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奇,”喻恒道:“只求陛下能饶他一命。”小皇帝停下来步子,挡住门外大部分的光源,如此一来只能看见前方喻恒的后背上,有一条明暗交错的分界线,冬日的暖阳从窗子那儿打进光来,正巧照到那个位子。“原来舅舅心中已经有了定夺。”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微笑着道:“怎么说那也是三舅公,只要于江山社稷无害,朕自是不会为难。”“你们三个说说话吧。”他说,从外面把门给合上了。*久置的屋子,光线很淡,光里,数不尽的尘埃肆意飞扬着,喻恒寻了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棺木,他的五官深刻,表情却是淡淡的。连晁轻轻启开棺盖探了一眼,便又合上了,抿了一下嘴唇,“是他……你要再看他一眼吗?”“不必了。”喻恒摇头。“那天我们在竹林等了很久,太阳落山了都没等到你们回来,我就带人去找,最后在断崖那处,见到了白念。”连晁垂下眼睫,不忍回忆道:“他流了很多血,能看出来是一直在朝着回营的方向在爬,是他告诉我你坠崖的,他还让我不要管他快去找你……就他当时虚弱又着急的模样,?我真的不敢相信白念会害你。??”??“我、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巧儿了。”冗长的沉默将时间拖碎得极散极散,空间里细碎的哽咽声都被无限放大了数倍。喻恒还是面无表情地坐着,没人知道他在害怕,他是不敢上前去。从他四哥手里接过破佛之后,他杀过很多人,这些人没有清清白白的好人,也没有纯纯粹粹的坏人,他们的死亡仅仅只是因为所站的立场不同,所以该死。他也能体会先人口中的那种杀人后那种兴奋感,但他觉得那份兴奋并不是来源于他自己,而是那把刀,那把因为沐浴这血光而欣慰的刀。他能从刀柄感受到刀的欢愉,但刀却感受不到他的厌恶与恐惧。“后事,办得风光一点吧,瞒着点你家巧儿,她怀着身子,先别让她知道这些。”“自然,只是……不能再死人了喻恒,你下一步可有打算。”“我从不想那么远的,先活过今晚再说。”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吧,别让皇上等急了。”*与此同时的喻太后还在膳坊里专心给他不省心的弟弟煎药,她模样生得精致,斜卧在软椅上摇着木扇,面上尽是难掩的愁容,若不是这人背后挂着一个半身高的砍刀,那也绝对算得上养眼的风景。小狐狸不禁鼠头鼠脑地躲在桌案底下看了好几眼,它倒是欣赏不来美人,主要是一直在叼着从窗子上偷来的腊肉干实在太累腮帮子,而且近在咫尺的香气熏得它是馋极了,还没胆子吧唧吧唧吃,这才忍不住探出脑袋偷瞄,看看这人什么时候走。倒霉的就是它没能坚持把喻太后给熬走,自己就因为没叼住肉而暴露了位置,风干的腊肉条掉在地上闹出不小的动静,但也大不过喻太后下一秒应声劈下来的砍柴声。这一刀直接把它身上的红木桌劈成了两半,要不是腿软了身子往旁边一趴,它这毛绒绒的小尖耳朵坐地就得没一半。喻太后也吓了一跳,她从前是武将之女,出嫁之前也没少混进他爹的兵营里耍刀子,一个士兵该有的警觉和力道她一样不少,只是后来家里频遭横祸,有听人说是这些年家里犯了太多杀戒,遭的报应,这才阪依佛门,立誓不再杀生。最近也是因为天宫里不太平,把下人打发走后,才留了个心眼,就把柴刀背在身上。可这偷肉的小狐狸无疑也是一条生,还是个无辜的生,她劈刀的时候以为是个刺客,便纵容了本能反应,可当劈断的木桌分半像两边倒去,露出下面尾巴都吓得直起来的小狐狸,心中的懊恼瞬间倾泻出来。“罪过罪过!”她把砍刀一扔,蹲到小狐狸面前,捧着胸前的念珠串念了一会子佛经,但那狐狸是真被吓傻了,喻太后这边念完了,下人闻声寻过来了,它尾巴还支棱着,仿佛一根被冻在雪原之中的一杆长毛了的旗杆。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脚步和呼唤太后的声音,喻太后慌忙起身推开窗子,告诉他们无事,不必过来。小狐狸也稍微缓和一点了,抻着脖子吐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那块它还没来得及吃的肉。喻太后小心翼翼地戳了它两下,它就瞬间收回舌头闭上眼睛,像死了一样。“谁宫里的狗跑出来了……身上还缠了这么多的丝线,”她见它没事,便放宽了心,自言自语着去拆它身上缠的线头,丝线摸起来细滑得很,想也是名贵料子上的,看来是宫里的娘娘养来解闷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跑到她这里来了。可没想到这小家伙听到狗这个字眼反应却相当大,蹦起来嗷嗷叫唤,不过它叫了一早上,嗓子早就哑了,如今只能发出两声猫叫似的。然后它就闭嘴了,好歹也被归类到了野兽,叫出家猫的声音也太丢面儿了。喻太后没注意它叫唤的那两声,忙着把它身上乱七八糟的线头拆下来,拆完就抓着一对前蹄把它抱起来。“你不是小狗!”抱起来才发现这个小家伙的尾巴顶得上半个身子长,而且生得尖嘴猴腮的,鼻子两侧还有几根对称的小白胡子,不觉大惊道:“你是白狐狸!原来是仙家!”她连忙把小狐狸抱到怀里,用手捋顺这它柔顺的毛发,“罪过罪过,差点伤着狐仙儿,大人莫怪,大人莫怪!”小狐狸不懂她在说什么,脑袋搭在她肩上,眼神有点绝望地看着地上那块肉。连晁发现它被喻恒捆成了粽子,于心不忍给它割断了几根线,但又怕它乱跑惹事,索性就让它吊着舒服点,但是他不晓得喻恒的打结手法,也不晓得割了几根线后,走向就乱了,于是就让小狐狸没费多大力气挣脱开跑了。它循着喻恒身上的味道跟过来的,但它饿极了,路过膳房时,又被窗沿上挂着的腊肉吸引了,借着自个儿毛白,躲在雪地里,趁着屋里的下人不注意叼走了一块,结果正好赶上喻太后进来赶人,它没溜得出去,就钻进了橱柜下面。最后就酿成了现在这个悲剧的结果,喻太后斜卧在软椅上,继续忧愁地煎药,而它趴在喻太后膝头凝望着它的腊肉,耳朵旁边就是靠着椅子立着的砍刀。第12章 喻太后(二)“恒儿,来。”喻太后带着煎好的药回去,屋里却只瞧见喻恒一个人,坐在桌案边上低着头忙活着什么,她问道:“皇帝呢?还有你身边那个长得很凶的副官呢?”他专心于手头忙活的东西,头也不抬地道:“连晁我让他替我干点私事,陛下回殿上去了,一会儿功夫殿外请求面圣的人就列了一排。”“也难怪,”喻太后叹了口气,把还冒着热气的药碗单手放在他旁边的桌案上,“晚上就是金龙宴了,各处都要去找他汇报的,就算没什么要紧事,也要在那儿听上小半天的,你快别绣了,把药趁热喝了吧,放心,这药只经了我手,我把下人都赶走了。”“晓得了。”喻恒笑着应道,手里的荷包刚被放下,就直接被喻太后给接了过去,麻利地把他刚刚绣上去的几根线给挑开,弯着眉眼嫌弃道:“你手太大了,绣这种精细的物件不好看。”先帝在世时,她常找各种借口,把他这苦命的弟弟接到宫里来避难,每每得了御赐的布料,还要亲手给弟弟缝制几件应季的衣服,小喻恒就搬着小凳子坐在旁边看,有时帮她穿个针,没想到看过几次之后,便学会了,能绣几个简单的花样。想起这个,她心口就堵得慌,他那分明不是一双操刀的手,如今却布满了伤疤和老茧。“阿姐,你怀里抱着的那团是什么呀?”喝药的功夫,他一抬眼就瞧见她姐怀里的一团白毛,那狐狸把脸埋在喻太后的腰侧,尾巴也兜过去,只露个后背给他,一打眼还真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我给你煎药的时候,寻了个地上仙儿来,刚想和你说来着。”喻太后轻声细语地说,翘着指甲怕划伤它似的,小心翼翼地把那狐狸往外拎了拎,“来,给你瞧瞧,过了今晚,你就带回去好生养着,都说这白狐狸是小福仙儿,定保你今后平平安安的。”但尴尬的是,任凭喻太后怎么样轻轻地把它往外拎,那小狐狸只是扒着她的腰,后来干脆把尾巴也缠上去了。喻太后是个温柔的人,她摸了摸小狐狸柔软的背毛,十分委婉地看着喻恒,“它刚才还挺亲人的,是不是你表情太凶了,从我刚才进来你就一直皱着眉头。”“有吗?”喻恒立刻朝她笑了一下,手上去逆着小狐狸的毛摸了两下,“我怎么感觉这毛摸着有点熟悉呢。”突然被人逆着摸毛,小狐狸是一百个不舒服,甩过头就要咬他,但是命运的后脖颈先一步被人掌控在手里,它牙还没呲出来,就感觉肚皮上一凉,离开了喻太后温暖的大腿,又一次迎来了悬空的体验。“长得也挺眼熟的。”“恒儿,不许无礼!”“它根本不是什么地仙儿,就一赖皮鬼,”喻恒提着小狐狸左瞅瞅右瞅瞅,小狐狸别着脑袋往反方向躲,“在我那儿混吃混喝好几天了……嘶!阿姐你疯了?你拿刀背打我做甚?”喻太后抄着砍刀,冷着脸道:“三个数,放下,三,二……”“好好好,放放放!”别说手下那些的暗卫了,就是他自己也不敢硬扛他阿姐,却没想到手一松,这小家伙溜得倒是快,小蹄子在地上吧嗒吧嗒砸了两下,视野里就只剩下一闪而过的白影了。喻太后慌急了,这是她废了多大的缘分才遇见的地仙儿,三两下就让喻恒给吓跑了,她埋怨地瞪了喻恒一眼,招呼着下人去找那狐狸,自己则开始跪坐在屋里的佛像面前,双手合十闭目诵经。“阿姐,别念了,听得我头疼。”“阿姐,我饿了,几时用膳啊?”“阿姐,你给我做新衣服了吗?我来的时候袖子让野狗给咬坏了!”“阿姐……”“给老娘闭嘴!”*骂归骂,喻太后终归还是把这个弟弟当儿子一般疼爱,一个长姐,一个末子,本就差了些年岁,若是她第一个孩子尚未夭折,此时也是和喻恒差不多的年纪。她气还没消,饭菜上桌之后,瞧着他半点教养都没有的吃相,便又更来气了,本想数落他几句,结果却发现桌上的菜色不对劲,又招呼来翠娘问话。“你问问膳房怎么一回事?哀家昨儿不是特意交代了吗?恒儿爱吃鱼,要挑最鲜肥的,给恒儿熬汤喝,鱼呢?”翠娘微微欠身,不慌不忙道:“回禀太后,膳房的人来说,方才天降奇观,那鱼自己从砧板上跳起来跑了。”“你自个儿信吗?”“奴婢自然是不信的。但他们说得恳切,想必是真有为难吧。”喻恒吃得正欢,百忙之中抽空朝她摆摆手,“罢了阿姐,喜庆日子,不用追究这些,可能也是被那狐狸叼走了,它嘴馋得很。”大概拖了鱼的福,喻太后先前那股憋在心里的火气消了不说,看他那不像话的吃相还生出几分心疼和愧疚来。“那你多吃些,”她用饱含慈爱的目光看着喻恒道:“边塞的日子一定很苦吧,可累坏我的恒儿了。”“真希望战乱能够早日平息,这天下再不需要什么大将军才好。”*屋里的喻恒好吃好喝,屋顶的连晁却只有啃行军用干粮的份,还要忍受旁边有只吃饭吧唧嘴的狐狸。他受了喻恒统召皇宫内所有暗卫的令,安排他们分别藏匿在宫墙之内的各个出口附近,然后他把最重要的入口处留给自个儿亲自盯梢。结果他在这儿盯了小半个钟头,就听到后面有窸窸窣窣地踩雪声,一回头就瞧见那小狐狸叼着一条大鱼走到他旁边趴下,把鱼往自己面前一扔,一舔一咬就开始吧唧上了。吃得那叫一个香啊,吧唧得那叫一个响啊,小圆眼睛眯起来,连耳朵都背到后面去了,让啃着干馒头的他难得体会了一次喻恒平时看它不顺眼的感觉。“连大人,麻烦帮我给少爷带给话。”他正瞧那狐狸吃鱼,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低沉的女生,当即给他吓了一跳,回头压着嗓子小声喊道:“我的妈!大姐你能不能别总神出鬼没的!吓死个人啊!”小狐狸也跟着他回头瞅了一眼,见是脸熟的人就又转回去吃鱼。那突然出现的红衣女子正是那日连晁在喻恒书房里撞见的,此时脸上着了舞娘妆容,衬得姿容更显妩媚。她竖起葱白似的指尖,抵在那抹红唇上,秀气的峨眉微蹙,示意连晁噤声,“还请连大人替我向少爷转达,今日渊亲王府献上助兴节目剑舞,其中恐有不测,还请少爷务必谨慎小心。”“是有什么异常吗?等下我去和禁军都统暗示一下,让他们严查携带器物。”“不必,我看过了她们的剑,都没有开锋,只是领舞那人我识得,她是寒梅是十大杀手之一,论位置大概能排到三四,和少爷自然是没法相提并论的,只是有传闻说她师从剑仙一脉,我怕此事和卜家人有干系。”这回连晁脸色也绷不住了,眼睛瞪得溜圆,使得本来就有些凶得长相看起来更不像好人了。“大人千万记得转告给少爷,但也一定注意安抚他的情绪,少爷脾气不好,身上还带着伤,我怕他听到卜家失控,话就说到这儿,我不能待太久,晚宴的节目审查马上就到将军府了,我就先回了。”“劳烦知秋姑娘相告,连某定护得少爷周全。”那名唤知秋的姑娘,轻功是一等一的好,连晁这边刚抱上拳,感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面前的一袭红就没了踪影。他一屁股坐在屋檐上,有些头大,这事不告诉喻恒肯定要出事,告诉他也得出事。破佛刀,往生剑。北刀神,南剑仙。怎么听怎么像天生的克星,再加上喻恒他四哥就死在这往生剑的现主卜恩手里,喻恒对卜家的恨,那绝对不是一星半点。在天下还处于四分五裂时,喻卜两家的先人就是江湖上传的最玄乎的两位大侠,不过这两位从未打过照面,具体谁更胜一筹,大家也不清楚。这两人一个居燕山以北,极寒之地,一个居洛河以南,万娄之中,最先成名的还是喻老刀,老刀是别人给他取的,因为腰上常年别着一把及肩高的长刀。他只说自己姓喻,他没有名字,也没有家人,当然,关于他的传闻也是最邪乎的。相传统一前那里被后世称为燕北,与燕南之隔了一座燕山和山脚下的那条燕阳河,一年之中多半处于冬季,土地也多半被寒冷的冰雪覆盖,只有酷暑的月份才会出现些许绿植,生活在那里的人多以山林之中的野兽,冰川之中的鱼类为生,喻老刀因为捕猎能力出色,很快就成了燕北的老大。但是燕北多丘陵,高山很多,其中有一山头名曰珞珈,终年白雪皑皑,山里更是有很多凶猛的野兽,是捕猎者的禁区,再优秀的猎者,即使挨饿也很少去珞珈一代捕猎。这个规矩在现在依然被默认,就连他们此次北伐,回来时也是故意绕过珞珈山走的,却不曾想,和珞珈山的缘还是劫,终究都没有躲过。第13章 喻太后(三)暮色渐显,离金龙宴开始也不过三两个时辰,喻恒还是翘着腿,没个坐相地摊在软垫上,懒洋洋地笑着,看着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来的喻太后。“好看吗?”喻太后被他看得不自在,挪了挪无伤大雅的头饰位置,小心地问:“阿姐是不是老了。”“肯定啊,眼尾都有皱纹了,而且这外袍颜色太艳了,不衬肤白,花纹样式太古板了,还有……”“兔崽子,找打是吧?”“不老,特别美。”喻恒立马改口。“我也觉得,”甭管真话假话,喻太后听后心里又美滋滋起来,不过很快又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皱着眉头催促道:“你怎么还不慌不忙的,不会就打算这副样子去吧,等下那些老东西肯定又要讲你了。”“因为想多看看阿姐啊。”他嘴甜道。那说话的样子一如儿时乖巧,可从如今的喻恒嘴里说出来,又叫她心头疼得厉害。过了今晚,喻恒就二十五了,她最小的弟弟也被岁月推到了这个年纪。“别看我了,来,阿姐给你做了好几套新衣,知道你爱臭美,晚宴好好打扮打扮,。”她招呼翠娘带来些婢女,领着喻恒去了旁苑,她过去偏爱舞刀弄枪,嫁进来之后又不得不学一些寻常女子家的手艺,闲暇时打发时间给家里兄弟几个做的衣服,有些做多的,有瑕疵的,就都存到了旁苑的屋子里,拉开柜门就能看见归纳齐整的一排。“我到现在还记得你们兄弟五个,从小到大的肩宽腰围,”她轻声说着,护甲从尘封了很久的布料之上拂过,“你对你大哥应该没什么印象了,过去他常常板着脸,衣服也只喜欢穿这种偏灰一点的,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你二哥还算活泼点,喜欢亮堂一点颜色,老三和他正相反,从小就只爱穿黑的,像只黑乌鸦似的,他的衣服在我这儿屯的最多,自从知道他总打你,做得衣服我就不给他了。”她每次提着这个弟弟,也不是知道是生气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末了只是叹了口气,合上了这半墙的柜子,引着喻恒来到另一侧。“这里是给你和四儿做的,小四儿是你们哥几个里身体最不占优势的,他胃不好,再瘦的衣服穿他身上都显得空荡荡的,他也是受我照顾最少的。”她怀念地捻起了衣衫上的布料,“他小的时候,我还不受宠,一年之中都见不到几次皇上,更别提提要求了。你就比较有福气了,我当上了皇后,做事也方便了不少,就是苦了小四儿了。”这些细碎的往事对寻常人可能不算什么,对于一个终身幽禁于宫墙之内的女人来说,那是每天都要拿出来晒晒太阳,生怕发霉了的珍宝。“你小时候一点都不懂事。”她像是在埋怨,“从来不知道体谅体谅你四哥。”一抬眼却看见,喻恒的视线仿佛粘粘在那些青黛色的外袍上,久久移不开。有人说他们喻家人无论穿着怎样的锦绣华服,看上去也像个没有进化完全的野兽流氓,唯独喻槐是不同的,他生来性子就温润,即使手持刀刃也能走出翩翩书生的儒雅。他非常非常想念喻槐。“瞧,这些都是你的,从小到大。”喻太后瞧出了他的落寞,但其实她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连忙转移开话题道:“你小时候最喜欢穿这些杏粉色,人家都笑话你像小姑娘。”“那阿姐还不是给我做了许多?”“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我也觉得恒儿穿着好看,只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约莫八\/九岁的时候,王爷家的小儿子组织了一次诗词宴,请了很多世家公子哥来,你跟着你四哥,穿得这般粉嫩就去了,还把诗背得乱七八糟的,让人好顿笑话,给你四哥气坏了,还把人家护卫给打了,在那之后你就再也不穿了粉衣服了。”喻恒听完却愣了一下,随后跟着她笑了两声,含糊道:“记不清了。”但其实那次他记得比谁都清楚,因为人是他打的。而且应该伤得不轻,他记得他是用酒瓶砸在了那个小王爷的贴身护卫的脑袋上,粉色的衣服上染了红血,扎眼的厉害。那时候他眼里没有尊卑没有长幼,但是喻槐有,他深知伤了小王爷的下场。那件事情最后被怎么处理了没人告诉他,他只记得最后被喻三抓住了,一脚就给他踹吐了血不说,还被带到小黑屋关了整整半年,期间把他的腿打折了两次,医生刚给他治好,就又被打折了,那时候他整天恨喻三恨得牙痒痒。喻太后要是不提,他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当年是他四哥替他顶下了所有的罪。*金龙宴定在了戌时,但如此重要的节日里,大家都倾向于早到一些,连晁也得以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盯梢任务,在殿外寻了个僻静的地方,抱着膀等喻恒,他无疑是要等上一会儿的,不过这样的日子他也早就习惯了。此时让他面带愁容的,是那只又跑没影儿了的狐狸,他原以为那狐狸过来找他,是在喻恒那受了气。它来到自己身边之后也只是吧唧吧唧的吃东西,吃完就特别不讲究的把残渣扒楞到屋檐下面去,然后把肚皮翻到上面来晒太阳。谁知道在渊亲王来的时候,他不过是专注着看了一下在入口处的按例搜身的过程,回过神来狐狸就不在了。皇宫不比将军府,尤其今晚还来了这么多的权贵重臣,它要是胡来可不是喻恒一句话定生死的事,况且就连喻恒平日里也是那些老东西的眼中钉肉中刺,参他行为不端的奏折攒一攒都能砸死个人。他正低头寻思着,余光里就感知到有一魁梧的身影仿佛正朝他走来,一抬头这人就已经出现在自个儿面前了。“末将见过渊亲王。”他连忙下跪行礼。渊亲王是先帝留下的几个皇子中年纪最大的,封底在西边,离都城很远,一年也没几次回京的机会。他跟着喻恒北上的时候,这王爷还悄悄带兵来支援过,虽然最后还是被皇上发现了,赏了不尴不尬的军功。“免礼免礼,本王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家将军呢?”他人生得胖,脸也圆润,看上去倒是挺亲切的。“末将不知。”“罢了,那家伙一直没个规矩,”渊亲王瘪瘪嘴,摆出一副极其失望的样子,要知道他表情一向丰富,“你且代本王传个话给你家将军,就说王爷我要送他一份大礼。”连晁转了转眼珠子,没吭声,想着他说的大礼多半知秋特意过来告诉他的那件事。他还没想好怎么跟喻恒说,眼下是不但要想怎么说,还得寻思怎么找个机会说,眼看着晚宴要开始了,他这么一个优秀的弓箭手,抻着脖子都看不见喻恒的身影。渊亲王是来找喻恒的,没心思在他身上耽误时间,末了打个哈哈问连晁要不要加入他的麾下,别跟着喻恒干了,他又抠门又臭屁,跟着他太受委屈了。连晁也是把他说了很多遍的婉拒词儿搬上来又重复了一遍,虽然他对渊亲王的话没有半点不认同。喻恒果然又是踩着点来的,仅仅比皇上和皇太后早到了一点点,他来的时候大家都坐好了,就等时间到烟花响,皇帝宣布金龙宴正式开始了,他就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走进来了,唯一出息的就是今天没穿得太过花里胡哨,好让低头跟在他身后的连晁没有太想找个地缝钻一钻。朝里人对他的态度也是一如既往,两朝老臣从来就没看得上他过,打他一出现,就开始一番嗓子不舒服,鼻子不舒服,反正出来的不是什么好气,没有站在老臣一个阵营的又开始自然而然地拍上马屁,什么国舅爷神勇,国舅爷出手,战无不胜,什么词都往上招呼,也不管喻恒听不听得懂。连晁在心里吐了一波风凉话,转瞬就又开始担心上了,他低着头,更方便一直盯着喻恒的伤腿看,尽管他走得十分自然,也硬生生被连晁自个儿想象出几分不自然来。落座的时候,他趁着帮喻恒取下佩刀的间隙,凑到他身边说了一语,小心渊亲王。但是喻恒看都没看他,刀一脱手就拎起酒壶冲着对面的渊亲王扬了扬。连晁抱着他的长刀站在他后面,气得想给他一下子。御前向来是不得佩刀的,但是喻恒可以,这个殊荣当然不是奖赏给他的,而是给这把刀的,因为老皇帝说它开国有功,而连晁只是充当了一下这把刀的人肉座椅。随着老太监的尖细嗓响起,皇上和皇太后驾到,连晁也不再有功夫走神了,开场的舞娘乐娘随即贴着两边,背着身整齐划一地飘进来,回首时展露出绝佳的容貌。但他不是来欣赏这一年一度的盛大晚宴的,他要护着喻恒平安进来,也要平安地离开。因为他知道,场上和他一样,怀抱着异同目的的人,还有很多。第14章 金龙宴(一)“姐妹们快一点列队,到我们了!”殿上歌舞升平,却不知后场的手忙脚乱,官兵不耐烦地吆喝着准备入场的舞娘们,本就紧张的女子这番又受了惊吓,叽叽喳喳的,更加难以管教。小狐狸就趁这时偷偷摸摸地贴着墙壁往里面走,大尾巴在后面一甩一甩的,把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都抹干净。它是奔着存放表演道具的棚子去的,这些东西不允许提前被表演者随身携带。它低着头左闻闻右闻闻,最后站定在一个杂耍班子用来大变活人的木箱前面,也就在这时,木箱微微开启了一个小缝,从那黑暗的狭口之中渐渐显露出了一双眼,瞳孔骤然扩大些。不过在看清眼前是一只歪着脑袋的小家伙,那双眼又放心地合上了一些,那人似乎回了头,箱子里传出窸窸窣窣地说话声。“没人,是只小白狗。”最先说话的那人操着一口江南口音。“杀了它。”一个低沉的男嗓儿回应他道。“别节外生枝的了,估计是宫里那些老娘们养的,等会该有人过来找了。”“我怎么闻着有股臭味?”“我靠,那狗尿了!”“嘘——忍着点,来人了,别挤我。”小狐狸解决完生理需求,就用后爪小心往后刨了刨土,躲在积雪旁边缩成一团,尾巴在眼前虚虚地挡着,瞧着前方的动静。训斥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最后安静于一声轻快的拔刀斩之后,隔了几秒才传来一声短促的姑娘的尖叫声。箱子里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是禁军吗?”“看起来是,那个小太监让你害惨咯。”“你说的是人话吗?怎么就成为我害的了?”“就应该按我说的,直接做掉他,死也就死他一个,你非要用他相好把他引走,现在好了,一块死了!”“你懂个屁!要是让禁军发现看棚子的人死了,倒霉的就是咱俩了!”“你他娘的才懂屁!等会儿那个侍卫还不得进来查,咱俩还不是该着倒霉?”“那就杀了他。”“你成天就知道杀杀杀的,要不咱俩跑路吧,这钱不要了。”“要走你自己走,老子还等着拿了这一单的钱回家娶媳妇呢……”“嘘——别他娘的吵吵了,好像有变故。”“是不是到咱们这场儿了?”“没有,好像是……”那操着口音的声儿忽的沉默了几秒,紧接着,就听见从外面传来那一恼人的尖细嗓。“速往殿内!护驾!”*不过一炷香的光景,持刀禁军便迅速有序地冲进了殿内,在皇上和皇太后身前圈出三重半包围的圈,举在身前的刀刃泛着银白的冷光,尖端一致指向了正拿着连晁袖子擦刀的喻恒。“你瞪什么?”喻恒像是瞧不见那些禁军一样,安然地坐在自个儿的位子上,睨了一眼面前捂着断臂出的伤口怒视他的小太监,戏谑地笑道:“连个汤都端不好,还要手臂有什么用?这古人曾云,无能即累赘,给你砍了,不正好减轻负担吗?可你用这般眼神瞧我,难不成是心中有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