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月影洪武二十七年的开春之后,应州巡抚朱检及漠南军总兵娄父上疏朝廷,恳请收复沦陷于草原人手中的半个应州。此时一年过去,沈梒及谢琻所推行的军政改革和土地改革已经初有成效。边境军里一大部分的老弱病残被替换,新鲜血液补充入军队,又经过一段时间的操练已经出具规模。所有人皆知,若是让草原军适应了中原水土和守城战,那么应州便再难夺回。此时一鼓作气,方是良策。经兵部准许之后,于五月初的一日,娄父率奇兵偷袭草原军所占要塞,这一仗打得是迅雷不及掩耳,待天色朦亮之时城头一插上了中原的军旗。娄父又一鼓作气,于半个月的时间里连下三城,逼得慌不择路的草原军连连败退。直至榆林关,草原军才堪堪稳住阵脚,再次与中原军形成对峙之势。接下来的一个半月,双方有胜有负,很快陷入僵局。在这过程中,时间悄无声息地便到了中秋节。因前方正在交战,所以这次中秋洪武帝并未大肆铺张。但也算是为了稳定人心,洪武帝还是决定在宫内设中秋宴,随后上城楼与万民同庆,而沈梒谢琻也皆在受邀官员之中。与上次在太和殿的新岁宴不同,此次的中秋宴摆在御花园里。落日后的酉时,百官入席时御花园中已是一片火树银花。因要赏月,所以园内灯火不宜太亮。故而只在绕宴席之周和松木的枝头挂上了小个的琉璃灯,灯罩外又用一层罗纱蒙了,故而灯火不显得太亮。远远看去,浮动在树影地表之上的,装似月之影,又如莹之光,朦胧优美到了极点。百官依品级入座,沈梒和谢琻被分入了同一桌,距主桌有些距离。他们遥遥看去,可见洪武帝坐于正上,太子陪于其左,还有几个其他皇子坐在右边。洪武帝子嗣不丰,所有儿子都来了也只看看坐满了半个席面,另半张桌子则坐了内阁几位重臣,邝正和刘凌均在其中。洪武帝似心情不错,自开席后便不断与身旁臣子笑谈饮酒。酒至半酣后笑道:“良青呢?叫他上来与朕喝一杯。”听闻沈梒连忙离席,碰杯来至主桌座下,躬身拜倒:“臣恭祝圣上佳节喜乐,万福金安。”洪武帝笑着与他饮尽杯中酒,叫起后转头问向太子:“良青任太子讲师也有阵日子了吧?太子觉得如何,每日听学可有受益?”太子连忙道:“听先生一言,如阅百卷,着实受益匪浅。先生才学是儿臣自小便敬仰的,如今能同先生一起读书,真是万幸。”洪武帝哈哈一笑,颔首道:“亲君子而远小人,太子做得不错。良青是朕要留给你的国之重臣,你能与他交好自然是好的。但他不能永远当你的先生,能同他读书的日子弹指飞速,自己珍惜吧。”太子应“是”,笑着看了眼沈梒。与此同时,席中的邝正一直拿着酒杯,阴恻恻地盯着沈梒。也不知他最近是没睡好觉,还是生了重病,却见他眼下青黑、肤色蜡黄,以前尚算儒雅的相貌如今竟脱生出了几分猥琐。他在旁默默听着三人对话,寻了个空隙,竟忽然对洪武帝笑道:“皇上,您忘了良青最擅青词了吗?如此良辰美景,不正是写词一赋的好时机吗?”听闻此言,席间众人的脸色均是微微一变。尤其是太子,几乎立刻表情便阴沉了下来。沈梒的确是以青词晋升天子近臣的不假,但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他如今还是太子之师。邝正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提起这段为人所不齿的往事,实在是居心不良。然而洪武帝不开口,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却见洪武帝略略沉吟了一下,竟对沈梒笑道:“也的确是好久没赏读过良青的诗句了。来人,上笔墨吧。”立时有几个内监抬了个台子过来,又摆上笔墨纸砚,竟是让沈梒现场题词的架势。需知往日写青词,均是洪武帝将想看的主题写于一张小纸上,命内监送至西苑让专门写青词的文官们题词,写完后再传回宫中。文官们能于几个时辰内写出辞藻优美又切题的青词,已经是文思敏捷了。然而眼下,洪武帝竟是让沈梒现场写来,丝毫不给构思的时间,简直算是强人所难了。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之中,却见沈梒微微一笑,从容来至台后提起了笔杆。他人本就生得秀美,又体态风流,此时立于一棵香樟之下持笔凝思的模样,旁人看来竟似如一副君子图。却见沈梒不急不缓地抬笔拭了拭墨,举目望了望月,竟就此落笔纸上,如行云流水般慨然写道:“……帝圜丘兮垂,宝露之穰穰。何先后之一揆,兮信感通之不爽也。歌曰:”倬彼景云龙之翔兮,荧荧煌煌烂天章兮。天心宠嘉,圣孝备兮,圣德广运望如云兮,临照四方光八表兮,于万斯年旦复旦兮……”(严嵩《钤山堂集》)他写之时,有一小内监在旁随之朗声而诵。然而沈梒越写越快,到了最后文思泉涌,运笔之势涛涛如奔腾河海,内监诵念之速已赶不上他行文之速。而其辞藻之优美,意境之出尘令人惊骇,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这是人毫无准备之下仓促写就的。到了最后,已有听愣的人呆呆站起,仿若着魔一般远望着写词之人。最后一句写完,沈梒笔尖一提,长出口气微微一笑,满是酣畅淋漓之感。小内监竟还有大半幅字未读,匆匆读闭后才举起那墨迹未干的纸张匆匆奉给洪武帝。洪武帝捧于手中,默然细读半晌,慨然长叹:“良青之才,竟若鬼神也。”说罢命人拿出明珠百金赏他。沈梒跪地受之,这才缓缓退回了座上。今日之风云人物,已非沈梒而莫数。因题词而带来的震惊,持续了一炷香时间才缓缓消退。此时洪武帝招上丝竹歌舞,御花园中响起了阵阵悦耳缠绵的曲声,席中众人欣赏着宫女动人的舞姿,无人注意席间已不知何时少了两个人。谢琻方才见邝正让沈梒写青词时便憋了口气,当即恨不得便起身将那奸贼捅个满脸花。他忍耐半晌,待沈梒归座后方负气离开,沈梒知他心中不快也跟在他身后悄悄离了席。二人借口要去如厕,躲开四散在周围的宫侍,隐在一片竹林阴影之中,站在御湖的吃水边徐徐说着话。“你别生气了。”沈梒着了谢琻的手腕捏在手里,如安抚炸了毛的小狮子般拇指蹭着他的手腕内侧,轻声道,“让旁人看出来,便不好了。”谢琻冷笑道:“旁人看出又是如何,我谢琻也不惧他。呵,他不过就是恼你的土地之策捅了他的金山银山,狗急跳墙了而已。”自北方开战以来,财政收紧,向来尚算富裕的国库顿时有些吃紧。沈梒的土地改革一方面清算田地,将不少被私人占用的军田收了回来,缴上了一大笔税赋。另一方面,洪武帝又命刘凌彻查户部账本,查出了不少亏空案例,其中有不少是官员管户部打借条借了款项的至今未还。以前还好,国泰民安之时这些欠款国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然而如今是战时,正是用钱的时候,一下子不少官员被催债催得鸡飞狗跳。谢琻望着湖心的一轮圆月,冷冷地道:“听说邝正自己就借了五百万,手下门生都不知道还借了多少。皇上问起来,这老贼就哭诉说都是给皇上花了,都用来给皇上寻访仙人炼仙丹了。逼着他还钱,也只是满口答应,也不知能不能还的上。”户部清查账目乃是个大差事,自开始之后刘凌便奏请洪武帝将谢琻从太子东宫,调职了户部。如今沈梒与谢琻二人一左一右,彻底堵死了邝正的发财之路,难得被他恨得牙痒。沈梒半垂着眸,半晌静静道:“为皇上花了……这话也不算作假。我听说有几笔大额的借款,均是几位巡抚打下的?”“是。”谢琻说到此事也不禁头疼,叹道,“那几位从前都是皇上的侍读,如今外放出去了也都是一方的封疆大吏。以前皇上南巡住得都是他们家里,这些人说钱是为皇上花的,我也是信的。这钱也不好要啊。”“你这差事,难在两点。一,便是辨清哪些人是真还不上钱,哪些人是浑水摸鱼。”沈梒说着冷笑道,“我觉得那邝正便算是第二种……其二,皇上的态度在这里面很关键,他必须要全力支持你这个帐才要得底气足。正因如此,你才不能对那些真还不上钱却又与皇上交好的封疆大吏们穷追猛打。”谢琻颔首:“你这话说得有理。其实我看,这户部的压力也不需过久,前方的线报传来,娄老将军已基本掌握应州局面,若一切顺利七月左右战局便会一切向好。若真如此发展,我们只需撑到十月,再将剩下的鱼虾一网打尽便好。”“十月……”沈梒微微叹道,“若真能一切顺利,便是最好。”但如今局势如那风中浮萍,转瞬便可能改变走势,即便是天纵奇才如他二人也看不透未来的点滴。“放心,无论如何我定会护你无忧。”谢琻一顿,冷笑道,“谢琻那老贼若再敢对你不敬,我定让他后悔自己走过仕途。”沈梒虽心中万般思绪,但听了他这话还是忍不住一笑:“我们与他并无私怨,只是立场不同,你又何必要针对他。”“你与他并无私怨,但打他当众为难你的那刻起,他便已彻底得罪了我。”谢琻扭头看着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良青,你为何要如此优秀?若你只是一介凡人,就没有那么多人会注视你,没有人想要陷害你,也没人想要与我抢你了。”沈梒含笑道:“若我只是一介凡人,你也根本不会喜欢上我。”谢琻侧头想了想,扬首一笑:“也的确如此。”他并未话心思对沈梒说什么庸俗的情话,说什么“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会爱你”,因为他们的相恋结合本就是强强联手,是只有在绝壁沙漠上才能怒放的荆棘玫瑰。他爱沈梒的经世之才,沈梒亦爱他的出众之姿,他们分开了是能雄踞一方的明星,在一起了也会变得愈发强大,故而不需要怯懦的情话来作为感情的制成。沈梒亦爱他说“的确如此”时自信却又宠溺的表情,心中一软又一酸,瞬间生出了“得知己如此夫复何求”的心思。总算时间地点都不对,在万般柔情的趋势下,沈梒还是没忍住伸手悄悄拉住了他的手。谢琻没想到沈梒会突然来拉自己,不禁一愣,但瞬间却又被狂喜淹没。他胆子一向大得很,被沈梒一撩拨立刻动了情,就着沈梒拉自己的手轻轻一扯便将这人搂入了怀里,低头就吻了下去。“……!”沈梒仓惶偏头躲开他,在他耳边急喘恼道,“你疯了?”谢琻紧紧搂着他不分开,轻轻往他耳廓里吹了口气,低声道:“我没疯……良青,我们是在御花园里呢,百步之外便是天子和百官。”“废话!这我不知道吗?快放开我。”“你仔细想想,难道不刺激吗?”谢琻贴着他低笑,语音带上了些许暧昧和调皮,“你想想,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下之主便坐在离我们百步远的宴席上,席上是各种各样的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可是这些人,却没一个能妨碍我们在此亲热。他们手握生杀大权,却没法分开我们;他们心里有多少肮脏秘密,却没一个人知道我正在此吻你……”沈梒被他搂着,耳畔是炙热的呼吸和低语,在八月的天气里竟微微颤抖了起来。他为人一向谨慎稳重,甚少冲动,奉行“三思而后行”,几乎时时刻刻披着风姿出众的外衣。偶尔有些疲累了,便暗自忍下,从不表露出来。而此时他想象这谢琻所描述的场景,竟生出了些许不顾一切后淋漓的快意。沈梒细微的身体反应被谢琻一点儿不拉地捕捉到了,他不禁调笑道:“你看你抖得,是不是也觉得很爽?”沈梒微恼,想推开他,手落在谢琻的胸口却软得如同块豆腐。谢琻伸手捏住了他推来的手腕,愈发坏地低笑了起来:“而且,一想到人前那么高洁稳重的沈大人现在被我抱在怀里,脸红得像蟠桃,皮肤烫得像烙铁,身子又软得跟水蛇一样,我就兴奋得不行——”沈梒倒吸了口气,张口要怒斥这登徒子,却被他一把扣住后脑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这次谢琻的唇齿径直长驱直入,酣畅淋漓地舔吻品尝着沈梒的味道。他像一头成年的雄狮,动作最猛却不急躁,霸道又强悍,一寸寸地征服着自己的伴侣。沈梒瞬身酸软滚烫,仿佛不能承受地退了一步,却恰好靠在了身后的修竹之上,而谢琻如影随形地靠了上来,将他包裹在自己的胸膛和竹杆之间,用热意和柔情织就细密之网,不给他半分退路。待二人唇齿再度分离之时,呼吸已皆迷乱。沈梒攀着谢琻的手臂想说什么,但胸膛猛烈起伏几下,却只脱唇而出了一声喘息。谢琻“噗嗤”一笑。沈梒又怒又羞,气道:“你笑——”他话音未落,谢琻已再次靠上来,将一个轻如飞羽沾衣的吻印在了他的额头。沈梒一涩,再说不出任何斥责埋怨的话。情至深处不由己。而他与谢琻,都是一般的模样。谢琻捧着他的脸,温柔地用拇指拭了拭那湿润的嘴角,低声道:“回去吧。”虽只能半晌偷欢,但于深明彼此爱意的二人来说,已然足够了。沈梒点头,深吸了口气任秋夜的凉风将他脸上的情热扑下去后,又认真整理了衣冠,方与谢琻一前一后借着夜色匆匆离开了竹林。御花园中树木茂密,纵使今夜银月如盘,却也不能完全照亮每个角落。林影,桥下,石畔,廊后,乍看都是掩人耳目的好地方。然而谢琻和沈梒二人还不算了解这深宫。若换了随便一个在宫里生活了十载以上的老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们,这四方的朱红墙以中央的明黄顶为心脏,已脱生成了个精怪。平日里它只管闭着眼睛,让你觉得它那趾缝鳞间都是隐秘之处,然而却焉知每一寸发丝鳞片的异动均在它的掌控察觉之中。那些不小心提防的人,均要在这精怪睁开睡眼之时,付出不小的代价。月色妩媚。在沈梒与谢琻走后良久,终于有一人影从浓密的夜色中分离了出来。他微微探出头在月光之下,将二人离去的背影收在了眸子之中。第38章 菊残中秋宴后,整个朝廷陷入了拉锯般的紧绷僵硬之中。一方面在北部战场,娄父与草原兵展开了攻城消耗战。娄父攻城经验丰富,可草原兵悍勇,双方皆进入了大开大合的比拼后一种微妙的僵持之中,若谁先顶不住了谁便是输家。此等消耗战,最重要的是粮草和军械要跟上,故而这段日子兵部恳请批军饷的条子是一张一张地往户部递。再厚的家底也有被掏空的一日。户部的压力大了,自然便去找那以前欠了债的人。谢琻自被借调户部之后,便跟着刘凌一起,专挑邝正门下的要钱讨债,恨得这群人牙痒痒。偏偏他们又无从背后挑拨,因为户部办差事极聪明地避开了一些洪武帝旧臣,根本没给他们留打感情牌的余地。而那谢琻尤其狡猾,每日借着探望端嫔的由头进宫,陪着洪武帝吃茶下棋。一会儿陪皇上回忆往昔与诸位旧臣的美好岁月,一会儿又感慨北方战事吃紧的苦楚,马屁拍得山响、东风吹得呼啸,最后竟然感动得洪武帝自掏腰包补上了几位旧臣的亏空。这下邝正等人更是走投无路——连皇上都掏钱还债了,你们几个东西还硬挺着?你还能大过皇上去?事态步步紧逼,转眼便到了金菊盛放的九月中旬。沈梒家中的白木香只在春夏交接之时开花,最近只剩了光秃秃的绿色枝叶还支棱着,在院子里看起来有几分可怜。恰好给谢府供花的花农最近到了一批上好的金菊,谢琻便要沈梒一同去采买几株品相好的菊花挪入院子里。这花农在京城一处破繁华的街道开了个铺子,把珍惜花品当古董买。沈梒与谢琻到时,便见他店门外已堆满了金、白、紫各异的秋菊一片,每盆皆是形态曼妙、花叶出众,无一不是上品。那花农一见二人,却笑着将他们引入了店内的后室,说要给他们看几盆极品。“外面那些,皆是给寻常人家一片片摆在阶前廊下的,全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花农赔笑着为他们打起房帘,“若大人想自己赏玩,小的还是推荐这几个品种。”二人穿过门帘,却见入目是一处四方天井,挨墙摆了一溜四角檀木案,每张案上皆端放着一青玉花盆,花盆中形态各异均养着株独花,一看便价值不菲。谢琻背手随意溜达了一下,笑道:“你这花的品种挺全,架势也摆得不小啊。”花奴笑道:“碰上二位爷识货的,咱们自不讲究这些架势。但偏有那些土财主,又想攀附风雅,又看不上你个卖花的。咱要不拿出点儿铺张来,又被人家说 ‘你个卖花的也好意思要金要银’…”那边谢琻和花奴随口聊着,沈梒已俯身细细端详起每一株花来。他是真识货的,他的启蒙老师秦阆极好风月,从小便带着沈梒一同拼花赏茗,于花茶香书四道均有涉猎。沈梒从小长大,也算见过不少珍品,然此时一看也不由得暗暗心惊——没想到在这小小的后室天井里,竟有几株只在花谱里才出现过的绝世珍品。他看了几株,直起身来摇头道:“太贵重了。”谢琻回身来看他,却见沈梒皱眉道:“我也只想在院子里摆几棵罢了,没必要如此铺张。这些花都是精品,回去我若无暇调养枯死了它们,简直是糟蹋好东西。”谢琻劝道:“我知道你是想摆院子里,但那些另算。你先看看这里有没有喜欢的品种,搬两盆放在屋里,不也极美?”那花奴自知眼前这两人的身份,忙道:“沈大人只管挑,其他的均不用操心。您老若是日后无暇调养,小的专门派伙计上门帮您拾倒也是一样的。”开玩笑,眼前这“琅玉汀兰”二人可是闻名天下的风月才子。文人最好虚名,哪怕这两位谁随口在哪个宴席上提一嘴他的花店,那日后的生意可不都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沈梒被谢琻这么一劝,只好俯身再次挑了起来。那花奴知道他识货,也不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便凑趣儿似得在旁边推荐着:“大人可喜欢这株 ‘凤凰振羽’?您看这花瓣向内抱卷,似凤凰朗朗起舞。中外花瓣,花色红黄相映,光彩夺目,摆在家中最是喜气,京城豪门都爱养的——”谢琻在旁嗤笑道:“这等艳俗之物,难怪被众人所喜。”花奴也不生气,笑道:“寻常人家都只图个喜气儿嘛……那这 ‘红衣绿裳’呢?花玫红,兼有绿、黄、白色三色,初开时中心较绿。远看五光十色,也十分瑰丽。”然而他推荐了几株,沈梒都只是摇头,最后也索性不费口舌了。谢琻背着手在一张案子前俯下了身,皱眉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他面前的是一株米黄色的菊花,花瓣细如丝,瓣身极长垂落纠缠而下,瓣端有极小匙钩。虽姿态曼妙,花瓣纠缠在一起的模样却又有些像打了结的麻绳。花农亦在他之旁啧啧道:“爷不知了吧,说来也是,来我这店里的至今无一人能识得此花,这可是绝世的珍稀品种——”谢琻撇嘴道:“跟一坨缠死了似得泥鳅一样。”几步外的沈梒抬眼看了下,平静道:“鬃掸佛尘。”“哎呦,沈大人竟然认识!这、这花应该早就绝了种,这株是小的让手底下人专门培育出来的,沈大人是怎么——”“古记《群芳谱》中有载。 ‘鬃掸佛尘’ 其状若飘逸拂尘,亦似佛光普照,圣洁出尘。你能培育出来,实属不易。”花奴连连称奇,凑到谢琻身旁低声道:“爷,这沈大人究竟是什么文曲星下凡……这世间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儿么?”谢琻最喜别人夸沈梒,顿时通体舒畅,忍不住笑道:“那是。”又挑了半晌,沈梒终于在一张方案前站定,扭头冲谢琻微微一笑。却见他面前的那盆花,单瓣宽带,瓣面呈大红,背呈浅泥金黄,平瓣,瓣较宽,花轮巨大。整个花体色泽夺目,花姿雄劲,凛然若招展风中的一面火红军旗。“哎呦,沈大人竟喜欢这一株?”花农惊道,“这 ‘帅旗’虽是奇品,很多人却嫌他威猛有余、秀气不足。大人的品味也是——也是奇特。”谢琻却觉得这花与气质与沈梒十分相配,不禁哼笑一声:“那是凡人无能品评此等奇花……两盆,一个送至谢府,一个送到沈府。另再送些上等的盆花到沈大人那,今日便办妥。”那花奴点头哈腰,连连称是将二人送出了门外。待离开后,沈梒还不禁有些感慨:“那‘鬃掸佛尘’ 据传只生长于佛缘深厚的普陀山之地,后也早已失传,没想到如今却被人硬生生培育了出来……看来如今世界已没有什么天赐的机缘了,全都是强扭的福分。”谢琻哼笑了声:“也不过是为了应和京城达官贵人们那点儿附庸风雅佛缘的嗜好罢了。你这倒提醒了我,把那什么劳子‘鬃掸佛尘’ 买下来送给我家老太太,她定然喜欢……”二人逛了半晌,都有些口干,便随意寻了个路边的茶肆坐下喝茶。倚窗而坐,冲过两回清茶后解了渴,谢琻起身去方便,留沈梒一人独坐桌边托腮向外望去。茶楼里坐着些散客,中央有个台子上立着个说书人,似正慷慨激昂地在大骂邝正。自邝正门下子弟私占军田的事儿被捅出来后,民间便激起了很大的愤慨,如今茶楼说书处专门派一个人在那骂邝正已成为了揽客的一个手段。沈梒午后有些犯懒,怏怏地靠在桌边闭目养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那边说书人的话,似乎还捕捉到了一两声他和谢琻的名字。此时却忽听身后不远处,一桌的两个书生在低低议论:“真烦,到哪儿都是在骂邝元辅的,到底还有没有点儿新鲜的?”“大势所趋嘛。”另一人劝道,“如今茶楼里,不是在说土地案,就是在说北边战场。其他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可说了啊。”“怎么没有?呵,只是这些民间百姓们没内线儿……不知道真正的大内情罢了。”“你又有什么内线了?说得这么神秘。”“我怎么没有。我那老娘舅家的远方侄媳妇的表姐不是在宫里当差吗?她偷偷跟我们说了个大秘闻……”那人似十分得意,格外压低了声音,神秘道,“……是关于那 ‘琅玉汀兰’二人的。”沈梒慢慢睁开了眼睛。“你说谢琻和沈梒?”另一人奇道,“他们有什么新鲜事儿,难道又闹了什么不合——”“不是不是,哎哟你消息这么闭塞是怎么在皇城根儿地下混的?”那人哼笑道,“我问你,你可听说过谢琻的姑母端嫔娘娘曾要把公主殿下许配给沈梒,却被他拒绝了?”“听说过啊。你难道想说,是因为谢琻看不上沈梒才不同意这门婚事?”“什么啊,我的天皇爷你可真迟钝。谢琻不愿意让自己表妹嫁给沈梒,那是因为……”他顿了顿,卖足了关子后方拖长了声音,极得意地低声笑道,“……哥子已经搞了的人,怎么能再送给妹子搞呢?”“咣当”。沈梒手中的茶碗被他失手打翻在地,滚烫的茶水渐湿了大半条腿,皂白的袍服瞬间被染上了狼狈的茶渍。然而沈梒却浑然不觉。彻骨的寒意如灼肤噬骨一般,将他一寸寸腐蚀,让他无法动弹。双耳嗡鸣作响,却又无法屏蔽外界的声音。身后那二人还在兀自讨论着。“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沈梒和谢琻他们——”另一人失笑道,“怎么可能。你读《南山觅梅林记》读魔怔了吧,他二人明明只是好友。你造这般低劣的谣,小心谢家找你麻烦。”“谁他娘造谣了。”先前那人愤愤道,“我不都说了我那老娘舅家的远方侄媳妇的表姐在宫里当差么?她亲眼看见的——八月初御花园的中秋宴,这不要脸的狗男男二人在院子里背人的地儿搂成一团亲嘴儿,他们自以为隐蔽,其实却早被人知道了……”一字一句仿若刺耳尖刀,插入他的双耳,直入头颅,搅动着他脑海中的血肉脑浆。头痛欲裂。胸腔却空荡的很。沈梒放在桌面的手僵硬地痉挛了一下,想伸手去抓桌沿,却又无法动弹。“……真的?”另一人也犹豫了,纠结着道,“你可莫要乱说,他二人皆是此次军田改革的重臣。香艳绯闻说说事小,误了朝政大计可不好——”“我要是没有十足把握,敢乱说这些?你想想,两个在朝廷庙堂里都敢搞断袖的兔儿爷,军政大事怎么能交给他们来做主?”那人愤愤然拍案道,“也不知每日里上朝是不是就在脱了裤子胡搞,也是世风日下,科考了半晌选出了这两个乱了人伦的玩意儿……”“你说谁是乱了人伦的玩意儿?”“——说那谢琻沈梒啊。”那人脱口答道,却忽觉不对,猛地回过头来,“谁——”一击雷霆重拳如千钧之锤一击捣在了他的脸上。那人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声,身子便如断线风筝直飞出去,“夸嚓”压垮了一堆桌椅板凳,整个人如死猪烂肉般瘫在地上不会动了。却见不知何时归来的谢琻捏着拳头,居高临下仿若地狱恶鬼,那神情脸色只教人看一眼便惊得失了魂儿。另一人瘫软在座上,早吓得魂飞魄散,抖着嗓子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只敢摇着手不住做求饶状。谢琻单手拎起一把檀木椅,“咣当”在地上一砸卸了四腿和底,只拎椅背大步过去抡圆了又是一下儿扇在瘫在地上那人的脸上。顿时血肉横飞,飞出的两颗牙齿“叮叮”两声飞出了纸糊窗户外,除了尚有一头四肢的形状那人已不似人样。谢琻一张脸冷静得吓人,那双明亮的杏目寒若星电。他是头已经尝了血腥的猛兽,除了一刻不停地撕咬猎物的骨肉,已再没什么能让他停手。当地上的人胸膛再无一丝起伏时,谢琻平静地止了动作,缓缓回身,盯紧了座上的另一人。那人吓得壮似秕糠,一阵腥臊味传来,竟骇得尿湿了裤子。忽地一双云履挡在了那人的面前。谢琻抬眸,对上了沈梒的双目。他苍白着脸,抿着唇,右腿上还染着狼狈的茶渍。额头之侧仿佛出过一层细密的冷汗,细软的额发贴在了脸颊之上。楼下已有人听到了上方的巨响和躁动,正慌张匆忙地向上跑来。而谢琻沈梒相对立于一片狼藉之中,静默无声。第39章 言疫流言如瘟疫。一传十,十传百,哪有什么根治良方,非得人人都染上了才算完。沈梒与谢琻的断袖传闻如蝗虫过境般,几乎一夜便传遍了整个京城。市井的百姓平日里听不懂什么国情政策,于此等桃色八卦倒是口口相传热烈讨论得紧。每日里闲得没事做往门前一坐,嗑着瓜子聊着天儿,连人家帐子里的事儿都能想出来。一个个说得吐沫横喷,那激动得像是亲眼看到了一样。女人聊起来也倒还好,不过是八卦两位有名才子的风流逸事;男人聚在一起却直接是破口大骂,两个带把的搞在一起不是下作肮脏又是什么?想这天下无数堂堂八尺大汉,竟被朝廷上两个断袖的兔儿爷管着,真是恶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