣妤掀开车帘往后看,一股子寒风带着冰碴子飞进车内。邵斤琦打个寒噤,本想嚷嚷,因为顾虑韩修在此,柔和了语气,一句抱怨说得不伦不类:“死丫头,外面冷,拉上吧。”鞭炮?这条路上足足埋伏了五六拨势力,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串普通的鞭炮。只是韩修的肩膀靠着实在太舒服,韩修的手又太温暖,不管那鞭炮声中掩盖着的是刀兵相交还是拳脚相加,都无所谓了。谢嘉杭就这样伴着身后的兵荒马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有人岁月静好,有人生死一线。对韩劭这位故人的劝酒,杨恭谨故意做出一副心绪复杂情潮难平的模样,一杯杯当着他的面喝了下去。果不其然,当他开始假装酒醉时,立刻被韩劭半扶半抱着往无人的角落带去。杨恭谨半眯着水光潋滟的凤眼,被韩劭按在梅树下劈头盖脸地亲吻,双手使不上力,抵抗更像是撩拨。他迷迷糊糊地说:“韩劭……你,唔……放开我……”韩劭的手往他腰间熟练地揉搓,脸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笑:“恭谨,这么多年不见,是不是很想我?”杨恭谨心里暗暗冷笑。韩劭还当他是当年那个不胜酒力,一喝酒就上头脸红的少年呢?当年他被抛弃后自暴自弃,到处勾引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浪荡生活,虽说称不上千杯不倒,至少也是谈笑风生喝上三海碗烈酒的程度,哪这么容易被撂倒?至于韩劭趁机把他带上马车,亦在他的计划之中。他可不是善男信女,而是睚眦必报,将恩怨百倍千倍奉还的杨恭谨。第54章 朱雀星君3杨恭谨的计划原本天衣无缝,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紧紧拽着他不放手:“恭谨……”杨恭谨靠在韩劭身上闭着眼睛装晕,一听这声音全身下意识地一颤,好在韩劭忙着拉扯,才未察觉他的异样。“你是什么东西?给本王滚开!”韩劭召来侍卫一通乱拳,殷正期嘴角渗血,却依旧抓着杨恭谨的衣袖不放手,嘴里哀哀叫着:“恭谨……别跟他走……”杨恭谨衣袖下的手颤抖到差点连匕首也握不住。他不知努力说服了自己多久才下定决心,这蠢材怎么突然跳出来坏他的事?难道觉得跟他睡了一次就是他什么人了不成?与韩劭决裂时,杨恭谨暗暗在心里发誓将来总有一天要将这痛千倍奉还。他躲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和韩劭狭路相逢,顿时勾起心中陈年旧恨。这人毁了他一辈子,他杀了对方也不过分吧?杀了韩劭,大不了赔一条命。他与家里早就断绝了关系,这些年孑然一身,也不怕牵连到旁人。要说变数,那就只有这个死皮赖脸缠上来的孬种了。韩劭把杨恭谨抱上马车,侍卫一边打马驾车,一边往车里道:“王爷,那人还在……在追马车?”句尾的疑问号将他的难以置信表达得淋漓尽致。夜风掀起车帘,韩劭往车窗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恰好杨恭谨扶着额角撑起身子,他把美少年往怀里带了带,故意问:“头晕么?”“你要带我去哪儿?”他在额间揉着,假装被风一吹稍稍清醒几分的模样,对韩劭的态度不宜突变,此刻故意用带几分恼意的语气质问。质问之意混着酒醉后的沙哑,眼尾晕红朝韩劭瞪过去,不像恼怒更像撒娇。韩劭果然被他十足十的做戏蒙蔽,低头轻轻在他脸上吻了吻:“你果然还对本王旧情难忘,是不是……恭谨?”这时正好可以不自在地挪开目光。杨恭谨趁机往窗外瞥了一眼,额头青筋顿时一跳,殷正期这蠢货竟然真追着马车在路边跑!车帘被风扬起,又轻轻合上,马车越驶越快,很快将雪地里那抹身影甩在后面。韩劭贴着他耳廓说道:“这些年本王一直想你……恭谨,那时的事我早后悔了,过了今晚我就去向皇兄要你来,以后我们还像过去那样……好不好?”看见怀里的美少年眼里慢慢浮起一团水雾,他心下欣喜,将下巴搁在杨恭谨肩头,轻轻叹了口气。殊不知杨恭谨袖下的手握紧的力道,几乎要将匕首柄上的暗纹刻入掌心。这个口口声声后悔的人,终究连一句道歉都欠奉于那个当年把心掏出来给他的少年。他被韩修赶去鄄城这些年,脑子也秀逗了吗?难不成他以为彼此间那些恩恩怨怨,折辱与践踏,只用一句轻飘飘的“后悔”就能一笔勾销?眼前一花,韩劭把一个磨旧的锦囊在他眼前晃了晃,柔声说:“恭谨,你看……我把这个捡了回来,一直收在身上。你一定还记得吧?当年我们一起做的……”一滴泪疏忽落在他掌心,凉凉的。他扳过杨恭谨身子,盯着那双垂着的眸子问:“怎么哭了?”杨恭谨摇摇头,既别扭又乖顺地咬着唇,慢慢抬起乌眸凝视着韩劭。韩劭料到他心里必有疙瘩,一声轻笑,摁去他眼角泪花,重新把他揽在怀里。杨恭谨乖乖靠在他胸前,神色晦暗,心底的恨意顺着心脏裂开的缝隙一点点渗了出来。妈的!现在就想给这人渣来一刀怎么办?深呼吸,深呼吸,等了这么久才有这次机会,小不忍则乱大谋。再等一会……等韩劭最为情热最为松懈之际,他一定亲手了结这人渣!只可惜死前还要给这人渣上一次,真是忍一时越想越亏,退一步越想越气!杨恭谨正在脑子里疯狂演练砍死韩劭的一百种方法,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鞭炮声在耳边炸裂,马车左右乱晃,他一下子从韩劭怀里甩出去,重重撞在车壁上。要不是韩劭及时用手掌护住他的后脑,恐怕他已经撞晕过去。“怎么回事?”“王爷!有刺客!”震耳欲聋的炮声盖过韩劭的大声喝问,一串鞭炮被扔向马蹄,一下子炸断马腿,整辆车被巨大的惯性甩出去摔得粉碎。杨恭谨被掩埋在撞废的车厢内,韩劭不知道被甩到了哪里去。一块碎木扎进他手臂内,鲜血淋漓。他拔掉碎木,正想咬牙往外爬,立刻听见外面鞭炮声里凌乱的一阵脚步,听声音约莫有数十人从四面八方冲过来,紧接着便是铿锵利落的刀剑拳脚相交之声。他偷偷掀开头顶车帘,往外一看:“……”什么情况?大乱斗吗?这条街上显然不止一拨势力,近处几十个人不知围着什么又踢又踩,所有人都拼命往包围圈中心挤,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好像所有人都忙着使劲,漫天的风雪里,只有几十种节奏的踏雪之声。撒雪迷眼、手刀、撩阴腿,韩劭的侍卫哪里见过这等市井乱仗,饶是武功高强也很快中了招被打晕过去。外围有几个人眼见挤不进人群中,干脆收了手,站在路边抖着腿就着鞭炮声聊起天来。杨恭谨隐隐约约听见他们说:“怎么有两个人?到底打哪个?”“谁知道?雇主只说看见衣着华贵,容貌英俊,年纪二十出头的男子往死里打就对了。”“可两个都很符合条件……”“管他是谁,两个都打一顿就是了。至于打错那个……谁让他大晚上在外面晃悠的?被打也活该。”杨恭谨:“……”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市井流氓作风。似乎都是冲着韩劭而来。杨恭谨伏低身体,用手摁住狂跳的心脏,听他们口气,只是要打韩劭一顿出气,并无杀人之意。究竟是谁雇佣了他们,还一雇就是四群人?该不会是……他脑海里浮现出赴宴前谢嘉杭、邵斤琦、杨淑慧等人在角落里密谋着什么,一看见他靠近还朝他笑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那群无厘头的家伙还真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来!杨恭谨用手捂住口鼻,他怕笑声就此沿着颤抖的唇缝溢出来,用上了七八成力量克制住自己。谁要他们替自己出气啊?居然买通许昌市井流氓暴揍鄄城王,真是蠢到家了!可心脏那一条巨大的缝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慢慢填上,扬起的嘴角怎么也控制不住。原来……被人悄悄在意着,有人同仇敌忾的感觉竟是这样温暖。滔天恨意仿佛就这么被泄去了一半,无法承受的沉重心事突然失去了重量。顷刻间,他听见有人惨呼一声。背着惨白的月光,一个全身穿戴黑色盔甲的大汉提着什么东西走来,面如修罗,疏忽将手里那物往前一扔,暗色的液体喷溅了一路——竟是一具无头尸体!尸体在雪面簌簌滑出一段距离,恰好在杨恭谨面前停了下来,脖颈处的伤口已经开始被冰冻上。即使没有头,杨恭谨也能认出这人身上的服饰。是跟在韩修身边十几年那个宦官,专爱构陷他人,还曾被听到与西凉使节密谋通牌作弊。被他陷害过的人私下都称他为“死太监”。宴会上还风风光光,转眼连人头都不知去向。“官兵来了!快跑!”那大汉暴喝:“叛国逆贼意图袭击天子车驾,业已伏诛!还有余党,别让他们跑了!”金戈剑戟应声出列。一排整齐的甲胄追赶着一群奔逃的布衣,四散入许昌冬夜的小巷。像一场赶着进行的闹剧,将军和士兵在喧嚣中匆匆登场,又匆匆谢了幕。喧闹声彻底平静下来后,杨恭谨从藏身之处探出头来,立刻与风雪打个照面,冻得下意识合上干涩的双眼。就在再次睁开眼时,他看见一街之隔的另一头,一个人表情复杂地站在那里,手上还拿着未燃尽的鞭炮引线,是个熟面孔。与那人在此刻见面,又巧,却又不巧。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杨恭谨闷笑一声:“没想到你竟然也来助一臂之力。”陆远脸上的表情比之风雪更冷更僵,此刻居然也露出一个零碎的微笑:“你以为被他毁掉前程的只有你一个人?你们两个的事我偏偏想插一脚,你逃走后,我就成了他报复的对象。”在杨恭谨的视角里,那个黑暗的故事只到陆远被他费尽心思诱.惑,帮助他逃出生天就戛然而止。之后发生的事,他一概不知,也不想去探究。陆远说:“我发过誓,如果有生之年还能回到许昌见到他,一定要让他吃点苦头。”杨恭谨翘起嘴角:“我也发过誓,如果有生之年再与他相见,一定让他血偿。”乌云忽将暗月敝去,天昏地暗。如今两人共同的仇人就躺在路中央,满头满脸的鲜血,气息奄奄,不省人事。两人手里又都持足以取走一条人命的凶器,只要其中一个人上前一步,很快便能万事了结。陆远谦让道:“匕首都带来了?不要客气,请吧。”杨恭谨面不改色:“陆队长不也带了炮仗?还是这个好,皮开肉绽,死无全尸。”“杨公子,怎么看都是你与他的恩怨更深,我把机会让给你还不好?”“陆队长哪里的话?是你先动手炸马车的,此刻我也让你先下手为强。”陆远咬牙:“你对他还余情未了不成?”杨恭谨眯眼:“你的报仇就这么半调子?”两人梗在两旁,仇人横陈路中央,谁也不愿再往前一步。第55章 花好月圆1就这么僵持了许久,杨恭谨最终来到韩劭身旁,缓缓将匕首出鞘。这张多年萦绕于噩梦中不曾散去的脸,双眼紧闭,脆弱到不堪一击。他闭上眼睛,就要手起刀落——“恭谨。”陆远突然出声唤他,“明年开春,我们还要替国出征,对不对?”杨恭谨手腕发起抖来。“人贱自有天收,”陆远轻轻说,“我不想杀他了。何必为了他,再赔上我好不容易重新开始的人生?”哐当。薄刃落在雪地上。风雪疏忽停,云开见月明。映月的刀面,反射出杨恭谨空白的脸。“王爷!属下护驾来迟!”两人一齐抬头望去,原来是韩劭的侍卫遇上了何屠户陈明鄄城王遇袭一事,带着士兵去而复返。侍卫看见杨恭谨,惊讶到说话结结巴巴:“杨、杨公子……您,您……”杨恭谨忽然觉得人生真是一场荒诞,为仇恨执着这么久,到最后快要成功之时却再难下手。并不是因为他甘愿饮下当年那些痛苦,而是突然想到自己如今拥有的一切,一匕首下去,旧事可了,未来亦成虚妄。从那个色.欲地狱中逃出来时,他最大的愿望便是支离破碎的人生能够重新开始。陆远说的不错,何必为这么个人再赔上好不容易赚回的未来?他前不久才在全国赛得了探花,高头大马华服游街,处处是掌声与羡艳。有了愿为他出气的伙伴,有了愿把他放在心上的人。春恨秋悲,庸人自扰。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说悲伤?韩劭立刻被何屠户和手下搬运到马车上,陆远在全国赛训练阶段跟何屠户混了个脸熟,不欲惹上是非,被简单盘问了几句便放走了。杨恭谨抬眸,释然一笑,正要说话,那侍卫终于憋出一句话来:“这人……刚才追着马车,卑职料想是您的熟人……”一个人被抬到他眼前,被揍的惨状与韩劭不相上下,只是神志尚还清醒,嗫嚅着道:“恭谨……”杨恭谨:“……”衣着华贵,容貌英俊,年纪二十出头,大半夜在街上晃悠。他终于明白刚才那群人说“两个都打一顿”是什么意思了。粘稠的鲜血顺着眉骨流入眼角,殷正期难受地眯起眼睛,立刻再次睁开来,不愿让杨恭谨离开视线一刻。杨恭谨轻叹口气,找到他撕烂的衣袖下,抬不起来的手。两只冰凉的手轻轻交叠在一起,他低下头,在那颤抖的眼睫上吻了吻,说:“回去吧。”韩劭毕竟是皇室贵胄,又是何屠户的侄子,迅速被送回别苑传御医救治。殷正期形容恐怖,伤势相比却较轻,何屠户命手下给伤员简单做了处理,专门拨出一辆马车送他们回宫。马车上的软垫都拿去给金贵的鄄城王用,殷正期的后脑勺随着行进不断上下敲击在座位上。杨恭谨让他枕着自己的腿,摸摸他额头,摸到一手的冷汗。他的心突然变得很柔软,声音也软下来,“蠢材,追着过来干嘛?当活靶子啊?”殷正期还是那副一条路走到黑的死脑筋表情,此刻看起来却无比的顺眼。他张了张嘴,牵动了破裂的唇角,小声“嘶”了一下。杨恭谨知道自己也一定狼狈极了。他素来讨厌示弱于人,不论何时都要捯饬得光鲜亮丽。曾被伤得太深,才逼着自己披上了一层壳。一绺散发落到眼前,他轻甩一下头,没能把那绺头发撇开。何必再把自己藏在壳里呢?两个狼狈的人靠在一起,隔绝了寒风大雪,彼此汲取身上的暖意。这样不也挺好的?他直接跳过互诉衷肠的阶段,问怀里的人:“蠢材,你以后要是移情别恋怎么办?”殷正期有些犹豫:“唔……”这蠢货居然真的在想象移情别恋是什么样子?杨恭谨觉得手有些痒,一巴掌眼看就要打过去,蠢货及时地开口说:“恭谨,你知道我们南蛮有种蛊,分成子母两部,把子蛊种在我身上,如果我对你不好,你可以催动母蛊要了我的命。”杨恭谨哭笑不得:“你真是南蛮人?从五毒教来的?”他以前的确提过他娘是五毒教圣女,可五毒教也好,蛊毒也好,实在是太玄乎的东西,杨恭谨只当他满嘴跑马车,难道是真的不成?殷正期双眼亮晶晶地凝视着他:“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娘是五毒教圣女,我爹是……”他努力思考了一下,用南蛮语说出一段长长的人名。“谁啊?”“不知道。我娘说我爹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太子……可他后来太子也不当了,不来见我娘,也不接她回去,她一直留在五毒教……”杨恭谨睁大眼睛。什么以前是太子啊?这家伙的亲爹……居然是南蛮王?苍天啊,魏国的冷宫到底窝藏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人啊?回到冷宫的小院时,院子里只有谢嘉杭一个人中宵独立风雪。他的房间亮着灯,他却一个人在外面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打磨他那枚戒指。杨恭谨扶着殷正期走进来,他抬起头笑了笑:“你们回来了?”杨恭谨正要说话,只见一个此时此刻绝不应该出现在冷宫的人从小厨房走了出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疙瘩。看见他们相互搀扶着,甚至还学着谢嘉杭的样子笑了笑:“回来了?”“……”殷正期双腿一软,杨恭谨赶紧撑住他的身体。韩修好笑地挥挥手:“免礼。”上下扫了眼殷正期,“殷公子好像伤得不轻啊?要不要召御医来看看?”杨恭谨下意识后退小半步,赔笑着说:“多谢陛下好意,李睿就是中医,让他看看就好……”“需要什么药尽管说。”“谢陛下隆恩!”杨恭谨扶着差点跪倒在地的殷正期落荒逃入李睿的房间,心想怪不得今晚院子里这么安静,那群闲不下来的家伙一个个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二门不迈。大魏皇帝深夜居然跑到了冷宫来,谁还敢造次?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这君恩也不是那么好承受的。李睿手里现成的伤药不多,顶多支持一两天。尽管有韩修大方的承诺,杨恭谨还是不敢得寸进尺,准备第二天自己亲自出宫一趟抓药。谁知道第二天他刚出门洗绷带给殷正期换药,就看到冷宫院门大开,一队宫女浩浩荡荡排成长龙,婷婷袅袅向他行礼:“杨公子,这些药品和补品请您收下。”杨恭谨:“……”邵斤琦一边擦脸一边从水房走出来,对这阵仗咋舌。李睿像勤劳的小蜜蜂一个个打开她们手里的盒子,不住赞叹:“卧槽……卧槽,卧槽!这么大方?这些药材连活死人都能吊得起来,殷正期不过是一点小伤而已,谢嘉杭究竟给陛下吹了什么枕边风?”话音未落,又一队工匠开过来,搭屋架梯,粉刷的粉刷,铺瓦的铺瓦,上釉的上釉,对着冷宫年久失修的建筑群风风火火修修补补。冬日清晨的阴云渐渐被日光穿透,新上的屋顶向日金光闪闪。杨恭谨问为首的宫女:“谢嘉杭呢?”宫女恭敬道:“谢公子天还没亮就被召到陛下寝宫,陛下吩咐说,今日不早朝了。”杨恭谨:“……”从此君王不早朝,以前怎么没看出来韩修有当昏君的潜质?不对。或许应该是……谢嘉杭有当祸国妖姬的潜质?这次杨恭谨是想得太多了。谢嘉杭此刻正在韩修寝宫的偏殿,与何屠户、潘锋等人一起处理昨夜许昌长街发生的那起动乱。……准确地说,是两起。韩修的近侍宦官因私通假扮成西凉使节的南蛮奸细,意图袭击天子车驾,被假扮成韩修上了马车的何屠户当场诛杀。而在抓捕南蛮奸细的同时,又意外撞上试图“行刺”鄄城王韩劭的乱民。一夜之间,许昌城经历两次封锁和解禁,所有的乱局在日出之前干干净净地结束。当街道上再次出现行人,商铺开张百姓劳作之前,一切都已不留痕迹。何屠户一身黑色甲胄,铁甲表层还沾染着斑驳血腥,散着森森冷气。他双手奉上一只盒子:“逆贼头颅在此,请陛下过目。”打开盒盖之前,韩修斜了谢嘉杭一眼:“你低头。”谢嘉杭用余光扫到韩修面不改色把盒子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目光若有似无地一掠而过,随即合上,道:“何将军护驾有功,朕有重赏。”潘锋说:“陛下,行刺鄄城王的暴徒已经抓到,经过卑职盘查,多是许昌城内的无业游民,没有与西凉南蛮勾结的迹象。”也不知被捕的究竟是受谁所托,希望不要把冷宫的人供出来才好。谢嘉杭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知韩修突然隔空点到他的名字,似笑非笑地问:“牌王为何一副紧张的样子?”谢嘉杭:“……”这种偷偷不交作业突然被班主任叫起来的心虚感。潘锋和何屠户一左一右从两边投来视线。何屠户道:“陛下,昨夜袭击王爷的暴徒之中,似乎有人训练有素,不像是普通地痞流氓,更像是……”许昌普通流氓也就算了,要是杨淑慧动用北地私兵暴揍韩劭的事情暴露就大条了!“咳……咳咳!”谢嘉杭重重咳嗽数声,打断了他的话。第56章 花好月圆2在话题滑向危险之前,谢嘉杭凭一己之力咳出惊天动地肺痨的风采,及时力挽狂澜,终结这场会谈。何屠户又惊又疑,还欲再说些什么,潘锋拍拍他手臂,神秘地说:“何大将军,现在赶紧退下,是忠君爱国。”何屠户:“???”他们一走,谢嘉杭立刻被韩修困在双臂和书案之间,干笑着说:“陛……陛下,我、微臣偶感风寒……”话未说完,嘴唇已被韩修封缄。“风寒?那你传给朕吧。”上半身被韩修吻得不住向后退,倾斜超过四十五度角,谢嘉杭不得不用双手撑住,免得倒在桌案上。这么一来,推拒的力量完全使不上来,只能被动地跟着韩修的节奏走。想来他真是为冷宫那群人操碎了心。邵斤琦泡韩修的宠妃全靠他吸引火力,杨淑慧动用私兵又得靠他牺牲色相,不知道未来又有什么事得他兜着……正神游间,下唇被韩修轻轻咬了一口。谢嘉杭回过神来,韩修吻了吻他的唇角,调笑道:“牌王对昨晚的□□好像知道些什么。”谢嘉杭背上立刻冒出冷汗:“怎么可能?我和陛下共乘回来,对鄄城王的事一概……”韩修似笑非笑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