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冷嗤一声,负手看了一眼檐外的暴雨如瀑。外面虽然是铅云压顶,可积压在他心间多年的阴云密布,如今已经散去大半,甚是快哉。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沿着檐下走出了秀明殿的殿门。楚拂与婢女被拦在殿外已经许久了。内侍撑着伞,一路紧跟着天子的脚步,哪知天子忽地停了下来,若不是内侍反应快,只怕要撞了天子,闯下大祸。楚拂的裙角已湿,此时垂着脑袋,一时看不清楚眉眼。可天子是认得她的。“你就是那个……揭榜的医女,楚拂?”天子突然问道。楚拂小心应对,“是。”天子眸光微沉,这姑娘也是会医术的,放她进去,不知会不会坏了齐轩的大事?突然的静默让楚拂很是不安,在殿外候着的这段时间,她已听闻秦王到底染上了什么病症?麻风之症传染极强,致死极高。踏入秀明殿,就意味着短期之内不能再出来。楚拂踟蹰,她若选择留在秀明殿,那【春雨间】的小郡主,真要彻底交给刘明照顾么?天子往楚拂身前走近一步,他猝然捏住了楚拂的下巴,仔细将她看了个清楚。那日殿上看得不算分明,如今仔细瞧瞧,这女子冷中带艳,流落民间可惜了。楚拂哑忍怒意,暗暗掐住了衣袖,低唤了一声,“陛下?”天子笑然松开了手,“朕看清楚了,朕也记下了。”楚拂觉察到了危险的气息。天子微笑道:“进去吧,一切都要听齐先生的,往后少不得你的好处。”说完,他又多瞧了一眼楚拂。“诺。”楚拂如今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想方设法医好秦王,只有秦王好了,她才有机会远离天子的觊觎。天子目送楚拂提着药箱走入了秀明殿,眸光中的炽热,早被机灵的内侍看了个清楚。这姑娘啊,怕是要留宫了。内侍暗自记下,这几日定要好生相待,兴许他日会是个得宠的呢?这边天子离开以后,齐轩单手扶着秦王妃站了起来。“都下去吧。”齐轩下令庭中的宫卫暂时退出寝殿。秦王妃也对寝殿前的影卫们道:“你们也退去前殿守着。”“诺。”两拨人同时退出寝殿,檐下只剩下了秦王妃与齐轩。“你会救殿下的,是不是?”秦王妃试探的问他。齐轩微笑,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暖,“我是医者,自然不会见死不救。”“谢谢。”秦王妃黯然低头,若有所思。“这些年,阿瑾变了不少。”齐轩从未见过这般的她,他慨然长叹,“这深宫内院,还是把当年骄傲的你,给磨成了今日这样的谨小慎微。”“我也没想到……”秦王妃的话刚说了一半,便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匆匆回头,看见楚拂提着药箱走了过来,她惊声问道:“你怎么来了?”“王妃不是要民女给殿下诊治么?”楚拂微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独臂男子齐轩,此人难道就是天子所说的齐先生?秦王妃急问道:“阿缨如何?”“郡主已无大碍,她需要静养。”楚拂如实回答。秦王妃长舒了一口气,很快又意识到另外一件事,“陛下……放你进来的?”“是。”楚拂点头。秦王妃沉默不语。楚拂暗觉蹊跷。齐轩静静地看着楚拂,问道:“你就是医治郡主的那个江湖医女?”楚拂点头,“你就是陛下说的齐先生?”齐轩也点了下头,不笑不惊,阴沉的眸光让人看不明白,秦王妃重新审视了一回楚拂,若真是楚拂帮了公主,这会儿应该去公主那儿邀功求条生路才是,又怎会明知殿下染上麻风,还敢进来诊治呢?那名叫荷香的姑娘,只怕也是故意把楚拂身世抖出来的。天下有哪个父母敢用楚拂这种毒杀过君王的医女照顾女儿?只要逼走楚拂,阿缨多半也活不得,对公主而言,也算是一种永绝“后患”。秦王妃越想越愧,不禁哑声道:“今夜……我不该疑你。”“该与不该,已经不重要了。”楚拂不想再谈此事,事有轻重缓急,她往寝殿中看了一眼,“民女先去给殿下诊治。”“慢。”齐轩突然开口。楚拂惑然,“齐先生?”“在下毕竟是男子,照顾郡主一事,还是由你来吧。”齐轩淡淡说完,他看向秦王妃,“王妃以为呢?”楚拂大惊,“这是何意?”秦王妃蹙眉道:“陛下会把阿缨接来这儿……”说着,秦王妃往对面的佛堂看了一眼,“就让阿缨住那边吧。”明知秦王染病,还非要把缨缨接来这儿?有那么多的太医不用,偏偏要用一个与她一样的江湖医者齐先生?楚拂警觉,秦王这病来得蹊跷,天子的行事又处处不寻常。她悄然思忖,难道说那日云清公主问她麻风之事,不单单是担心萧世子清查村落危险?而是,早有……预谋?似是知道楚拂会起疑,秦王妃上前握住了楚拂的手腕,语重心长地道:“楚大夫,阿缨就交给你了。”说着,她看了一眼齐轩,“齐先生,殿下的性命我也交给你了。”看秦王妃的样子,多半也是信这位齐先生的。这事情越想越矛盾!若是这位齐先生一直在行宫之中,而且还是秦王妃深信之人,秦王又何必放榜求医呢?若是这位齐先生是天子带来的人,缨缨在北都灞陵多年,以秦王的身份和秦王妃对齐先生的信任,齐先生应该医过缨缨的。怎的从未听人提起过这样一个江湖医者?“楚大夫?”秦王妃觉察了楚拂的失神,她轻唤提醒。楚拂回过神来,“民女在。”知道楚拂身份后,秦王妃知道这姑娘的心智绝对不弱,她会失神如此,想必是想了许多,她不能讲太明,却也不能不说一二,“这位齐先生是我的旧识,算起来,我也有十七年多未见过他了。此中缘由……”她多瞧了一眼齐轩空荡荡的右边长袖,再望向他的鞭痕脸庞,“我也想知,为何十七年后再见,你竟会成了这般模样?”齐轩轻笑,“等我把殿下救醒,一并说给你与殿下听吧。”楚拂疑惑更浓,可秦王妃紧了紧握她的手,似乎另有她意。齐轩冰凉的眸子忽然对上了她的,“楚大夫,你也想听么?”分明语气中没有一丝威胁,却让楚拂没来由地背心发凉。楚拂隐隐觉得这位齐先生身上透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寒冽杀意。医者和善,怎会有这样的气息?“民女只是医者,只关心医药之事。”楚拂低声答道。看来是个聪明人。齐轩提醒楚拂,“郡主之病,最受不得寒,所以楚大夫就别在这儿站着了,快些去佛堂准备暖壶吧。”顿了一下,他望向庭中的暴雨,“雨下的那么大,这一路上就算有伞撑着,想必也会淋湿吧。”一句话切到了楚拂的心坎里。燕缨刚捡回一条命,路上再被淋湿受寒,只怕今夜要难熬了。楚拂就算再恼她,也不会用她的性命开玩笑。“诺。”楚拂依着齐轩的话,提着药箱穿过空庭,跑入了佛堂那边的檐下。她推开殿门,悄然长叹。本想清静几日,好生想想她与她到底算什么?可好似什么都是注定好的,每当她生了离意,总会有些人或有些事把她与她重新拉拢一起。冤家。楚拂哑然轻斥,哽在心头的那些酸涩感瞬间散去一半。姻缘已拆。世子与郡主注定回不去了。青梅竹马的情分,岂会因为拆了婚约,就说断就断的?楚拂自忖似乎失了分寸,她对缨缨或许苛责了些。即便是那些话现在回想起来,每一句都是刺,楚拂也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应当给缨缨一个辩驳的机会。“喳!”檐角上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楚拂震惊,它怎么飞到这儿来了?檐角上被打湿的莺莺扇了扇翅膀,飞了下来,落到了楚拂肩头,歪着脑袋在楚拂脸颊上蹭了一下,又响亮地叫了一声,“喳!”看着莺莺这狼狈的模样,楚拂心疼地抚了一下莺莺的冠羽,喃喃道:“怎就一时不忍救了你呢?”一道惊雷在阴沉的天幕上划出一道裂痕,雨越下越急,这秀明殿的寒意也越来越重。楚拂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冷战,回头望向秦王寝殿时,秦王妃已引着齐轩走了进去。作者有话要说:只要楚楚想明白了,再危险的绝境也可以走出来~毕竟她这辈子就是酱紫一路走过来的。齐轩与秦王的往事,容后放出~来来来,买定离手~押秦王黑的留秦王,押齐轩黑的留齐轩~押对的有小惊喜送上~~=。=(ps:没有赌博!请审核君放过!)抓个虫子~~第66章 牵袖佛堂的陈设自然比不得【春雨间】,不过楚拂收拾起来,也算方便。东边的坐榻上放了两个暖壶,正在暖着被褥。楚拂把画了新荷图的小屏风拉了过来,挡在了坐榻前。她绕到坐榻前,稍待了片刻,确认吹来的凉风能少些后,她将佛堂的三面小窗一一关好。原本清冷的佛堂终是暖了起来。莺莺歪头跳上了屏风的一角,用力扇了扇翅膀,此时它的羽毛已经干了大半,不似方才那般狼狈。楚拂最后来到了供奉着白玉观音的佛龛前,虔诚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暗暗祷告——风雨骤来,惟愿早日得见雨后天晴。没过多久,便听见秀明殿外响起了木板的咯吱声。楚拂起身踏出佛堂,迎了出去,脸色却僵在了瞬间。绿澜已哭成了泪人,她追着木板车,努力给燕缨遮着落雨,可纸伞始终有限,哪里能遮得完全?即便是宫卫推车推得很快,这样的暴雨穿再厚的蓑衣,也是要湿透的。“郡主!”楚拂哪里还顾得庭中的暴雨?她心头酸涩,拿了门边的纸伞跑了过去,与绿澜一起给木板车上的燕缨遮雨。她怎么说都是云安郡主啊,不说能做銮轿,也不该用这样的木板车给拉来啊?被淋这一路,寒意侵体,这是存了心要她死啊!楚拂又急又怒,宫卫敢这般做,多半是天子的授意。可恨!楚拂与绿澜一起执伞遮雨,护着燕缨来到了檐下。宫卫们刚欲去扶燕缨,便被楚拂拦下了,“我来!”她扔下了被淋透的纸伞,弯腰将燕缨扶起。燕缨早已没了意识,她瘫软在楚拂的臂弯之中,衣裳都已经湿透了。“绿澜姑娘,快去给郡主准备热水。”楚拂匆匆吩咐完,将燕缨背入了佛堂之中。“诺!”绿澜猛点头,朝着秀明殿的偏房去了。那边有炉子,平日里都在哪里熬煮井水,给秦王与秦王妃泡茶用。楚拂先把燕缨小心放在了佛堂前的木椅上,冰凉的雨水沿着椅子的一脚流了下来。心疼。楚拂强忍泪意,匆匆给燕缨诊了脉,此时并不是与宫卫们争执的时候,她必须让燕缨熬过今夜,好好的活下去。她回头看向檐下,只见宫卫们匆匆放下了燕缨的衣箱与古琴,头也不回地走了。果然如她所想,是想把秦王一家都困死在这儿么?自古帝家果然没有真情!可听见燕缨来了,为何那边的秦王妃竟不出来看一眼呢?楚拂不懂,甚至还生了一丝愤意。她暗暗咬牙,走出佛堂,把装有燕缨干净衣裳的衣箱打开,上面的都被雨水浸湿了,下面的几件,幸好还是干净的。她将能穿的干净衣裳拿了起来,走回佛堂,把房门紧紧地关上。把干净衣裳放在椅子边上,楚拂红着双眸解开了燕缨的领口衣扣,哑声道:“你还欠我一句解释,你给我撑好了!听见没有!”眼泪终是涌出眼眶,沿着脸颊滑落。楚拂猛地倒吸了好几口气,快速将燕缨打湿的外裳脱下,扔到了脚下。内裳几乎是贴在了燕缨的冰凉肌肤上,她面色惨白,哪里是个瓷娃娃,此时看来,更像是一具新亡的尸体,肌肤泛着一股淡淡的青色。楚拂哪里还敢迟疑,颤然把燕缨湿透的内裳全部脱下,拿了一件干净内裳,把燕缨身上的雨水都擦了个干净。生怕青丝中浸润的雨水又把新换的干净内裳打湿,楚拂扯下了自己发髻上的木簪,快速将燕缨散乱的湿发挽起,用木簪簪住。楚拂哪里顾得自己是怎样的披头散发?她很快给燕缨穿好了干净衣裳,将她背到了坐榻上,让她靠坐在榻上,拉了暖过的被子给她盖住。这点微暖是远远不够的。楚拂越来越心慌,也越来越无助。她再拿了一件干净内裳来,扯开木簪,帮燕缨把发丝擦干后,她干脆地抖开了针囊,铺在了榻上。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烛台,快步把烛台移近了坐榻。楚拂拿了一根银针出来,半跪在榻下,微微掀起暖被,捏住了燕缨的足踝,看清楚她的足底穴位后,银针便落了上去。万寒从足起,行针能激起的也只是星火之暖。她的指腹与燕缨冰凉的肌肤相贴,小郡主那冰凉的寒意丝丝透入,每一丝都让楚拂发自心底的害怕。“撑住……求你……”楚拂又急又怕,行针过后,她仓皇地搓着燕缨的足底,却迟迟没有回暖的迹象。她猛烈地摇了摇头,“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我不食言你也不食言的……你说要等我医好你的!”燕缨眉角微跳,似是听见了楚拂的声音。可她实在是太虚弱了,虚弱到根本睁不开眼睛。楚拂颓然停下了搓揉足底,她扯开了自己的衣带,将半湿的外裳脱了下来,紧紧地把燕缨拥入怀中。寒意沁怀,燕缨冰得好似一具冷玉雕刻的石像。“暖起来……快暖起来啊!”楚拂痛声哀求,每个字都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抖。她的掌心快速摩挲着燕缨的背心,心脉若是凉透了,便是回天乏术,注定一命呜呼了。楚拂的掌心已开始发烫,可这烫意熨在燕缨背心,却好像是一簇小火贴上了寒冰,根本没有用。“拂……”燕缨拼尽全身的力气,只能艰难地发出一声气音。楚拂身子猛地一震,这算是燕缨唯一还透着的生机。“我在!你撑住,一定要撑住了!”楚拂吸了吸鼻子,索性拉了暖被起来,身子贴上了燕缨的身子,又腾出手来,拉着锦被圈住了她与她。她能让她暖起来的!燕缨的呼吸很是微弱,她能感觉到楚拂的温暖,可她冰凉的身子却汲取不进半分温暖。她怕是……撑不过去了……再不甘心又如何?天命如此,她强撑了那么多年,全身都透着一股早已朽烂的无力感。她活不成了,可拂儿得好好活着。她如今已护不得拂儿周全,唯一能做的便是让她离开,离开临淮行宫,有多远走多远。燕缨缓了许久,再次拼尽全力地用气音道:“走……”楚拂一手捧住了燕缨的后脑,一手搂紧了燕缨的腰杆,她坚定地回道:“我哪里都不去!”悲意噬心,她泣声道,“你给我听好了,要么同生,要么……共死!”傻拂儿。她还有那么多的大好年华,何必折在她这个将死的病秧子身上呢?“走……”“你再说一次,试试!”楚拂突然悲声大喝,“你招惹了我,你以为一死了之就完了?”燕缨凄然歪头,枕入了楚拂的颈窝之中,眼泪从眼角滑落,沁湿了楚拂的内裳衣领。如若她能好好活着,她怎么舍得拂儿离开她一步?“暖起来……”楚拂双臂收拢,将燕缨抱得更紧,“别让我……懊悔一世……”如若她能把局势看得再明白些,如若她能发现天子对秦王一家有杀心,她绝不会如此莽撞地设局在这个当口拆了燕缨与世子的姻缘。雪上加霜,她也算得上天子的帮凶。楚拂又自责,又害怕,手掌贴在燕缨背上慌乱地摩挲着,心头不断祈念着——再暖些,再暖一些,只要能让缨缨回暖,她宁可折去自己二十年阳寿!与此同时,绿澜在偏房之中慌手慌脚地燃好了炉火,打了半壶水,把水壶搁在了炉子上,恨不得立即水壶中的热水就能沸起来。她身上已经湿透了,可此时哪里还能顾忌自己冷不冷?郡主今日的情况很是糟糕,本就才咳了血,突然又被淋了个透。寒气入体,今夜怕是要闯一回鬼门关了。绿澜越想越怕,忍不住对着炉灶跪下,双手合十,虔诚求道:“灶王爷,求求你,保佑我家郡主,撑过今夜吧。”“她是个好主子,从来不骂人,待我也很好,她不该短命的。”“灶王爷,你就显显灵,保佑保佑郡主。”“求求你……”说到心酸之处,绿澜对着炉灶接连叩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又沾满了泪痕。快些,再快一些吧。她吸了吸鼻子,抹去了脸上的泪痕,焦急地看着炉火上的铁皮水壶,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暖透铁皮,才能把里面的半壶冷水烧热呢?时间过得似乎很慢,慢到所有人都感觉是煎熬。水终是烧开了,绿澜匆忙拿了盆来,掺了半盆凉水后,把热水倒入盆中。她又接了一壶冷水,再放上了炉火上烧着。兴许这盆热水还不够呢?绿澜端起水盆,快步往佛堂那边走去,来到紧闭的房门前,她唤道:“楚大夫,热水来了。”“好!”楚拂终是等到了热水。她小心地扶着半暖的燕缨倒在了榻上,哪知燕缨不知何时揪住了她的衣袖,翕动唇瓣,似是要说什么。“不要胡闹!”楚拂焦急,生怕她好不容易才暖起她一半,她这一走开,又是前功尽弃。燕缨吃力地摇头,似是反驳,她并没有胡闹。楚拂轻叹,凑过了脸去,仔细听她说什么?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嘤嘤怪~~这章是小c长评催更的掉落~~比心~谢谢大家喜欢这个故事~~抓虫~第67章 已非“她……是……是……女儿身……”檐外一道惊雷闪过,将天地撕扯出了一霎白昼。轰隆隆!雷声震耳,楚拂的心也蓦然震颤。缨缨终是给了她一句解释,可这句解释让楚拂更加自责与后悔。原来如此。怪不得秦王妃那样的女子,偏生就认定了萧世子这样的软弱女婿。欺君大罪啊——□□与阳清公府,合则文武并守,分则双双破败,甚至满门抄斩。天子寡恩薄义是可恨,可她呢?局势未明,就贸然出手,说是为了保护缨缨,可到头来,推缨缨满门踏入鬼门关的,是她啊。缨缨说信她,是真的信她,所以才会在秦王妃面前那般袒护她。她说信缨缨,却生了猜疑,偏不信缨缨说的独一无二。此时此刻,说不恨自己是假话,说不懊悔也是假话。心,啧啧生疼。因为心疼缨缨,因为愧悔自己,因为陷入困局而不得脱,因为无助——她还能做什么,才能弥补她犯下的大错?燕缨半晌没有听见楚拂回话,甚至她还能听见楚拂哑忍的泣声。她知道,拂儿是听明白了的。燕缨释然松开了楚拂的衣袖,她翕动唇瓣,缓了缓,再次幽幽开口,“走……求……你……”楚拂握住了燕缨发凉的手,她忍泪哽咽道:“撑住!你会没事的,一定能没事的,我能……我能……”她仓皇地摇了摇头,她如今孤身一人在大燕,如若没有借局赶走阿荷,兴许还能与阿荷做笔交易。每一条生路好像都是被她给断了,叫她如何不恨?如何不悔?“楚大夫?郡主怎么了?”端着热水的绿澜一直没等到楚拂开门,又听见了楚拂在佛堂中的慌乱自语,她也跟着慌了起来,“你别吓我呀,楚大夫!”楚拂猛地摇了摇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也冷静一些。先救缨缨,再谋其他后路!当年她就是这样,一步一步从绝路走到生路的,唯有活着,才能谋出生路。她吸了吸鼻子,哪里顾得自己有多狼狈,便起身打开了房门。绿澜大惊,却也不敢多问。她端着热水走到了坐榻边,回头急问道:“楚大夫,奴婢下一步该怎么办?”楚拂将房门虚掩上,她匆匆走回,拧干了热水盆中的帕子,暖暖地贴上了燕缨的掌心,“先让郡主暖起来。”说着,她又找了一块帕子来,同样沾了热水拧干,贴上了燕缨的另一只掌心。绿澜伺候得小心翼翼。燕缨的手很凉,是她从未遇到过的,她一边暖,一边忧声道:“楚大夫,郡主……郡主她好凉!”“暖起来,今夜一定不能让她冷下去!”楚拂说完,把帕子放入热水盆中,拉了被角起来,钻入被下,将燕缨紧紧拥入怀中。她已顾不得旁人会如何说她僭越,也不顾不得绿澜怎么看她今夜的放肆。只要缨缨能暖起来!“喳!”绿澜并没有发现屏风一角还站着莺莺,这会儿莺莺突然一叫,吓了绿澜一跳。“原来它飞来这儿了!”莺莺扇了扇翅膀,飞落在燕缨额前,歪头贴上了燕缨的额头,似是也想给她暖着。绿澜看得心头酸涩,动作更麻利了起来。楚拂的心口贴在燕缨背心上,伤处滚烫而发疼,她收拢双臂,附耳道:“民女没有放弃,郡主也不能放弃,听见没有?”燕缨瑟瑟蜷身,她是真的又冷又乏,哪里还能发出声音来?“不准睡!”楚拂发觉了她的虚弱,凄声大喝。燕缨眉角微微一颤,她是真的倦了,真的撑不住了。绿澜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吸了吸鼻子,一边用热帕子给燕缨暖着,一边哀声道:“郡主你向来都不爱睡觉的,这次不睡了,好不好?”燕缨虚弱地蹙了蹙眉心。“这边交给我暖,绿澜姑娘,你给郡主暖下足底!”“好!”绿澜重重点头,拿了帕子去给燕缨暖足。暖了片刻后,楚拂微微支起身子,看了一眼燕缨的脸色——她的额上冒出了一层细汗,寒气似乎在往外透。仿佛看见了一线生机,楚拂腾出一只手来,捏着内裳衣袖给燕缨擦去了额上的细汗。莺莺蓦地飞上了楚拂的肩头,它眨了眨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燕缨。楚拂顺势摸了一下燕缨的额头,终是有了一丝暖意。“郡主,再撑一会儿。”楚拂再提醒一句,瞧向绿澜,“只要撑过今夜,郡主就能闯过来,绿澜姑娘,这一盆热水是不够的。”“奴婢知道,奴婢还烧着一壶呢!”绿澜再点头,摸了一下水温,确实凉了大半,她端起盆来,“奴婢这就去换一盆!”“快去快回!”楚拂急声吩咐。“嗯!”说完,绿澜便推门跑了出去。担心屏风隔不住外间吹来的凉风,楚拂一手护在了燕缨额前,脸颊温柔地在燕缨发凉的颊上蹭了蹭。“不要睡……”“傻……拂儿……”燕缨的声音又微弱,又沙哑,她艰难地缓缓摩挲楚拂的脸侧,垂在枕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不……哭……”楚拂含泪轻笑,眼泪哪能止住?燕缨蹙眉,“别……别……”“你好起来,我就不哭。”楚拂温柔地扣住了她的手,心道:“别让我恨自己一辈子,好不好?”燕缨无奈,“欺负……欺负人……”“你好起来,就让你欺负回去。”楚拂哑涩说完,苦涩笑笑,“好不好?”燕缨的嘴角微微翘了翘,如若她没有那么虚弱,当是往昔那般的小狐狸笑容吧?秀明殿的寝殿之中——秦王妃与齐轩踏入寝殿后,在离床十步之遥的地方,齐轩示意秦王妃留步,“麻风之症,传染极强,还请……阿瑾留步。”他故意不再说王妃二字。“如今这样的境地,不过是早死一日,晚死一日罢了。”秦王妃似乎不准备听他的,径直走到了床边,坐了下去,“齐先生,给殿下诊治吧。”齐轩眸光一沉,并没有与其他太医一样,在床边跪下诊治。他同样在床边坐下,柔声道:“阿瑾,你放心,这次我能护你周全。”略微一顿,似是故意提起当年的往事,“不会再像当年一样,让他趁人之危,把你给抢了!”秦王妃似乎等他这句话,已经等了许久。“你好像答应过我,会救殿下的。”秦王妃低声提醒,抬眸一动不动地看着齐轩,“我原以为,你还是当年的阿轩,如今看来,不单是我变了,你也一样变了。”齐轩听出了秦王妃话音中的挑衅,眸底闪过一抹阴沉,“阿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该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吧?”秦王妃淡淡说着,“或者,你可以告诉我,殿下究竟得的是不是麻风?”齐轩微惊,“我还能骗你不成?”秦王妃低头看着兀自昏迷的秦王,“如若殿下真得了麻风,如若你还是当年待我一片真心的阿轩,你会让我坐在殿下身边,与你这般闲话么?”“你方才在试探我?”齐轩本以为,他什么都不怕地与她一起坐在床边,能显得他有同死之心,哪知竟是秦王妃给他下的套?秦王妃再次望着他那熟悉又陌生的脸,沉声道:“当年,先帝是铁了心的要我们阳清公府死,你不过是个御医,你帮不了我,我不怨你,没把你牵连进来,也算是我唯一的幸事。今夜陛下铁了心的要□□死,你说你能帮我,真的是来帮我的么?”齐轩沉默不语。“陛下也是知道你我往事的人,却还敢留你医治殿下,是为了什么呢?”秦王妃徐徐说着,突然苦涩一笑,“你就算能医好殿下,殿下也是活不得的,甚至你还因此得罪了陛下,多杀你一个,也算是杀人灭口,最后再栽你一个庸医之名,把脏水都泼你身上去……可笑,你说你能护我周全,你如今连御医都不是,你一介白衣,如何护我周全?”说着,她声音一沉,“除非,你本来就是陛下的人,留下不过是为了跟陛下一起演一出,假仁假义。”“阿瑾你……”“咻!”秦王妃从来都不是束手就擒的猎物,当年她可以困局求生,今夜也一样。只见她飞快地抽下发簪,猝不及防地抵在了齐轩喉咙前。“把殿下的解药交出来,否则,我现在就要你的命!”声音微颤,秦王妃心绪复杂,不知是恨多些,还是怨多一些?都变了,不管是她,还是齐轩。她不再是当年那个骄傲恣意的阳清公府千金,齐轩也不是当年那个干净温润的仁心仁术少年郎。齐轩突然发出一串阴冷又苍凉的桀桀笑声。笑声让人莫名发寒。秦王妃咬牙喝问:“你笑什么?!”“阿瑾,你喜欢上燕承远了,是不是?”齐轩冷笑反问。秦王妃沉默不语,经年相濡以沫,说没有半点入心,都是假话。况且,今日若不能护住秦王,她与秦王身死是小,可阿缨何其无辜,身为父母,岂能不为阿缨谋一条生路?“你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略微一顿,齐轩几乎是愤怒吼出来的,“当年我救了你与腹中孩儿,他转头就派人追杀我们一家,看看!我脸上的鞭痕,还有我断了的右臂,全是拜他所赐!凭什么他可以妻儿在侧,做个逍遥王爷,凭什么我就要带着妻儿流落江湖,活得连乞丐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