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吸气宁了宁心神,然后手上掐诀闭目微观。天眼视域里,房门前空无一物。现在这个时段,四下都安静,那个声音消失之后房间里夜色如常,宋昀甚至有点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的幻听。然而过了不多久,外面房门又被叩了三下,那个渗人的声音又重复了一次:“宋昀哥哥。”说完顿了一下,然后那个声音又补充了一句:“是我,弋阳。”“要命。”宋昀捏一捏眉心,怕什么来什么。宋昀从刚才就在纠结,毕竟微观时候不见生火,是活人的可能微乎其微,只盼着外面是个小傀儡,这样他就可以比较心安理得地赖在房间里,毕竟单靠着房间里殷怀残存的气息就已经足够他以不变应万变了,只要再稍微拖上一阵子阳气上升,这些小把戏定然不攻自破。可是现在看来外面的人就是要在这一小段时间里把他给拿下。——用傀儡术的言灵是不能自报家门的。活人身上是不可能没有生火的。这两点加起来,刚刚补充的那句自我介绍显然是在威胁他,“这孩子的性命现在在我手上,你要怎么做自己掂量。”第71章 回程(八)活人死人区别就在这肩上的两顶生火,两顶生火灭了,人就已经站在黄泉路上了,是人是鬼只是时间问题。宋昀展臂从一旁将床上的纸人捞过来,先将上面的狐火捏起来放在掌心一握,一道温和的热度灌入脉门。狐火十分灵性,甚至似乎能带一些殷怀的意识。宋昀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东西对他是绝对安全的,并且好像还能被他稍微控制一点点。总之带在身上有备无患。然后宋昀才将纸人拿在手上,起身往卧室外去。门上猫眼不出意外被从外面堵上了,可殷怀毕竟是狐狸,这种旁人能想到的旁门左道早就全被他堵严实了——阵法加持之下肉眼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门外的确是弋阳。只不过面皮灰白双眼空洞,眉心画着符咒,颈上拴着红绳。如果所料不错的话背后应该还贴着两道符。平时就有些死气沉沉的弋阳现在彻底成了一只小僵尸。宋昀叹了口气,咬破舌尖往手里纸人身上喷了一口,拿咒术将它飘飘忽忽吊在了自己前头,在外面的人抬手准备第三次敲门之前开了门。弋阳身上的咒术虽然不带邪气,但也绝不好解,施术之人必然不在近前,想要把人比较安全地解出来,最方便的就是以物易物,最行得通的方案就是用他自己来换。宋昀勾了勾指尖,刚刚被他吊在前面的纸人飘飘忽忽往旁边挪了挪,落在了弋阳颈项上拴着的那条红线旁边,轻轻将胳膊搭了上去。半空中细若游丝的红线浮动了一下,从纸人触碰的位置,一丝仿佛就是因为起伏之间光影变幻而导致的暗光,在一瞬间传了出去。居住区里有五雷镇压,来人不敢用什么带邪气的招数,殷怀留下的纸人喷上舌尖血,再加上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蒙混过关宋昀还是很有信心的。他在心里打着点,同时夹出一张符纸几笔写好咒文,估摸着前面的消息差不多已经传到了,然后又勾了勾指尖,纸人的胳膊向下弯,缓缓将线圈住了。宋昀手指将腰间佩刀向上一挑,刃尖干脆利落将弋阳颈上的红线斩作两截,系在弋阳颈上的一截瞬间失去颜色仿佛余烬一般碎掉了。与此同时,宋昀起手将之前写好的符纸拍在弋阳胸口,顺势将人推了出去。而另一截却像是韧性十足的琴线,带着破空铮然之声回卷,眨眼就在纸人胳膊上紧紧勒了三匝,倏然后撤,将纸人拖进了走廊转角的黑暗之中。宋昀抓上落下来的佩刀,紧跟着追了出去——反正门都出了,还不如直接处理干净,免得日后再生事端。预想总是很美好,事实上宋昀在后面被拖着上窜下跳狂奔的近一个小时时间里有一半都在反思自己为什么会头脑一热做出这种决定。剩下的一半在好奇红线是怎么布下的和弋阳是怎么被钓上的这两个究极问题,因为这一路跋山涉水行经的,几乎没有一处是正常人会落脚的所在。开始宋昀还试着认路,结果路线迂回交错,又加上天色昏沉,行进速度又快,还不等出城他脑子里的路线图就已经成了一团乱麻,完全看不出想往哪边走。暗夜里山林水坡奔袭良久,最后停下来的时候宋昀已经掉向了,只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山上,具体城南城北,哪条路、什么山,怎么绕出来的,一概不清楚。不过红线消失不见了。宋昀现在身处的绝对算是密林。周围林木稠密,头顶枝叶密密匝匝,将月光全部遮挡在外,视线里混沌一片,是敌暗我明的绝好地形。宋昀不动声色把纸人收起来,手上握着佩刀不敢妄动。结果还不等他环视四周,脚下的地面便忽然整片地塌陷下去。不偏不倚就以他为中心,倏而展露出的漆黑裂隙仿佛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场面虽然惊悚,但落差并没有那么吓人,宋昀甚至都没来得及掐诀,双脚就已经重新踩实了地面,不由得让他暗舒了一口气。等到四面粉尘碎石落定,宋昀才看清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是一处宽阔程度远超他想象的岩洞,挑高大概有四五米,仅靠着头顶的一点微光,这岩洞其他方向延伸到什么地方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只有他视线的正前方,矗立着两扇直天直地的硕大木门。两扇木门虚掩着,中间缝隙里还有些若有似无的微弱光亮,以至于四周昏黑之中,唯独这两扇门看得异常清晰。情形十分诡异。然而眼见此情此景,除了身上肌肉反射性紧绷之外,宋昀心里却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觉得自己跟里面的什么东西沾亲带故”的微妙情绪。宋昀看了片刻,虽然贸然相信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并不是理性的作为,但他最后还是深吸了口气——来都来了。而且大部分情况下这种时候的回头路比往前走还要难走许多。果不其然,还不等他迈步往前,四面的黑暗之中,一些昏暗的影子影影幢幢浮现出来。“……”一群影子跟在身后,宋昀老老实实迈步往前。这两扇门足够大,宋昀侧身从中间虚掩的缝隙里进去。脚下门槛高得出奇,里面多少有些光亮,能看出来十分宽阔,沿墙八根合抱粗的立柱,用的是十分规整的八角塔楼制式,整个殿里没有人,也没有塑像,只有中央一处黑乎乎的,周边有一圈低矮的石条圈围起来,仿佛是一眼井。宋昀手上又将佩刀握紧了一点,——这种地方如果有水井,里面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好对付的东西。宋昀另一手伸进袖里捏起符纸,才要迈步往前走,脚下忽然感觉有点不对——他现在站的地方还是平坦,可再往前一步,脚下却忽然有了坡度。宋昀往四周打量了一眼,小心蹲了下来。地上有花纹,这个在他刚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不过当时他只以为地上是铺了花砖,并没多留神,可是现在看来这地上倒是因为花砖的纹路藏下了不少东西,不仅是坡度看不清楚,如果地上有机关一样也看不清楚。蹲下之后地上的花团明显了一些,是一些细碎的蝠云纹,光线昏暗的情况下如果不贴在近处还真看不出来。可这种花纹一般都是墙面浮雕或者顶棚纸上的,像眼前这样铺在地上还实在少见。宋昀一边想,一边伸手往前、往周边都摸了摸,他面前确实是斜面。他见过的道观佛寺不少,可像这样地面上做文章的还没有几家。往前的一路宋昀走得十分小心,万幸的是一路上并没有什么机关,不过像刚才那样坡度的起落到还有两处。宋昀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处,带着满心的问号小心翼翼捱到那圈“井沿”旁边,向下看了一眼,里面最多不过两三米深,但是一层一层好像还有台阶,而且台阶上好像还有些塑像之类的东西。一眼看上去丫丫叉叉有些诡异,可唯独就是没有邪气。宋昀又靠近了一些,眨眼盯了一阵子,隐约看见“井沿”上似乎有阴刻的莲草,脑子里忽然一激灵——这是藻井。这样地上的几处起伏就说得通了,因为他这根本就是站在顶棚上的。所以这间石殿是反着的?宋昀还有点懵,还没等他细想,藻井下面忽然透出来一些光亮。宋昀楞了一下,这才看到这眼藻井下面是通着的。而且这个建筑也不只有他现在所在的这一层,透过藻井下面的空洞,能看到一层一层楼梯盘旋收紧,最后在光源处停止,数下来一共六层。光线来自最底层墙壁上的蜡烛,有个穿黑色长裙身形十分婀娜的女人站在正中,她仰脸看上来,冲宋昀招了招手:“都到这了,不下来么?”宋昀能看到的是这个女人十分年轻,身姿婀娜面容姣好,可他听到的声音却很苍老,即便她的语调温和甚至能说得上是轻松愉快,但其中油尽灯枯的意味是遮掩不掉的,声带仿佛没打松蜡的琴弓,每一个音节都干枯脆弱,甚至带着渗人的尾音。跟她光洁饱满白里透红的有一张脸放在一起的景象,绝对不是一个单纯的“违和”能描述出来的。宋昀缓缓吸了一口气,感觉事情已经开始向更坏的方向发展了。不止是因为眼前这样令人发出一身白毛汗的场景,更是因为他现在忽然知道自己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有底”的感觉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了——在那个女人身边的法阵里,放着两把宋家的佩刀。宋家家教方式独特,对于门内修士来说,对宗室的认同恐怕是心里最强烈的情感了,拿佩刀当钓饵,自然一钓一个准。甚至可以说从迈出房门开始,走到这一步就已经是必然了。看他没什么动作,那个女人又冲他招了招手,语调依旧十分热情洋溢:“没有后路,时间也不多了,所以赶紧下来吧。”说完还冲宋昀笑了笑:“是要我找人从上面把你送下来,还是要我自己上去接你下来?”“不劳大驾,”宋昀摆手,说着缓缓站直身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硕大的殿门。门依旧虚掩着,那些影子停在门外不远处,影绰绰像一堵围墙。“插翅难飞,我自己下去就是。”第72章 回程(九)虽然宋昀也不知道这人把自己带来的目的是什么,但借着直觉他能感觉出自己是在一座大阵之中,可四周完全看不到布阵的痕迹,根本无从下手。宋昀顺着楼梯往下,中间每一层的制式都大差不差,而且一样的空旷,没有神像、没有邪祟、甚至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宗教标志。他原本的想法,是借着下去的这一道找到塔里的阵眼,可现在下了一半,整座建筑干干净净,建塔楼的人是谁,想干什么……宋昀脑子里能想到的所有问题答案都是空白的。理论上说现在他应该开始着急了,时间所剩无几,什么收获都没有,整座建筑干净得好像一只透明的玻璃罩子,甚至连接下来要发生么他都不清楚。面对绝对的未知,就是平常有再怎么严格的家训,现在都有足够的理由开始感到焦虑了,依靠这种正常的神经反应再度提升感官兴奋度,为最后的绝境求生提高一点可能性。然而此情此景,宋昀非但没有感觉到任何焦虑,反而开始走神,注意力不断地从他正在思考的方向上被剥离下来。除此之外,宋昀还意识到自己的腿脚好像也不太受控制了,往楼下去的脚步明显变得又轻又快,好像生怕下面的人等得久了一样。失控的结果就是不到十秒,宋昀就已经下到了底层,那个女人似乎早就知道会这样,早早就站在楼梯口边侧,在宋昀脚刚沾地的瞬间便扯住了他的小臂。女人看起来纤弱,但手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宋昀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直接被她拽得一趔趄,同时那道人影在他面前一闪,立马抓住他的另一只胳膊反剪在背后押了起来。从前到后不到半秒,宋昀便觉得腕间一麻,两条胳膊彻底动不了了。抓着他的人松了手,慢悠悠走到他面前来,依旧很热切地笑着看他:“这才像话。”“……”宋昀现在不走神了,但还是恍惚。他比那个女人高不少,低头看她的时候场景十分狼狈。宋昀甚至有点不相信自己居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如此轻松地、一点挣扎都没有地、被一个纤弱女子给反押住了。而且还是在如此吊诡的、本该引起高度警觉的情况下。他面前的人显然对自己的工作成果十分满意,拉着宋昀的肘尖将他往前带了几步,然后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一处高台上坐下来,自己也旋身坐在旁边。她抬头看了看上面藻井形成的空洞,然后转头对宋昀笑了笑。“还有点时间,可以聊聊天。”她说着伸腿,脚尖将地上的两把佩刀从阵法里轻轻踢到旁边,地上的阵印也随之消失了。宋昀感觉脑子里让他恍恍惚惚的东西瞬间少了一半,头脑和身体终于稍微活络了一些。昀转了转脖子,看到旁边那个女人两条胳膊撑在身侧高台上悠闲地晃着腿,整个人姿势十分放松,同样也在看他。但是宋昀感觉,她的眼睛似乎比刚才混沌了一些。然后宋昀也仰脸向上看了看,他现在坐的位置差不多也在这一层的中间,从这里看上面的五层藻井十分规整的穿在一起,但最上面的两层却已经都被照亮了——从最上面一层,有一道轻淡的光线斜射进来,经过藻井,刚刚宋昀看到的那些台阶上的塑像从这个角度倒是能看清楚,一层一层全都是尚未舒展开的卷缩荷叶,中间形成的带有曲线的中空结构将通过的光线转了个弯,像流水一样流畅的导入到下一层藻井之中。就在宋昀抬头的这几十秒里,他眼见着二层藻井里的荷叶又被这种流水一样的光线点亮了几株。是月光,随着时间推移角度改变,推演下来照进来的光线最后肯定是要流到自己这一层来的。布局的人算计的是时间,大前提是知道的,用月华养阴的例子他也知道不少,但就是眼前这样的场景他还从没见过,看似空白的建筑里隐藏了无数精妙的细节,而且都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即便送到眼前都不知道该怎么解的那种。然后他的头就被人按下去了。可就在这一瞬间,“承月露”三个字忽然在他脑海里蹦出来。而且宋昀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把“以调阴阳”接了上去。与此同时,宋昀还很明显的感觉到,在这个阵法里,除了用两把佩刀摆出来的勾魂阵之外,还有另外一些他更熟悉的、能把控的东西,正在慢慢浮现出来。“你们宋家人话都这么少么?”直到宋昀的视线跟她的目光对上,坐在她旁边的女人才将手放下,途中还顺手指了指地上的两把佩刀:“他们两个跟你中间也应该隔了两三代人了,怎么嘴皮子上一点长进都没有?”宋昀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有些发懵,但同时,他还注意到对面那女人的眼睛的确在变,现在就比刚才更浑浊了一些,并且变浑浊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几句话的功夫,她的瞳孔便已经被从眼底渗出来的棉絮一样的东西填满了,完全变成水泥一样毫无光亮的灰色,并且这种灰色还在继续向外扩散。这根尸变的情况很像,宋昀只能猜她想要的是借夏至时分的阴阳消息来延生续命。其实按照宋家标准的“解题过程”,现在宋昀应该是在竭尽全力搜肠刮肚找寻脱身的办法和阵法的破绽,旁边的杂音都是听不见的,被她这么一搅,刚在他脑子里搭建起来的一点感觉现在全断了。宋昀只能另谋出路。宋家人佩刀不离身,不远处被丢在地上的两柄显然是在说在他之前本家门下已经有这两位命赴黄泉。宋昀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开口问:“你把他们怎么样了?”听见他说话,对面的女人似乎很惊喜,将身子又侧过来半分,欢欢喜喜地跟他讲:“拿他们来续命了。”“当然你也是,”她说完顿了顿,看着宋昀又说:恶鬼那边的人跟我讲,黄泉界碑被你给搞砸了,但好在你还比较新鲜,撑的时间会长一点,那时候就又有办法了。”宋昀听见这句话,甚至有一瞬间身上寒毛都立起来了。最后一环现在就在自己眼前。“这样我们也算扯平了,”她笑着拍一拍宋昀,似乎很乐意分享,也不管宋昀想不想继续聊,便自顾自滔滔不绝往下讲起来:“没办法,一辈子太短了,越活就会越惜命……”宋昀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另外一半心思继续在塔楼里寻找各种可能出现的破绽,然而不多久,宋昀发觉自己逐渐听不清了。有些蜂鸣一样的杂音像是罩子将他和外界阻隔开来,对方的嘴巴依旧在动,但声音却越来越模糊了。与之相伴的是杂音逐渐清晰,很快,宋昀就意识到这种声音并非蜂鸣,而是无数人一起诵念不同的口诀咒法的声音,混在一起的声音低沉厚重,他尝试着集中精神仔细听了其中的几个,诵念的内容是他从来没听过的,但声音却十分耳熟——无一例外都是他自己的嗓音。这种跟他自己有关联并且包含巨大信息量的背景音自然而然会吸引一部分注意力进行读取,可这些内容虽然宋昀从没接触过,却并非完全陌生,无数似有若无的记忆好像钩子一样紧拽着他的思绪让他难以脱身,与此同时随着读取的进行,更多注意力又被继续吸引过来继续跟这些内容搅在一起,宋昀几乎是被拖着开始在另一条思维路线上狂奔起来。意识不受他控制,时间观念也已经消失了,宋昀只能凭眼睛看见光线经过每一层藻井中流动下来,在他头顶斜上方最后一个藻井的边沿上逐渐汇集成水滴一样的实体,然后渐次滴落。落下来的第一滴就落在他脚边,“啪”的一声,宋昀甚至脸上都感觉到了一些迸溅的水珠。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似乎每一滴落下来,地面就会柔软一些,最后宋昀听到了一声水滴入水的声响。他脚踩的地方依旧是黑色的平面,也没有任何反光,跟之前的地面毫无二致,但宋昀看到不远处那片涟漪缓缓荡开,最后来到了他脚下。然后他就被人推了下去。感官被隔离的情况下这一推显得尤为突然,而且又是坐着被推下去的,所以几乎瞬间就被没过了头顶,然而宋昀并没感觉到任何紧张和不适,没有压迫感,没有被呛到,反而就在这一瞬间宋昀突然有了一种顿悟的感觉,时间被拉的很长,以至于足够他想清楚每一个问题的答案:他在哪里,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什么阵法,甚至为什么他会被按到刚刚那地方坐下——为了保证在时间到的时候能够□□脆利落地推进水里去,因为面朝井口的缘故,被推下水的时候四肢都没有接触井沿的机会。四周的水非常清澈,宋昀向上能看到月光已经照亮了大半井口,被照亮的一半犹如金汤,另一半依旧如同黑玉。沿着月圆的路线,金色与黑色之间圆润的界线正在逐渐推进。水下的感觉有点恍惚,时间可以在某些时候被拉的很长,宋昀仰脸看着上面被月光照亮的层层藻井,知道结果之后再看,其实这座阵也没有那么精妙吊诡,只不过他之前的眼界有些太狭隘在人身上了。严格来说阵法搭建的五行八卦变得都是后天风水,搭建一个空间,然后控制它。大部分情况下修士能用到的就是这些,自然越练越精进,可日久天长反而把自己框在这些细微处,忘了天地之间的先天风水大阵也是能用的。夏至在十二消息卦里对应“姤”,当日阳气至极阴爻上升,是养阴之始,但是对于黄泉之下的人来说,恰恰是他们的阳气来复之时。搭建这座阵的人就是将天地和个人连在一起,用夏至这一刻的天地大阵,配上黄泉下一个需要“一阳来复”的人,借天地阴阳消息来给这个人养生续命。宋昀是地上的人,被带到这里充当地下“复”卦上那个向上的阳爻,只等夏至这一刻,天地上下阴阳消长,就像电解质溶液里的电子转移一样,他的阳寿自然而然就度过去了。想到这里的时候宋昀有点想笑——说的简单一点这就是个电池。天地生息他变不了,但下面的阵显然也是后来建出来的,所以还在他能掌控的范畴里。井口上方金色吞并最后一线黑色的一瞬间,一束蓝紫色的火焰突然从水下刺上来,仿佛游龙一般从藻井里直贯出去。旁边的女人的眼睛已经全都变成了水泥一样的灰白色,但似乎依旧能看到眼前这一幕,宋昀看着她的一张脸从平和甚至有点呆滞一路经过震惊、愤怒最后迅速变成干枯狰狞的凶尸,在水下猛地朝他扑过来,但是还不等她到宋昀身边,就已经朽烂成了一堆碎沙,在周围金汤一样的液体里缓缓沉落下去。刚刚把狐火放出去的时候封在他手腕上的针就已经化没了,宋昀活动了一下胳膊,摆腿准备游上去。然而就在他准备上浮的一瞬间,宋昀忽然在旁边看到了一道逐渐明显的人影,是个背影,不过很熟悉。宋昀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改变方向跟了过去。那是他自己的背影,虽然从衣服到发型没有一点相像,但是宋昀很肯定这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就是他自己。靠近过去的一瞬间,周围景象迅速模糊成了一团烟雾,在他身边像是云气一样流动后退,然后宋昀发现然后自己坠入了一个熟悉的梦境。第73章 回溯(一)作者有话要说:似梦非梦视角哈哈哈我也不知道是啥,希望大家不要被我绕晕鸭-他是上山来采药的,这个梦宋昀记得自己做过不止一次,甚至这段路周围的景致他都十分熟悉,只不过之前几次的上山路最后都在大雾里不知所踪。这次的情况显然不同,通过他所熟知的那一段之后又继续向前走了很久,脚下的路从清晰到模糊,最后变成趟着小腿高的野草前行。除了明确的知道这不是现实以外,梦境回忆还是幻象,宋昀也不清楚现在他所看到的体验到的是什么东西。但在这种状态里他能够明确的感觉到身体的感官体验,能够独立思考。但是在此之外,所有行为都是固定的,他不能控制行为,好像坐在缆车上沿着固定轨道上观光游览一样。所以正当他以为自己会继续往前走下去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转头,向一旁的灌木丛里看了一眼。灌木丛里又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现在是在山上一道裂谷里,中间一条窄道,两边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有点类似“一线天”,过道不宽,旁边的灌丛最多离他两步,所以尽管声音轻微但还是能听得很清楚。山中走兽虫豸多得很有点响动是很自然的事情,宋昀驻足片刻,没再听见什么动静,正准备迈步,灌丛里又传出来了一声小动物的哼叫。他并不打算管这些闲事,山林里的事情本来就没什么对错,碰上蛇吃兔子,兔子可怜,可要是把兔子救下来,蛇也可怜。可刚迈出去一步,灌丛里的东西又叫起来。紧接着,从灌丛里钻出来一只狐狸,一只前爪悬吊着,一瘸一拐走出来坐在地上冲着他呜呜咽咽叫不停。宋昀失笑,无奈只能将身后药篓放下来,收拾好里面的花花草草,然后把挡路的狐狸拎着后颈皮放了进去。药是采不成了,只能原路下山,山脚下有一间小院子,宋昀开门进去,先把狐狸拎出来,收拾好伤口包扎妥当,又拎着后颈皮把它放进了柴房里,给他放了碗水,然后才转出去归置采回来的草药。洗的洗晾的晾,全都归置好,闲下来就已经接近日午了。院子里阳光好,宋昀拖出来躺椅在院子里看闲书,看了没几页就被阳光烤的有点迷迷糊糊睁不开眼。宋昀阖着眼,过了不久忽然觉得自己身边好像有人。果不其然,他睁眼的时候就看见隔着石桌,对面坐着一个人,正颐着下颌似笑非笑地瞧他。是殷怀。这张脸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宋昀觉得如果这是在自己的身体里,在这种情况下看到对方的一瞬一定会连寒毛都竖起来。但是他现在所在的这具身体十分平静,感觉不到一点情绪的波动。这种反应何止是不认识,简直就像没看见。但是这个“宋昀”清了清嗓子,把身子坐直了。平静一下之后宋昀有点好奇,即便两人并不认识,这种突然出现的情况也应该有点紧张才对,毕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大一个人,就在他眼前,而且一点声响都没有。显然对面的人也很好奇,冲他扬了扬眼楣:“看见我一点都不吃惊?”视线被带着往一旁半掩的柴门上扫了一眼,然后宋昀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说:“不是那只狐狸?”一边说着,不慌不忙翻起一只杯子来倒上茶:“就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化形。”殷怀欣然把茶接过去,抬手的时候袖口下刚好露出纱布来:“那你觉得应该什么时候?”宋昀看了一眼,淡声道:“我以为至少要待上一两天,等伤好才会出来。”殷怀也看了一眼自己胳膊上的伤,嗤之以鼻:“这点小伤。”“我给你看得时候可不觉得是小伤,伤口很深,而且有毒,”宋昀说着看他一眼:“这么快就好了?”“那倒不至于,”殷怀眼弯弯,“不过多亏你的药,早点化形还是没什么大问题。”宋昀很清楚自己给的就是些普普通通祛毒的草药,眼前这个人生龙活虎的态势显然不是正常疗效。宋昀想了想,忽然记起来昨天下雨,顺手把院子里晾的几味药收进柴房里去了,里面就有他误打误撞采到的仙草:“你用了我的岩灵芝。”殷怀咧嘴一笑:“借来用用,改天还你。”宋昀摆手:“天生地养,用了就用了,本来也是拿回来给人治病的。”殷怀抬眼看他,盯了一阵,勾唇角笑了一下:“那就当欠你个人情,改天来给你还礼。”殷怀离开之后过了大概半月,天气更凉了些,宋昀下山去城里买些东西,顺便帮人看病,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向晚,结果才进院门,就看见一道修长的人影从房里推门走了出来。殷怀靠在门边抱着肩膀看他:“今天想来还礼,结果太不凑巧,生生等了一下午。”“……”宋昀僵在门边反应了几秒,然后才大致明白过来:“实在是抱歉……”他舌头还没捋直,对方便摆了摆手:“我是来给你还礼的,你道哪门子歉。”殷怀说着完笑了一下:“只不过等了这么久,有点口渴,还得讨你一杯茶喝。”“自然自然,”宋昀说着赶紧把人让进房间里去,招待了一壶好茶。他是散修,性格淡漠但并不拘束,这种情况下并不吝于开口,于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直到夜幕四沉,殷怀推开茶杯理了理衣服坐直身子,从袖管里拿出一包锦布束起来的东西放到宋昀面前,“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