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凤岐笑了笑,是啊,那是多有意思的初遇,他再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北京名牌大学的学生,会编个假身份跑来工厂做工。“我那时不知道你是你,还以为你只是厂里的小头头。”陈献云的手指虚虚勾着于凤岐的手指,不经意间带了一点点缠绵的意思,“白龙鱼服,很有意思吗?你在梦里还是把我骗得团团转。”“我在梦里怎么骗你了?”“你说你喜欢我呀。”陈献云说着,声音缓缓弱了下去,黄昏时的雨带着轻悒,淅淅沥沥,他又昏睡过去。于凤岐看着两个人交缠的手指,忽然不知道该拿陈献云怎么办才好。没有人可以签下一份合同来保证爱情的永恒,资本的逻辑贯穿不过这颗年轻的心。于凤岐清清楚楚的知道,陈献云甚至没刷过他的卡,这个孩子敢说跑就跑吗?于凤岐不敢面对这个答案。年轻人走进于凤岐的视线时,他的身份是流水线上的小工,你能拿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怎么办呢?他本就一无所有,除了于凤岐给他的枷锁,陈献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养病的日子风平浪静,带了一点点甜。陈献云不闹时,就是最可口的恋人。于凤岐说的话他都能接下来,从艺术到财经,从历史到时事,陈献云的眼界不仅来自书本,于凤岐的钞票同样得分一点功勋。他们或许观点不同,但多年的磨合已经清楚彼此底线在哪里。何况陈献云是这样会撒娇的人,他如果铁了心要讨人喜欢,便有一百单八种手段叫你着迷,只不过他平时过于骄傲,阮星诒说他像只大天鹅,白羽毛上写满生人勿近。而于凤岐呢,阮星诒酸溜溜地讲,就是那个抱天鹅的人。陈献云哈哈大笑,说你露怯了吧,比喻用反了,我才是那个傻不愣登去抱天鹅的白痴,就像丽达,倒霉碰上宙斯这个流氓。阮星诒说于凤岐他算什么天鹅?烧鹅罢了。陈献云说你别不承认,烧鹅是真好吃,可惜你在英国,想吃也吃不到。陈献云在家老老实实,每天除了读书写摘要,就是指使于凤岐,要吃古早味的雪花落,要捶肩,要亲要抱,要人陪着追长达八百集的印度电视连续剧,于凤岐搂着自家能看不能吃的小宝贝,被他靠得肩都发麻了,整个人痛,并快乐。腐化堕落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于凤岐盯了他三四天,终于放了心,才又投身回社交场去。陈献云看老男人走了,扭头就找chandler,快快快,我的田野啊,好兄弟,司机呢,我今天一定要出门!司机照例把陈献云送到地铁站,看人还白着一张嘴唇,实在忍不住劝,小陈先生,您就当打优步行不行,我把您送过去。陈献云摇头,也不解释,摇摇手和司机说拜拜,转身就钻进地铁站里。之后于凤岐一个多礼拜没回家,陈献云每天忙自己的事,倒也没往心里去。他白天做采访,晚上转写录音,研究计划进展得极顺利,偶尔还能和老同学们聚个餐,日子过得不要更滋润————于凤岐回不回来,陈献云早就学会了不去在意。直到阮星诒打爆了他的电话。洗个澡的功夫,阮星诒打来了十通,电话微信skype,吓得陈献云来不及吹头发就赶紧回拨。“陈献云,我完了!哦不,你完了。那天我们看见的大姐是冯若水啊!”“哪天?”“就星巴克那天,我靠啊,你看微博热搜,冯若水被拍到和你家老男人大半夜一起吃夜宵,还什么‘大方承认在交往’。”“所以呢?”“我觉得她在对你隔空喊话,毕竟那天于凤岐被你气到肉眼可见不正常。”陈献云没有和阮星诒说他岂止把于凤岐气到不正常,就算对友人兼同志,诉说自己在亲密关系中遭受的暴力仍然让人感到羞耻。陈献云说:“那你觉得我应该谴责于凤岐出轨,还是应该谴责冯影后小三上位?”阮星诒没话说了,于凤岐没一天不在出轨,冯影后更是无辜,她唉呀唉地蘑菇着,就是不挂电话。“我总觉得不对劲,这是女人的直觉啊。”“我年纪大了,倒不记得过去是谁天天和我讲,这个自然里根本不存在女性特质这种东西。”阮星诒一窘,“我真觉得这事情不对嘛,这八卦连我都看见了,可见传得多广,仿佛传递给吃瓜群众一个信号,冯影后这是要嫁入豪门啦。”陈献云撇撇嘴,“总之和我没关系。还什么连你都看见了,你有刷八组的时间,不如抓紧做进厂的准备。回头误了事,向珂要骂人的。”“少操心了,我这边一切顺利,珂珂姐怎么忍心骂我,这个八卦还是她分享给我的呢。你都不知道珂珂姐多棒,她还有八组的账号呢。”陈献云想,妈的,这都什么左派,文化批评理论读完就完,一点不耽误看娱乐新闻。刚挂了电话,于凤岐的视频请求就跳了出来,他难得解释了一通,大意是叫陈献云别乱想,他就是和冯若水逗闷子。陈献云说行吧,你们慢慢逗,我操不着心。于凤岐又说你就不担心被打上门去?陈献云回答,你在北京这么多处房产,一人一处蛮够,她没必要来和我挤。于凤岐被噎了一下,色厉内荏地叫陈献云去吹头发,绝对不许湿着就睡觉,当心转天头要痛。之后几天冯若水仿佛住到了热搜上,于凤岐仍没回家,小保姆刷着微博泫然欲泣,她不想没入职就失业,chandler安慰她,说房比人值钱,哪怕小陈少爷被扫地出门,也需要有人留下来维护房产。“就算到时候工资低一点,至少还有社保啊,”chandler是这样说的。陈献云刚好路过,只听了半耳朵,叼着酸奶兴致勃勃地插了句嘴,说于凤岐他敢不给你们交五险一金,我找朋友们帮忙打官司。chandler一脸严肃,说谢谢小陈先生,就是这样,谁也不能践踏社会保障制度。转一天陈献云继续去做采访,老人家给了个茶社的地址,在某高档小区内,陈献云边走边想,我居然还有住得起这个价位小区的采访对象?陈献云博论做的是社会主义国营工厂,访谈的都是些老工人,如今他们多数住在长辛店那边的老社区,改制的时候,厂里就把过去分配的职工宿舍,便宜卖给了工人。冯老大爷保养得挺好,八十多岁的人了,眼睛还是亮的,看得出年轻时是个标志的小伙。他一见面就抓着陈献云握手,激动地说,“真是高兴啊,终于又见到你们学校的大学生了。”陈献云乖乖巧巧,文文静静,他说:“冯大爷,我是来和您学习的。你们的宝贵经验,对现在的工人太有用啦。”岁月没有折损冯大爷的大嗓门,老人家仍然声如洪钟,只是有时候说出的内容叫陈献云有点胆颤,生怕旁边几桌大聊融资上市的精英叫服务生把他们赶出门去。“什么大锅饭养懒汉?哪儿有大锅饭?都是生产小组,你不干活,要拖累集体进度的,同事们要怎么看你?现在的年轻人啊,什么都不懂!”陈献云点头应和:“就是就是,现在的人啊。”冯大爷说:“唉,现在的人啊,才会偷奸耍滑呢!”陈献云说:“还有人嘲笑您那时是单纯。”冯大爷嘿了一声:“现在人不单纯就好了?不三不四!”喝完茶,冯大爷谈兴越发高,说要请陈献云到家里坐。陈献云心想,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约在家里,恐怕还是有什么不方便吧。冯大爷却不容他拒绝,热情地拉着人往小区里走,“家里还有当时的工作日志,改制时乱糟糟,我怕他们要弄丢的,就自己保存了一部分。”陈献云想到能看一手材料,也就把那一点“恐怕”压到心里,从善如流和冯大爷走。冯大爷叫陈献云在客厅里坐,又端了果盘,沏了壶花茶,自己则进屋去拿东西。陈献云坐在沙发上四处看,这是个大平层,装修精致,几件摆设也价格不菲,电视柜上放着些相框,大约是冯大爷的家人。“您儿女不和您一起住?”陈献云忍不住问。冯大爷把日志放在桌子上,说:“他们去美国和我孙女住了,也不知道那资本主义国家有什么好。不过最近我孙女回来了,今天非带我老伴儿去逛街,这孩子啊,就会瞎花钱。等下回小陈你来,可以采访我老伴儿,她是棉纺厂的工人,还是市里三八红旗手呢。”陈献云点头说好啊,冯大爷您家真了不起,您是劳模,冯奶奶就是红旗手,一家子先进。“那可不,我们家人就是要强,我孙女也是,之前拍电影儿还拿奖了呢。”“您孙女是明星啊。”冯大爷摇着蒲扇,“我孙女不让我到处和人讲,今天和你在楼下见也是这孩子出的主意。”说着,他起身去拿相框,递给陈献云,“但小陈你是自己人嘛。我是闹不明白他们说的啥隐私啊,保密啊,那过去于蓝、谢芳,都是北影厂的大明星,不比她强,也没跟这孩子似的。”陈献云就笑,心想您可是自己家孩子自己疼,还拿谢芳来比呢,他接过照片,是个搽红脸蛋的小女生,穿个花棉袄,扎着红头绳。“这就是我孙女,从小儿就爱演戏,演铁梅。她叫冯若水,你认识吗?这孩子最近和人一起准备拍个讲咱们国营老厂的片儿,回头啊,我叫她跟你多学习学习。”陈献云脑子嗡嗡直响,这算怎么个事儿呢,冯影后他能不认识吗,俩人还睡了一个男的呢。只是人家冯若水还没来找自己麻烦,自己反跑到人家家里去了。说话的功夫,冯若水和冯奶奶就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冯若水进门看见陈献云愣了一愣,“爷爷,这是?”冯大爷介绍说:“这是小陈,小陈啊,这是我孙女,若水。你们认识认识,交流交流,大家都是工人子弟嘛。若水你别傻站着啊,坐,坐,小陈是研究我们厂的专家,你不是要拍那什么工业题材电影吗,多跟人家小陈学习学习。”冯若水粲然一笑,幸会幸会,陈老师,那咱们加个微信。陈献云脸都红了,慌慌张张掏出手机,幸会幸会,他嗫嚅着。心里把于凤岐骂上了天。第7章冯若水送人下楼,她倒没提于凤岐,只是和陈献云聊电影。有个导演正在筹拍一部反映国企改制和下岗潮的片子,是奔着拿奖去的。两岸三地的奖拿遍后,冯若水是当真想在欧洲留下自己的名字。这也是她为什么回头又找上于凤岐的原因,她最爱的那版剧本,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过不了审。陈献云和她聊得莫名投缘,冯若水童年回忆里那些子弟学校啊,职工食堂啊,集体浴室啊,倒都恰好是陈献云的论文边角。站在楼下,冯若水还有点意犹未尽,她对陈献云说:“你车怎么还没来?那正好,你把邮箱也给我,回头我发你剧本。”陈献云说起论文相关,人就开始飘,脑子里是各种理论模型,他没去琢磨冯若水这个问题,直接回答说:“我哪儿有钱在北京打车,一会儿坐地铁回去,我给您在微信上留邮箱吧。”冯若水笑笑说好啊,小陈老师明天见。陈献云尴尬地抓了把头发,说我们互相学习,互相学习。冯若水站了一会儿,等陈献云走远了才回身。陈献云今天背了个看不出牌子的破烂背包,身上的衣服也像淘宝随便买的,袖口还有根线头。她觉得这事儿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于凤岐怎么想的呢,捡了这么个宝贝藏在家里?那天在星巴克,她一下就猜到于凤岐在和谁生闷气,陈献云身边的女生虽然也漂亮得打眼,但她那样满不在乎到甚至带着轻蔑的模样,怎么可能是于凤岐的情人。毕竟于凤岐就是个祸害,冯若水幽幽地想,他站那里,从指缝间漏出一点,就能换来有情人的真心。冯大爷的大嗓门从后面传过来:“丫头诶,你看小陈怎么样?”“人挺好的,学问挺好的,我还想请他帮忙参谋参谋剧本呢。”冯大爷叹了口气,“我也觉得那孩子不错,比你天天跟着到处跑的那个老板强,就是可惜你岁数大了些。”冯若水眨眨眼,忽然想明白了爷爷的心思,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出来。笑过心里又止不住泛出一分怏然。晚上冯若水和于凤岐出去。或许是因为爷爷的话,她无根无由生出了几缕恻隐,就去问于凤岐,那个未婚妻是怎么回事,是幌子还是真要结婚。于凤岐喝了口酒,说看情况吧。冯若水不明白是什么情况,只是眼前又出现了陈献云的影子,深黑柔软的头发,花瓣样的脸,红的唇和白的齿,是好人家的孩子,蹙眉说话时又带了一点野。她想,也真是可怜。于凤岐的未婚妻叫周式苏,是某部长家的千金,她前几天就见过了。那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女生,天真可爱,除了会打人骂人,看起来再没什么坏心。冯若水袖手旁观她砸了自己的车,转头就把监控视频连着维修报价发给了于凤岐,她反正早也想换车了。陈献云对这些一无所知,直到连chandler都忍不住委婉地说,于先生这次不在家的时间快破了纪录。陈献云回答,应该是忙吧,dl年年和他们新华打擂台,今年两家都为新款造足了势,创新啊,革命啊,换块电池也能革命,真行。chandler说那您可以去慰问一下。陈献云笑着说我去干嘛,发个消息算了,说着拿起手机打了四个字,注意休息,想了想,在后面又加了个“~”。于凤岐看见消息提醒,赶紧回复,“小宝贝你也是”,等会儿见陈献云没理他,又加了一句,“在家乖哦。”然后才放下手机和经理说,“你继续,刚说到哪里?”这几天陈献云日日往冯大爷家跑,冯大爷和冯奶奶高兴有年轻人听自己闲话当年,待陈献云越发亲厚,冰镇西瓜和绿豆汤一直给他备着,还特意买了雪糕,觉得年轻人应该爱吃。冯若水见了就要讲,怎么我在家时没有冰棍儿呢?冯奶奶说你小丫头不要贪凉,冯若水说我偏吃,小陈老师香芋葡萄和红小豆的不要拿,我就爱吃那个。有时冯若水也歪在沙发上听他们聊天,冯大爷说到改制时,厂里师傅拿着榔头就要把机床砸了,说妈*的就是砸了也不能让厂领导拿去卖钱,还是冯大爷去拦下来,都是国家用外汇买的,冯大爷忍心。冯若水说:“可你们那会儿不是效益不好停产了吗?不卖怎么办啊。”“我们那会儿效益好得很!”冯大爷说说就来气。陈献云说:“当时有一个政策是‘靓女先嫁’。就是要先把效益好的工厂赶快卖掉,唯恐以后卖不出好价。爷爷的厂子就属于这类。很多厂子都用的是mbo模式,managment buy-out,让经理人,也就是厂长把它买断。”他停了会儿,忍不住小声地说,“新华也是这样,本来是国营企业,职工大会开完,就落进了私人腰包。”冯若水涂着指甲,手一抖,红色的指甲油旁逸斜出,像手指被划破了,鲜血一滴滴流。转天陈献云一进门,看冯家愁云惨雾,原来是冯大爷从前在车间的一个老伙计走了,冯大爷听完电话就犯了高血压,冯奶奶拦着他说大热天你就别去送了,冯大爷和冯奶奶吵,说没建国时我们就一起在厂里干了,我能不去?何况我不去谁去?儿子儿媳都在国外,根本指望不上。陈献云说那要不我去?冯奶奶说怎么好意思呀。陈献云说您快别见外,长辛店那边我前些日子都走熟了的。冯奶奶问冯大爷,那咱随多少份子?冯大爷拿手比了个数。冯奶奶说哎呦那么多,回来那些老家伙又得笑咱家摆阔了。十点多了,太阳洒进冯大爷装修豪华又现代的家里,洒在实木地板、红木桌子、真皮沙发上,也洒在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白色钩花的沙发罩上,洒在暖瓶、果盘和搪瓷缸子上,搪瓷缸子上印着的为人民服务还历历可辨,就是有些褪了颜色,再没那么红。陈献云代表冯大爷夫妇去送了路,瞎忙活了一整天,晚上接到冯若水电话,说要请他吃饭说声谢谢。他们约在一家私房菜馆,小雅间里挂着乌桕文禽图,墙角的圆桌上有瓜果清供,服务员敛眉安静地上菜,一切都是宜人的,于凤岐就喜欢来这样的地方。菜色精美,连冯若水这样的演员都忍不住多吃了几口,只是场面话比菜肴消失得更快,酒斟到第二杯,房间里安安静静,能听到院子里假山上流水潺沅。冯若水先开了口。“我跟于凤岐在一起的时候才二十呢,当时他也才接手他家生意,青年企业家,听起来真是了不起——现在想想,不过就是按你说的,他爸买了厂子,又传给了他,可惜我那时不知道,觉得他单枪匹马和那么多外国厂商打擂台,搞国产品牌,就像个,大侠?”“我爸妈都是下岗工人,小时候发烧去医院都舍不得打出租,只能我爸蹬三轮载我过去。我们刚在一起,他就送了我一辆宝马,还配有司机。后来他拿那辆奥迪教我学开车,我油门都不敢踩下去,生怕磕了刮了,他坐在副驾驶,开窗点了烟,一副目无下尘的样子,说怕什么,是你学本事重要还是车重要?你就往下踩,撞着了我赔。”“他懂得真多,说我拍电影舞台表演痕迹还是重,就带我去他家私人的放映室,那里面都是正版dvd,他给我放戈达尔的《女人就是女人》,我学女主人公在家里打着红雨伞跳舞,他踩着自行车绕着我兜圈子,我才知道,一个人的房间可以这样大,大到能在屋里骑自行车。”“我在片场吊威亚受伤,是他一路开车闯红灯送我到医院,急诊室里那么多人,但我就直接就进了手术室,其实不过是小骨折,从院长到主任把我围了一圈。从那以后我就一定要走贵宾通道,要vip,我再也不想事事去排队。”冯若水的脸上浮现出惨怛的笑,“你说,我能不爱他吗?”陈献云拿走她手里的酒杯,“您吃苦了。”他说,笃定,还有一点点抱歉。冯若水又把酒杯拿回来。她想,这孩子好不会说话,我享了这么多福,哪里有苦?“你呢?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我啊”,陈献云喝得也有点多,他眯着眼睛笑,像吃了鱼的猫,又有些赧然的样子,慢慢地说:“大一暑假时,我们社团组织我们到工厂实地去走访,你总要知道工人生活到底怎么样的,才能说自己要献爱心,帮助工人吧?我当时在一个电缆厂的流水线上做工,挺没技术含量的岗位,都是机械劳动,和冯爷爷他们没法比。我从小家庭条件还不错,没吃过苦,干了两个礼拜,觉得灵魂都麻木了,有一天听见换班的铃,忍不住就蹲在地上哇哇哭,这辈子都没那么丢脸过。偏偏那个厂子是新华旗下的,于凤岐好巧不巧那天来视察,就看见了我。他好像误会是有什么劳资矛盾,把我拎到办公室,我被他一诈就透了底,他乐得不行,亲自带我出去吃了顿饭。”“然后他开始追我,你是知道的,谁能招架他呢?何况我那时以为他是厂里的头头,五迷三道就答应了。现在回想起来错还是在我,因为我从没把自己真当作工人,我心里知道自己是名牌大学生,和一个小经理谈恋爱怎么了?”“那年夏天结束的时候,他跟我坦白,我吓得跑回北京。但你知道,他不会让人拒绝他的。他陪我坐2号线地铁,坐了一圈又一圈,他也不说什么,就是陪着我,哄,认错。我后来受不了,从前门那站下了车,往北走一直走到天安门,他在广场上就把我抱住了,说……”陈献云捂着脸,声音干涩,回忆像被开采枯竭地矿井,“他背对着红色的门楼,那么用力地抱着我,他说得那么大声,像在跟什么人保证似的,他说,‘我爱你’。”“我越过他的肩膀,就只能看见‘万岁’两个字,红的墙,蓝的天,白色的鸽子,我想,世界还是过去的样子,我想,爱情万岁。然后我就攥着他给我的这三个字过到现在,但我已经不敢再摊开手掌去看了,我怕我一张开手,发现里面早什么都没有。”冯若水醉醺醺地去拉陈献云的手,朱红的指甲点着手心,“那你也得看啊,你要瞪着眼去看,喏,掌纹像不像山川河流,山河最是无情了,情啊爱啊,抛进去,什么都不是。我跟你说哦,其实啊,于凤岐他就要……”陈献云突然抽回了手,直勾勾地看着她,一双干干净净的桃花眼里漾着些水色,那双眼睛仿佛在问,你真要说吗?冯若水忽然就不忍心了。于凤岐找她来当挡箭牌,显然就是抱着瞒了陈献云的想法。论迹不论心吧,冯若水叹了口气,这事叫陈献云知道,虽说能给于凤岐添一份大堵,但陈献云又要伤心。她说:“于凤岐他就要跟我在一起啦!”但没想到陈献云还是哭出来了,委委屈屈,“他怎么就逮着咱们工人子弟祸害呢?资本家太坏啦!”冯若水看他瘪着嘴坐在那里嘀咕,心道,这可麻烦了,怎么酒量这样浅,我送他回家的话,不是明晃晃告诉于凤岐,你家藏着的宝贝被我发现喽。第8章冯若水打电话给赵秘书,叫他来接人。赵秘书避之不及,同时把消息一份抄送司机,一份抄送老板。于凤岐看见短信时正和周家人一起吃饭,今年他尤其需要政府方面的支持,美方步步紧逼,非洲和南亚的市场也不可能只靠企业来开拓。而与周士苏的交往,不过是双方默契下的产物。于凤岐并不是很担心到时候甩不掉这个包袱,他风流的名声在外,周部长心疼女儿,也没真看得上他这个小婿。于凤岐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一切以保密低调为原则,转过年随便找个借口分手,整件事便成了顶层小圈子里乍明还灭的流言,从头到尾,陈献云根本就不会知道他有过一个未婚妻,计划看起来都那么完美。事情发展到现在,唯一的小纰漏不过是周士苏的性格,于凤岐没想到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会没有半点理性精神,也不想按利益最大化的方案行事。他想到陈献云从前说,资产阶级家庭关系的纽带只有金钱,于凤岐听后再赞成不过,婚姻,不过是另一种管理财富的手段。但这个漏洞现在也被堵上了,就让周士苏去纠缠冯若水,熙攘浮世,陈献云是一场被他藏起来的,再不宣诸于口的清梦,谁也不能来打扰。结果现在,赵秘书竟告诉他,小陈先生和冯女士一起喝酒,还喝了个大醉。于凤岐强撑着给这顿饭扫了尾,一走出餐厅便再也端不住,周士苏还想和他甜蜜吻别,转头就找不见人——于凤岐已经上了车,催着司机烘大油门开出去。等他赶到地方,就看冯若水叼着烟,风姿绰约地站在大门口,低头不知想些什么。“人呢?”于凤岐问得劈头盖脸。冯若水抬头一愣,弹了弹烟,“你倒比司机快——在里面睡觉呢。”于凤岐抬腿就往里走,冯若水也要跟进去,于凤岐嫌弃地说,一身烟味,进来干嘛?把冯若水训得满头雾水。陈献云趴在桌子上打瞌睡,他才吐了一场,胃里难受,睡得极不安稳,急促地喘。于凤岐想把人抱出去,陈献云惊醒了,一开口看出来还醉着,“什么人啊,别动手动脚的!”于凤岐对陈献云总是有比十分更多两分的耐心:“小宝贝我们回家睡,啊?要我抱还是你自己走?”陈献云咬着手指想了会儿,摇摇摆摆站起来,“我自己走。迅哥儿说,说,人走多了就有了路。”于凤岐赶紧虚扶住他的腰,另一只手牵着他,“好好好,那咱们走啊,你看着点路!”走到门口,陈献云看见了冯若水,突然又闹起来,仄着肩膀不叫于凤岐扶:“冯姐姐,你快来,他要拐走我。”冯若水接到于凤岐的眼色,背叛同志的速度比甫志高更快,笑里带着揶揄,“那是你男朋友啊,带你回家睡觉呢。”陈献云却走过来拉住冯若水的衣袖,“怎么可能啊,我认识他,他是新华集团的老板,我怎么可能和他谈恋爱。”冯若水悚然,赶紧澄清,谈了谈了,说着拿眼去瞟于凤岐。于凤岐板起脸把人拖上车,陈献云可怜巴巴地还在敲车门,放我下去,他说,我不可能和你这个大资本家谈恋爱的,骗子,大骗子!于凤岐耐着性子给他系好安全带,带着一点安抚和告诫的,掐着陈献云的后脖颈,小宝贝听没听过一个笑话?赫鲁晓夫和周总理说,你口口声声说无产阶级革命,但据我所知,你出身资产阶级,我才是无产阶级的子弟,周总理就说,哎呀,你说的完全正确,只不过我们都背叛了自己的阶级。陈献云听完,惘然地,迷茫地看着于凤岐,微微张开了嘴,他的嘴唇被酒气氤氲得红润有光,仿佛在邀请人来接吻。于凤岐温蔼地亲他,陈献云现在是这样乖顺,软在他怀里,羞怯地用舌尖一点点回应。绵长的一个吻后,陈献云仿佛终于思考出了结果,呼呼地笑,说你以为我喝多了就听不出你骂人吗?我还清醒着呢,我告诉你吧,于凤岐,他缠缠绵绵地叫着老男人地名字,抑扬顿挫,像在读诗,你别想收买我,总有一天我要叫你从天上掉下来,你不能再坐享别人地劳动成果,也不能再把你的意志行在别人的生命里;你偷不来任何人的青春,你会老,会没有那么多钱,要自己煮饭,洗衣服,自己去挤地铁,我们,陈献云用手指在虚空里画了个圈,我,冯姐姐,chandler,赵秘书,司机师傅,我们都不再围着你转,到时候啊——于凤岐笑着说到时候怎么样呢?陈献云倾身抱住他,把头枕着他的肩窝,柔软的发丝摩挲着于凤岐的侧脸,“你就是我的了,我就会爱你。”车直接停在大门口,于凤岐抱着他走下车,小心翼翼,像抱着水里的月亮,他的小宝贝这样爱娇,说什么造反与新的世界,他不会和一个小醉鬼认真,他只听到小宝贝说爱他,这句话陈献云说得太少,以至于凤岐偶尔会怀疑,陈献云是否真的爱自己。陈献云说完一大篇话,便黏在人身上不下来,温软的身躯让于凤岐难免欲念横流,差点在车上就将人办了,陈献云哼哼唧唧说不要,胃好痛,他说于凤岐你想想办法,我不舒服。进了门,于凤岐再也忍不住,把人摔在床上就脱衣服。陈献云盯着于凤岐看,你身材真好啊,他痴痴地讲,非要爬起来用手指戳于凤岐的腹肌,也不管自己衣服脱了一半,衬衫挂在手臂上,露出圆润的肩头。于凤岐被他挑逗到忍无可忍,狼一样的把人扑倒,叼着脖子亲。陈献云被压得不好受,他还是胃疼,小声哭着说要坐在上面。于凤岐眸色暗了暗,翻身躺在靠枕上,男人的性器官夸张地挺立着,他指着自己的阴茎,对陈献云循循善诱,坐下来,吃了它,你有能耐就翻身农奴把歌唱。陈献云揉揉眼睛,说谁怕谁啊,抬起腿跨坐在于凤岐腰间,慢慢地蹭,股逢摩擦着坚硬的阳具,细嫩饱满的臀肉带起一阵阵电流。于凤岐喘着粗气,拉住陈献云的手,引导他自己开拓,酒精抑制住了羞赧的心理机制,陈献云大着胆子,将手指从后面放进去,一进一出。他插了一阵就不干了,撒着娇去添于凤岐的喉结,他说,我好晕啊,行了吧,进来嘛,说着直起身就往下坐。陈献云头还是发晕,腿又撑不住劲,结果一坐到底,两个人都惊呼出声,陈献云叫完又笑,嘻嘻哈哈,说我没力气,你自己来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