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子里的蛊虫就是鹿妖亲手捉来的,他当然见过——从人体内催出来的时候蛊虫只有指甲盖一般大,身上是接近黑色的暗红背甲,一眼看上去像是蜱虫,动作也像蜱虫一样缓慢,离体之后基本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但现在从罐子里跳出来的东西却跟之前所见完全不同——那几只虫子现在长大了好几倍,之前指甲盖一样大小的小黑虫子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几只大螳螂一样五彩缤纷张牙舞爪鳞翅飞扬的东西。好像就是生怕别人看不见自己,那几只虫子配色实在张扬,大红明黄亮银色,几乎所有抓眼的颜色都往身上招呼,即便此时半夜三更天光昏暗,仅凭着树叶中漏下来的一点微弱月光,乱草中的东西看起来都好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一样惹眼。鹿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东西,其他虫子不是黑就是绿,恨不得趴在地上趴在土里立马就能消失不见,这几只身上颜色亮丽到不寻常。除此之外,还一点不怕人。草叶间几只虫子此时身上六只翅膀高高扬起,不断震动发出低沉的声音,一起朝他靠近过来。虽然双方体格差距巨大,但此时对峙,却硬生生对出了一种气势上分毫不输的效果。眼前情景并非寻常,鹿妖心中犹豫了几分,手掐诀用了一重结界准备将那几只虫子重新围拢收束起来。这几只虫子显然对自己的处境有所了解,结界刚一收拢,它们便支起大半截身子,将两只前爪在立半空,身后亮色的翅翼展得更开,露出翼膜上深色的斑点花纹,振翅发出的声响也明显变了调,声音直接升高一个音阶,听上去尖锐又危险。鹿妖口中诵咒,结界继续收拢,结果就在马上就要将它们缚住的时候,打头的那只虫子忽然腾跃而起,振翅直接朝结界上撞过去。“噼啪”一声,触碰到结界的瞬间便化成了一缕青烟。鹿妖还没意识到它们的用意,紧接着第二只也撞了上去,接连两下之后,第三只朝结界撞过去的虫子向结界上一扑,随着一阵印光闪烁,结界上竟然被撞出一道开口。鹿妖心头一惊,甚至来不及将结界上的窟窿补上,其他虫子便聚成一股黑气,从结界中离弦箭一样射了出去,直奔寨中祠堂。而与此同时,卧床上的老妇人眉心正中,忽然由内而外浮出一股黑气,紧接着那股黑气越积越多,最终在她额上聚集成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黑紫色斑块。旁边伺候的护工发现这一变化,急忙招呼旁边的保姆:“张姐!你看这——”话音未落,那块黑癍越来越清晰,最后变成了趴在老妇人额前的一只扁圆的甲虫。一群护工保姆围在老妇人身边,七手八脚地驱赶她额间的这只小黑虫,窗外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老妇人额头上那只虫子刚刚还任吹任弹八风不动,现在听见这阵脚步声,忽然晃动身子,眨眼功夫便朝向掉了个个,头由原来的朝窗变成了朝门。紧接着,那只虫子忽然化成了一团黑气,黑气之中,忽然伸出了六只长着黑色斑点条纹的翅膀。围在老妇人身边的七八护工都被这突然出现的好像大螳螂一样的生物吓了一跳,一齐吸着凉气退开半步,一时间屋子里屏气息声,只有虫翅摩擦产生的低沉声响。紧接着几乎是同时,外面带着殷怀急匆匆赶来的小护工刚一推门,老妇人额头鳞翅飞扬的虫子忽然振翅发出一阵尖锐的声响,直接扑了出去。那虫子加上翅膀少说也有二三十公分,眼见这么大一只虫子直扑面门,开门的小护工瞬间花容失色,身体发僵,跑跑不了,叫也叫不出声。不过他身后站的毕竟是殷怀,那虫子尚未飞到近前便被一把直接抓住了,殷怀面无波澜地朝着不远处惊魂甫定的一群人吩咐:“拿只杯子来。”既然是吸食魂魄,把魂魄重新挤出来就是了。只不过这道工序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来的,此时宋昀站在祠堂里院,看见突然从墙外飞进来的几只虫子,眉头不觉一紧。他没见过这东西,但明确的是长成这样的虫子一般都不好惹。从小到大他学的都是捉妖捉鬼,对付毒虫并不拿手。然而就在他拿符纸的瞬间,那几只直逼面门的毒虫忽然一个转弯,一下子飞镖一样钉在了对面几只小鬼颈后。宋昀只觉一阵邪气,不过眨眼之间,他对面的三只小鬼忽然变大了一圈,白眼翻起青筋暴露,怪叫一声一齐朝他扑了上来。第39章 恶鬼道(九)阵势虽然看上去唬人,但在宋昀这里,妖鬼比毒虫好对付多了。宋昀侧身闪开扑过来的尖牙利爪,捏出一张符纸,夹在指尖一抖,在里院四角围起一层结界。然后弯腰向下一捞,将佩刀捞在手里,回身冲着不远处三只暴起的恶鬼挥了挥手上的银刃。月光下银光一闪,流光溢彩如同流星划过夜空,就是此时那三只恶鬼再怎么白眼翻起,这样的光亮总还是能注意到的,于是掉头便朝他扑过来。此时那三只恶鬼已经变大了一圈,现在少说有两米高,肩宽背阔看上去好像石板一样,一起扑过来简直好像挤过来的三堵墙。不过量级巨大并不一定是优势,宋昀趁着三人尚未围拢紧密,稍一矮身直接从面前的罅隙中钻了出去。三只恶鬼后知后觉扑了个空,正要转身四面观察的时候,宋昀向上一纵,在侧旁树干上飞踹两脚借力,半空中一提膝,直接便朝着背对他的那只恶鬼的肩胛而去。膝盖骨与肩胛骨原本就不是一个级别,何况宋昀卯着劲,两者一经相撞,下面一阵骨头碎裂的渗人声响随之而来。巨大的冲击力让那只恶鬼一趔趄,身子向前扑出一大截,与此同时,宋昀手里的短刀已然瞄着钉在他颈后的那只虫子扎了上去,借着飞身扑出来的力道,将刀刃狠狠向里一送,接着迅速转腰,握着刀刃在筋骨之间转了半圈。一股黑气从中喷涌而出,那只恶鬼连叫都没叫一声,甚至还保持着刚刚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样子,身子僵直脸朝下直接便摔在了地上。这一阵声响引得旁边另外两只恶鬼动作一滞,不过还不待他们有所反应,宋昀紧接着翻身一个撑低跳起来,拿佩刀在空中虚画一道净火咒,并指一点,火舌从地上僵死的恶鬼背后蹿出,呼吸之间,便有熊熊烈火直接将他包裹在其中,噼里啪啦烧了起来。院里有了火,场景就更热闹了,恶鬼不敢靠近火光,可无奈此时里院四角已然设下了结界跑不出去,于是只能在院里四处乱窜,宋昀跨过火堆跟他们过了几招,扳肩踢腿招招式式都带着他们往院中火堆上靠。净火专烧邪气,凶尸恶鬼一旦靠近一点就着,而且邪气越重烧得越快,不肖几下两只恶鬼就被烧得七零八落无心应战,最后被宋昀拿咒术一捆,将两人一并拖进了火光之中。净火烧得越发猛,甚至能听见火苗蹿跳的猎猎声响。不多时,邪气消散一空,院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祠堂四角被宋昀布了阵,火光透不出去,虽然此时祠堂里被火光照得银亮一片,但一般人看来此时寨里仍旧像平日更深夜半时分一样安安静静,看不出有什么端倪,只有殷怀和鹿妖能看见祠堂里冲天的光亮扑闪了几下,然后又重归平静。殷怀心情十分不错地冲送杯子过来的小护工笑了笑:“有劳。”妖精长得大都是一副摄人心魄的样子,何况殷怀此时眉眼带笑温文尔雅,小护工年纪不大,见此情况脸上一阵飞红,急忙低头退了下去。除了面红心跳的小护工,此时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殷怀手中的虫子身上,不过说来奇怪,刚刚那虫子长牙五爪鳞翅飞扬,现在被殷怀抓在手里却动都不敢动,半点气势没有完全蔫了下来。殷怀在手背上划了几道,接着捏起水杯晃了几下,往握拳的一手下一放,他手中的虫子瞬间仿佛成了一抔流沙,从指缝之间簌簌落下。明亮的砂粒敛成一小股水流一样的细线,迅速流进下面水杯里,很快虫子就变成了一杯清亮的金汤。殷怀把手里杯子递回去,淡声嘱咐:“一滴不能撒,给你们家老夫人喂上。”屋里一伙人言听计从,护工赶忙道谢把杯子接过去,保姆扶着老人坐起身来,几人围在窗边,小心翼翼一勺一勺将金汤往她嘴里喂。“老夫人寿限已近。”殷怀靠在门边,轻飘飘地叮嘱一旁手足无措站在窗前人墙外面发愣的老企业家。老人一激灵,回了神,急忙转头看向殷怀。殷怀继续不急不慢往下说:“喂下去之后每天晚上都要喂一碗温热参汤,好生照顾,如果能合稳神魂熬过立春,那还有三年阳寿,如果熬不过,再过几个月今年秋冬肃杀的时候人就该走了。”“是,是……”老企业家忙不迭地点头,前作势就要跪。结果双膝尚未跪地,殷怀倒是先一步身影一闪不见了踪影。鹿妖赶过来的时候正巧看见殷怀勾肩搭背带着宋昀从祠堂大门迈步出来。他脚下下意识顿了一顿,然后才迈步迎上去。走到近前,宋昀看见他,忽然记起什么,脚下步子一滞,支吾着说:“——我刚刚,把那几只恶鬼全都用净火烧干净了……”鹿妖还是愣了愣才意识到宋昀说的是要让他亲自动手的事,于是赶忙摆手解释:“我动不动手都不要紧,你们可从这些小鬼嘴里问出什么东西了?”这下又轮到宋昀支吾了:“我原本是想问的,可那些小鬼不肯说,等到净火散尽我再用咒术去探,派他们来的人好像早有准备,把这些东西都抹去了,也没探到……”殷怀的胳膊一直搭在宋昀肩头,听见他这样说,手指在他下颌上轻轻一勾,笑道:“鬼也不知道的,那就问人好了。”鹿妖十分识时务,清了清嗓子及时转脸去看旁边的花花草草。反倒是宋昀对殷怀这样的小动作习以为常,压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听他这么一说,十分自然地转脸过去,看着殷怀,问他说:“问谁?”殷怀挑眉笑了一下,将他带在身边继续往前走:“你觉得?”跨街迈进院门的时候宋昀想起来了:治病的神像是老企业家从朋友那里请回来的。经过刚刚一闹,现在整座宅院里人全醒了,人来人往灯火通明。“道长!”三人刚进去,立马就有人迎了出来:“老爷正找您呢!”来的几个小跟班十分激动:“刚刚我们哥仨满院都找遍了,还以为三位道长不辞而别……”殷怀轻笑了一下,摆了摆手:“你们老爷呢,我也正要找他。”“就在里院,正等着三位呢,”那三人急忙转身带路:“道长请跟我来。”坐在沙发上的老人眼底红彤彤的,看见三人,立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今晚真是多亏了道长您……”殷怀适时伸手摆停了他:“拿钱消灾,本来就是应该的。”他说着带宋昀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不过的确有事情要跟你说。”老企业家毕恭毕敬,忙不迭地点头:“道长您说,您说。”殷怀此时面无表情,又成了高深莫测玄之又玄的样子,身子向后靠在沙发靠背上,看了一眼对面的老人,不急不慢开口:“刚刚那只虫子你也看见了。”对面的老人赶紧点头:“看见了看见了……”“你之前请来的神像的确能祛病消灾,但那只虫子是邪物,邪物侵体,不只阻断了神仙庇佑,还惊扰圣驾,日后这尊神像如果继续留在这里,非但不会消灾解厄,反倒会招致无妄之灾。”殷怀这一席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十分心安理得,随便是谁听了绝对没有不信的余地。对面的老企业家听得后背发凉,急忙问:“那该怎么办才好?!”殷怀老神在在地回答:“送灵去怨,做法,然后再亲自去寺庙里重新再请一尊回来。”“好,好,”老人言听计从:“那现在这一尊怎么办?”“请神容易送神难,”殷怀说着手上拿出一块写着咒文的红布出来:“让人用这块红布将神像包裹严实带来,我们替你去送。”老人并不清楚其中缘由,听见殷怀这话简直感激涕零,赶刚忙转身跟身边人吩咐:“去,快去把卧房,把佛龛里的神像用道长给的这块红布包好带来。”不多时神像就被包裹好带到了客厅,殷怀接过来托在手里,掌心印光一闪,那尊神像立时便没了踪影。然后他转头又若无其事地开始跟对面的老人聊家常:“神像是从哪里请来的?”虽然宋昀看得出来殷怀用的就是一道净火咒,刚刚的神像是被焚烧一空,但老人并不能认识到这一点,只是看着一尊神像凭空消失,不由得对殷怀敬重又多了几分,急忙恭恭敬敬如实相告:“在翠峤山,我的一个朋友在那里修了这位菩萨的祠堂,神像是他给的,说是能治好我妻子的癌症。”殷怀眼底笑意一闪而过,点头站起身从旁边宋昀怀里又捏了一张符纸出来,画了道符交给老人:“这张符纸明日拿到祠堂里院烧了,你这一劫就算是过去了。”“如今缘分也到了,我三人不变久留,今夜便就此别过,神像的事情我们会替你处理好,后面再去请神接仙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三位道长这就要走?”老人十分震惊,急忙也跟着站起身来:“现在这么晚了,就是到了翠峤山也未必能敲开门,明天早晨上路不行么?”殷怀高深莫测地摆摆手:“神像多在这里停留一份,你家祸患就重一份,你说明早上路行不行?”面不改色地扯谎这方面殷怀向来是一把好手,这话一说老人立马转了向:“夜里山路不好辨认,三位道长路也不熟,我叫人开车带你们过去。”第40章 恶鬼道(十)现在深夜,一路也没什么车辆行人,车辆在路上行驶顺畅。窗外一片浓稠夜色,只有车灯这一束光亮在其中蜿蜒前行,视野里黑黢黢的群山如同沉睡的巨兽,随车行进呼吸起伏,感觉十分奇妙。虽然山路斗折蛇行蜿蜒盘桓,但道路打理得十分不错,从寨子里出来这一路四五十公里,车开了一小时不到,途中半点停顿都没有。一路车里都很安静,车里加上司机在内的四个人没有一点声音响动,宋昀看着外面暗夜里的群山正出神,忽然听见旁边的殷怀淡声问:“前面就到了是么?”司机一愣怔,意识到这是问自己,于是赶忙接话:“是,转过去就是翠峤山了。”殷怀点了点头:“在山前停下就可以。”司机从车内镜里看了一眼后座面无表情的殷怀,十分不解:“道长,祠堂跟宅院都在半山,不用开车把三位送上去了么?”“不用,找个合适的地方停下,你转头回去就行了。”不多时,司机依言在山下停车,然后十分听话地掉头把车开走了。宋昀刚刚推门出来就觉出了一阵邪气,现在三人站在山中,马达声消失之后山谷里就只剩了惨惨阴风。眼前的翠峤山并不很高,加上这一夜月色很好,月光照得山坡上银亮一片,半山腰一栋别墅十分显眼。有别墅当然就有修好的上山路,于是不消多时三人就站在了别墅侧墙外。墙里十分安静,不只没有声响,甚至没有一点光亮,看上去半点不像是住人的样子。但宋昀站在门前,却隐隐闻到了里面一股烧着的动物油脂的味道飘飘忽忽传了出来。是一种温热的油腥味,宋昀又提鼻子仔细闻了闻,是狗油灯。这种东西总跟邪祟挂钩,在正统世家修士之中并不常见,尤其经过最近一两百年几年对邪教的打压之后,狗油灯越发少见,如今基本已经成了旁门左道和江湖术士的代名词,地位跟从前大街上卖假药的大力丸差不太多。狗油灯出现在这里,加上山宅中的邪气,墙后深宅之中的人基本就已经被定调了。殷怀递了个眼神,三人翻上外墙,在墙沿上蹲下来观望。三人在墙沿上前后院还没看遍,前院阴影里忽然出现了几道摇摇晃晃的人影。其实都不需要走到近前,只看那种古怪的走路姿势就能猜到来的一定是几只凶尸。宋昀伸手要捏诀,被殷怀一把按了下来:“后面还有一重院子,邪气更重,现在弄出声响一会可就没戏看了。”他说完,也不放手,直接转头去看一旁的鹿妖:“把这些东西处理干净,不出响动,能不能行?”鹿妖点点头,身子一轻跳进了院里。“收拾干净把人留在院里,一会我还要用。”殷怀笑吟吟地嘱咐他,说着带宋昀站起身来:“咱们往后走。”凶尸被鹿妖挡在院子里,两人一路畅通无阻,踩着围墙进到后院。这栋别墅建造得很奇怪,前院墙比后院要高一些,刚刚在前院看见的是两层小洋楼,从院子到房型,虽然没有灯光,但结构装扮都还是生活起居的样子,可到后院来却完全变了模样——后院是祠堂,房屋用的都是最传统的中式建筑风格,正房厢房歇山重檐勾心斗角,一整座院子面积甚至比前院还要大一些,院子里造景也是园林山石。宋昀不由得又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前院里的“奶油色小洋房”。前后看了两回,打他记事以来,“格格不入”这四个字还从未被如此生动地演绎过。而且更为诡异的是这栋别墅一前一后两座院子是以“背对背”的方式建造的,两栋建筑共用一堵背墙,中轴线上前后两道门,前面一道朝向背山向水开门就能迎四方客,后面祠堂大门打开,朝向后山的山石。不过后院总算有了些光亮,两人身前正房的窗户里透出一些暖黄色的光亮,与光亮一起传出来的还有更浓重的狗油灯的腥膻味。两人从前院沿着围墙走过来,所以现在就变成了站在后院的后墙上,此时院子里有了一些光亮,再加上地势前高后低的缘故,站在这里后院的建筑和造景尽收眼底,每处都能看得十分清楚。宋昀下意识算了算这里的风水,发现后院风水是被有意变动过的,变动之前原本风水平平,但是变过之后后院就成了一处阴煞之地,显然不能有什么正经用处。果不其然,他正这样想着,左右两侧厢房前面廊亭的阴影里晃晃悠悠又出现了凶尸的身影。凶尸浑身都僵,脑子也不太好使,用来看家只有交手打起来力气又大又不要命这一点优势,其他可能还真不如养只狗。就比如现在,两方高低对峙,下面的凶尸大抵连墙上有什么东西都看不真切,也没有往常威胁的狺狺吠叫声,只是晃晃悠悠往这边凑近过来。这种阵势甚至都不需要结印,只用一点朱砂黄符,站在墙上当风向下一撒,立马就能无声无息放倒一片。院子里凶尸不少,但打得也容易,殷怀勾勾手指的功夫,院子里凶尸已然七横八竖铺了一地。两人轻飘飘跳在下面祠堂正殿的房顶上,殷怀蹲下身子,伸手翻来一块瓦片,屋里的光亮一下涌了出来。宋昀跟着蹲过去,古人诚不我欺,透过瓦片下的窟窿刚好可以看清房中的状况——好像穿越剧一样,房里的光亮并不气灯,而是蜡烛,火光跳跃。而在靠墙的一面,一排排灵位塑像之前,站着一个身形枯瘦的中年人。但那人身上穿的并非普通衣服,而是一件暗紫色八卦衣。除了逢年过节有道观里会有道士穿着做法之外,这种衣服在修士这里早就不多见了,于是宋昀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一眼之下,他忽然发觉这人背后的八卦咒阵有点奇怪——乾坤颠倒坎离混乱,好好一幅原生八卦扭曲得不成样子。虽然早知道这人走得不是正路,但能把扭成这样的八卦穿在身上也是狂得过分了。宋昀抿唇掐诀并指在额间一抹洞开天眼,天眼视域下,不出意外的是那人周身的确邪气横生,但出意外的是这个人肩上根本没有生火。就在宋昀震惊的时候,那人弯身缓缓移开自己面前供桌上的一只草篓,一只不久之前刚跟他打过照面的蛊虫张着金红的翅膜从娄篓里爬了出来,张牙舞爪站在草篓边缘振翅发出一阵咯咯声。那人并不伸手,但好像也不怎么害怕,小心翼翼退开半步,在后面的蒲团上跪下来,闭眼合掌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他咕咕哝哝的声音,供桌上的草篓底下缓缓展开一道暗绿色的咒阵,草篓上张牙舞爪的蛊虫忽然一阵抽搐栽倒下来,翅膀在桌上不住拍打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但任凭他怎样借力,就是站不起来。不多时,落在供桌上的蛊虫身子猛地一弓,胸前六只腿挣扎几下紧紧抱合起来,没了声响。跪在蒲团上的男人听见响动面露喜色,睁眼连说了三声“谢过菩萨”,接着弯腰咕咚咕咚端正叩了四下头。神三鬼四,他拜的是鬼。然后他起身上前,就在宋昀的注视下,抓起桌上团成一团的蛊虫,生嚼了。“……”宋昀感觉自己喉咙一紧。好巧不巧,刚刚处理完前院凶尸的鹿妖赶过来也刚好看见这一幕。鹿妖:“……”山里夜风夹杂邪气,吹得宋昀脑仁都发凉。殷怀偏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鹿妖:“前院干净了?”鹿妖点点头:“按您吩咐,一个不落都摆在院里了。”殷怀心情十分好地点了点头:“那就开始。”说着朝房中那人一弹指,一道金光正中后心,那男人一下便把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东西狠狠咳了出来,一小滩金色的粘液落在了底下。“咳咳咳……”那男人扶胸狠咳一阵,站直身子竖眉立目环视四周:“谁?!”刚刚好像有谁在他后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吃进嘴里的东西现在全咳出来了。可惜他不知道要抬头,环顾一圈之后发现四下无人,那人又十分疑惑地将身子转了回去,万分惋惜地看了一眼地上他刚刚咳出来的东西,然后弯腰又拿出一只草篓放在供桌上,小心翼翼打开了盖子。跟上次一样,又有一只鳞翅飞扬的大虫子从里面爬了出来。男人恭恭敬敬退后,跪倒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还没来得及闭眼,殷怀又是一弹指。蛊虫一下被弹回了草篓里,紧接着便连带草篓一起烧了起来。“谁?!”那个男人几乎是从蒲团上跳了起来。这一次他怒气冲冲环顾四周以后还仰头看了看房顶。但今次殷怀在房顶展开了一道结界,此时此刻由房里仰头看来房顶平整一如往日。那人脸上的表情震惊又愤怒,对着四面空气威胁道:“不管你是谁,再一再而不再三,不要太过分。”一面说着,一面俯身又捡起一只草篓托在手上,还不待他打开盖子,殷怀手指一勾,草篓里忽然便跳出一股明亮的火焰,立时就在他掌心烧成了火球。“!!”那人身子一竦,赶忙把手上的东西甩了出去。“谁?!出来!”那人上前一步拖出桌前的宝剑架在身前。恐惧到后半段就是愤怒,那人现在就是如此,气得浑身发抖,而且房中空空,也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于是一边说一边拿剑四下瞎指,看上去狼狈又滑稽。殷怀极轻地笑了一声,勾指念咒,不过片刻,前院被鹿妖处理好的凶尸一个接一个地被扔过围墙。凶尸僵直的身体落在地上,咕咚咕咚一声连一声好像闷鼓一般在暗夜里听得越发清晰。第41章 恶鬼道(十一)屋里的人正拉着剑疯狗一样对着空气乱叫乱咬,忽然听见外面咕咚咕咚的声响连成了串,一下安静下来。他侧耳仔细听了听,确定自己没听错,然后缓步挪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里院地上凶尸横七竖八铺了一地,前院的凶尸仍旧一个接一个地往里跳,跳过围墙后便直挺挺摔在地上,墙边僵直的尸体已经垒了一座低矮的小山出来。月光下墙外面色青灰白眼翻起的凶尸一只一只鱼贯而入,然后又一动不动摔在地上,场景说不出的诡异。本来养这些凶尸就是为了看家护院,凶尸不怕疼、心狠手辣听安排,而且力气还大,一群围上来基本没人能从里面活着脱身,最近几十年里修士也不是没来过,可来一个死一个基本都被他包圆了,现在这种场景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工作量少说也有二三十修士,想到这,他不由打了个寒颤。殷怀仍不放他,就在此时勾指一捏诀,一道黑风直奔祠堂大门,哐当一声将两扇木门撞开,猛地扎进房里,绕着那人迅速转了一圈,顺便吹灭了房里所有的明灯蜡烛,然后又哐当一声撞开一旁山墙上的窗户窜了出去。现在他又看清了另一边窗户外的情况——无数白眼翻起的凶尸,此时全都横七竖八直挺挺地铺在地上,从东到西,满满一院子全部都是。现在房间里没了灯,窗外的情形反倒因为月光看得更清楚一些,刚才的院子里没有一点打斗的声音,甚至都没听见凶尸遇见威胁的狺狺声,现在开窗就已经是这样尸横遍野的景象了。那人站在窗前,难以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做到这步田地,同时脑中飞速运转,来人会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会把自己怎么样?等等一堆问题在他脑子里一窝蜂一样乱转,让他持剑的手微微颤抖,最后甚至为自己规划好了逃跑的路线。殷怀又对着房里勾了勾手指,屋子里靠墙的位置上最大的一尊神像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紧接着一尊两米多高的神像整个向他压了过来。“?!”那人正看着窗外的景象神思恍惚,听见声响回头便见压过来的巨大身影。那人“啊呀”大叫一声,身子一竦,手上宝剑也顾不上提,几乎是在一瞬间,凭借自己的本能从刚刚那扇被黑风撞开的窗户里跳了出去。那尊石头做的神像直接扑倒在地,一声巨响,宋昀感觉整座院子都跟着震了一震。再看时石像扑地摔得四分五裂,房里烟尘四起。那个身穿八卦衣的男人由于跳窗及时没被压到,从窗户里扑出来踉跄了两下,惊魂甫定一回头,却见自己身后那尊石像的头狠狠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与此同时,其中最大的一半流星锤一样朝着自己飞了过来。他刚刚从窗里跳出来,现在腿还在发软,哪是能躲开的时候,僵在原地不偏不倚被迎面而来的石头砸中前心。那块石头足有半个人脑袋那么大,此时被砸中,那人登时只觉得眼前一阵乌黑,一时间喉头发甜心口发咸,身子往后一趔趄坐倒在地,狠狠喷了一口血沫出来。“咳咳咳……”那人猛咳嗽了一阵,好不容易把气喘匀,拿袖口往嘴上一抹,一骨碌爬起来朝院里喊:“有本事就站出来,躲在暗处是什么本事!站出来不见得你能赢我!”殷怀把手里的瓦片端正摆了回去,拍拍手站了起来,看着底下院子里站着的人笑吟吟地问:“站出来了,然后呢?”那人眼中凶光一现,二话不说从袖管里摸出一把飞刀,反手便甩了出来,同时手掐诀口诵咒,半空中的飞刀寒光一闪,一下子分出来千刀万剑,月光下明晃晃一大团好像一团白烟一样朝房顶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