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晏明点头:“我且听着。”傅长陵点点头,他沉吟许久,终于道:“第一句话是,谢谢你。”谢谢他救了他的命。说着,他将酒一口饮下。“第二句,”傅长陵又倒了酒,这次他没敢看晏明,他极快道,“对不起。”对不起这些年,他渐渐忘记了这个人。如果不是重活一世,不是重新相遇,他竟然连他的声音都已经忘了。说着,傅长陵再次饮下。“第三句,”傅长陵最后一次倒了酒,他看着酒杯,看着酒杯里映照着的十七岁的傅长陵,他也不知道怎么的,情绪突然就翻涌了起来,失了他一贯的规束,有了几分眼酸,好久后,他才道,“算了,不说了。”“有些话早一点说、晚一点说,都会差那么一点点,”傅长陵无奈耸肩,“你看,现在要说,人都找不到了。”“那……”晏明有些好奇道,“你没找过他吗?”“找了。”傅长陵叹了口气:“没找到,后来事情多,便算了。”晏明没有说话,他沉吟好久后,才道:“你后来的事情……是……秦道友吗?”这话把傅长陵的酒都吓洒了,他赶紧道:“晏小弟你别乱说啊,说这种话是会死人的。”“可我总觉得,”晏明小心翼翼道,“你对秦道友……”“晏明,”傅长陵终于正色下来,他打断晏明,平静道,“秦衍害过我家人。”晏明睁大了眼,傅长陵语调很平稳:“他以前做过很多坏事,我也不知道未来他会不会再做。尽管一切都过去了,我家人如今也好好活着,可是晏明,”傅长陵抬眼看他,“我不会喜欢这样一个人。”晏明听了,颇有些意外,他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道:“所以你才一直躲着他吗?”傅长陵愣了愣,他有些不解,晏明瞧着他,认真道:“你没发现吗,”他转头看了一眼傅长陵,“你一直躲着他。”第十九章 等出去了,我们就各自过好各自带的人生这话让傅长陵有些狼狈。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支吾半天,才终于道:“我只是怕他。”晏明笑了笑:“为什么怕,也只有你清楚了。”说着,晏明看了看天上的月亮,随后举起杯子,看着傅长陵,认真道:“傅兄,明日一战,也不知生死,最后这杯酒,我敬你。”听到这话,傅长陵看着面前神色澄澈的晏明。他还年少,他还有大好未来,傅长陵忍不住笑起来,他也举起杯子:“这杯酒我陪你喝,可你放心,明日,你一定活着。”“傅兄这么有信心?”傅长陵顿了顿,他看着面前的晏明,他忽地觉得,那人的眼睛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将他整个人都卷了进去,让他有些恍惚。然而只是片刻混沌,他便清明起来。“那是当然。”傅长陵和晏明碰了杯,他不知道怎么地,不由自主将当年晏明告诉过他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既然答应会带你出去,自然会带你出去。”“那么,我便拜托傅兄了。”晏明说着,同傅长陵一起将酒一饮而尽。酒喝完后,晏明放下酒杯,起身告辞。傅长陵目送晏明离开,他喝着酒,看着天边月亮,还有月光下那个人。那人今夜没有束冠,他长发只用发带挽了一半在脑后,看上去多了几分从容。傅长陵看着那个人,一忽地有那么几分迷蒙。他好像突然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鸿蒙天宫,那时他是仙盟盟主,而秦衍已经逝去很多年。他在秦衍死后也也无法入眠,唯一安宁的方式,就是去秦衍曾经去过的地方,寻找对方留下的些许痕迹。他记得那一年,他彻底修建好鸿蒙天宫,来到了秦衍的寝殿,他的寝殿很冷,边上没有墙壁,墙壁被凿成巨大的月拱门,等月上中天之时,便可以看见月亮悬在月宫门外,银辉洒满黑色大理寺的地板,让整个房间显得清冷又美丽,一如他这个人。他来的第一晚,便睡在了秦衍的寝殿,半夜时分,他依稀听到有人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就看见秦衍坐在月拱门边,静静打坐。他不敢出声,他就这么盯着秦衍的身影,一动不动。直到天明时分,他睁开眼睛,才发现眼泪已经干了。此刻他看着远处的秦衍,就仿佛是在梦里,他突然有些恍惚,也不知此刻到底是当真重生,还是黄粱一梦。而对方似乎也察觉了他的注视,他转过头来,清清冷冷的眼落在他身上,最后他举起杯,朝他示意了一下。傅长陵愣了愣,随后他笑起来,也举了举自己手中的杯子,随后同秦衍一起喝下。而后两人各自回房,傅长陵睡在小榻上,秦衍睡在床上,晏明睡在隔壁房间。傅长陵没能睡着,他看着远处的月光,挣扎了好久,他才道:“秦衍。”秦衍在暗夜里回了声,傅长陵慢慢道:“其实我不当怕你的,对不对?”秦衍沉默着,听傅长陵道:“我没什么怕你的理由,我们如今才第一次相见,对不对?”好久后,秦衍慢慢开口:“对。”“秦衍,”傅长陵听着秦衍的声音,他觉得有些困了,慢慢道,“等离开璇玑密境,我们就会分开,到时候咱们就分道扬镳,各自好好过好各自的日子吧。”秦衍久久无言,傅长陵慢慢睡过去,他半醒半梦间,听见那人清清冷冷的声音,回了一声:“好。”傅长陵一觉睡醒,秦衍和晏明都已经在等着他了。他打着哈欠起身,刚刚洗漱完,就听见吴思思的声音从门外老远传来:“傅郎~傅郎你起了没!”这声音让傅长陵打了个颤,吓得手里的帕子都掉进了水盆。吴思思风风火火冲进门来,看见早已准备好在旁边打坐的秦衍和晏明,又见到刚洗完脸的傅长陵,她上前两步,一把捏住傅长陵耳朵,咬牙切齿娇嗔道:“傅郎~~你可起得真早啊!”“疼疼疼,”傅长陵赶紧拉开吴思思的手,忙道,“起得早不如起得巧,这不,我刚起你刚来,这不正好吗?我耽误什么了?”“还好你没耽搁,”吴思思压低了声,“不然老娘劈了你。”傅长陵“嘶”了一下,忍不住道:“明修真君怎么受得了你?”吴思思冷哼一声,转过身去,扭着腰大声道:“快些,不然来不及赶去祭祀了。”吴思思催促着,一行人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傅长陵将十方诛神阵藏在袖中,便混在人群中朝着祭坛走了去。镇上的人似乎都出来了,才走上大街,便看见满街人熙熙攘攘,傅长陵和秦衍、晏明走在一起,傅长陵走在中间,传音道:“等一会儿你们要做什么都清楚吗?”这事儿并不难,两人都回了声:“清楚。”傅长陵放心下来,一行人跟随着人流,一起挤到了祭坛周边。祭坛周边还和他们来时一样,被木笼环绕,但之前在笼子里看到的修士,此刻已经成为白骨。秦衍和晏明看着这样的景象,纷纷紧皱起眉头,傅长陵倒不甚意外,他敲打着手中的扇子,观察着周边的情况。人越来越多,等到街上最后一个人进入了大院后,大院门被人关上,没一会儿,周边传来了细密的鼓声,所有人都自发安静下来。而后祭坛上有一男一女两人走了上去,他们身着及地广袖长袍,头顶彩羽,手脚上都挂上了铃铛,随着他们的动作叮铃作响。他们姿态端庄上了祭坛,然后在旁边四位祭司的唱诵声中踏着特定的脚步开始起舞。这些人跳的舞姿和云泽大多数的舞姿不同,傅长陵看着这样的舞姿,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但他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见鼓声忽地大振,天空仿佛是被光撕裂一般,一个身着黑衣、带着獠牙面具的男人从那光芒中缓缓降下。那男人一出现,在场所有人便赶紧跪了下去,所有人脸上都呈现出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他们不断叩首,高呼着那人的名字朝拜:“圣尊千秋万福!圣尊千秋万福!”傅长陵和秦衍等人在人群中一直站着,显得异常突兀,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他们全神贯注在刚刚出现的“圣尊”身上,不断呼唤着圣尊。圣尊慢慢落到祭坛之上,傅长陵靠近秦衍,张开了扇子,小声道:“你说这人是不是照着叶澜的样子来幻化的?”秦衍听到傅长陵直呼“叶澜”的名字,忍不住低喝:“放肆!”叶澜是云泽最受尊敬的剑尊,傅长陵直呼他的名字,对于秦衍这样的剑修来说的确是不能接受的无礼。傅长陵耸耸肩,直起身子,清骨扇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吴思思已经跪在了人群里,只有傅长陵等人还站着,仰头看着祭坛上的圣尊。这位圣尊张开双臂,用浑厚的声音吟诵出声:“愿神之力——”跪在地上的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张开双手,仰头看向天空,跟随着圣尊吟诵:“愿神之力——”看见这些人的模样,傅长陵脸色有些变了,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小扇。这场景他熟悉,他见过。“沐浴众生……”傅长陵忍不住吐出了下一句。听到这话,秦衍下意识转头看他,与此同时,祭坛上的圣尊也提高了声音,朝着天空高喝出声,“沐浴众生!”“沐浴众生……”“愿神之力,沐浴众生……”广场上的祷告声此起彼伏,傅长陵紧皱眉头。这样的场景,正是当年他得到消息,去无垢宫剿灭魔修、抓获秦衍那一夜所遇到的场景。当时无垢宫就是这副模样,所有魔修跪在地上,跟随着上方祭祀做着相似的祷告。傅长陵心跳快了几分,头上青筋不由自主跳起来。上官鸿用的功法、秦衍的到来、上官月敏背后诡异的符文、还有此刻和业狱相识的祷告场景……这一刻,傅长陵突然有种莫名的直觉,他感觉周边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天罗地网,他是这网上的猎物,正被一只蜘蛛虎视眈眈的紧盯着。傅长陵觉得周边的声音他都听不到了,他脑子里不断回顾着最近的事,他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似乎有什么在他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悄然发展。莫名的不安将他笼罩,便就是这时候,他脚下的土地颤动起来,一声低喝问向他们:“外乡人——”说着,傅长陵和秦衍感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那股力量挟持着他、秦衍、晏明、还有其他几位从外面来的修士,将他们一起落到了祭坛之上,而后就听那圣尊发问:“外乡人,你们可有资格离开?”问完之后,一道光就笼罩在了离圣尊最近的修士身上,那修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猛地惨叫出声来,然后倒在地上,以一个诡异的姿态被狠狠“吸”在了地面。他在拼命挣扎,似乎想要从地面起身,可地面上却探出了许多白嫩的手臂,他们狠狠抓住了这个修士,拉着他往地面陷进去。青石板的祭坛,竟就真的让这个人被那些手臂拉扯着,一点点陷了进去。那修士拼命惨叫,秦衍脸色大变,他捏紧了剑,抬头看向人群中的吴思思。“救我!救我!”那修士被一点一点拉入地面,也就是那一刻,晏明似乎再也忍不住,猛地拔剑,朝着圣尊刺了过去,同时大喝出声:“老贼受死!”傅长陵见晏明冲出去,呼吸顿止。他下意识就动作,就见一袭广袖挡在他身前,傅长陵动作僵住,秦衍盯着他,只道:“信我。”说完,秦衍拔剑而出。傅长陵看着秦衍和晏明的背影,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便跃入了混乱人群。信他。傅长陵决定赌一次,信秦衍。第二十章 他已经这么走了一辈子,不怕再走一辈子晏明一动,吴思思自然不会再袖手旁观,三位剑修联手直接朝着“圣尊”冲了上去,台上“圣尊”大吼了一声,全场所有镇民忽然眼睛化作一片血红,朝着场上三个人就扑了过去!全场乱成一片,傅长陵趁乱滚到祭坛边角下,他迅速掏出十方诛神阵,咬破手指将血滴在那阵法上。他做着这一切时,抬头看了一眼前方战况,便见吴思思正和圣尊打得火热,引着圣尊离开祭坛,而秦衍和晏明则被那些普通民众包围,彻底淹没在了人海之中。傅长陵见圣尊离开祭坛,立刻翻身上去,将十方诛神阵往空中一抛,随后站定在祭坛之上,他一手抬着聚灵塔,另一只手用清骨扇横在聚灵塔顶端,口中嗡念有词。他一开始念咒,聚灵塔便开始疯狂吸收灵力,同时以他身体为漩涡,整个密境的灵力都朝着他翻涌而来,窜入他的身体。这一番动静惊动了“圣尊”,他回头狂吼一声,吴思思的剑就直接朝他逼了过去,圣尊无暇顾及傅长陵,他有一声大吼,那些镇民顿时调转方向,朝着傅长陵冲了过去。秦衍毫不犹豫落到傅长陵周边,长剑一扫,便逼退了朝着傅长陵冲上来的镇民,护在傅长陵周边。傅长陵对周边一切恍然不觉,他闭着眼睛,感受着涌入身体的灵力,熟悉将那些灵力往丹田处引导而去,而后急速压缩,不过顷刻之间,便已丹成!他金丹结成那一瞬间,聚灵塔的灵气便立刻灌入了他的金丹之中,由金丹换洗成了灵力,一路流淌出来。他脚底下一个血红色的法阵就以他脚底为圆心往外扩散开去,秦衍见他无恙,跃入人群,按照计划朝他原本该去的方向冲了过去。傅长陵睁开眼睛,便见秦衍在不远处人群中,两人目光一对,秦衍点点头,长剑在周身一旋,剑气瞬间炸开,秦衍趁机纵身一跃,落到了正南方位之上,与此同时,傅长陵抬手朝着秦衍的方向便扔出一个小阵,恰恰阻挠了往秦衍攻去的镇民,也就是那片刻,秦衍剑如龙蛇,顷刻之间便绘好了第一个小阵。而后秦衍没作停留,立刻往正东方向掠去,傅长陵不再担心秦衍,抬眼将目光落到晏明身上。晏明没有秦衍那样的身手,正北一群人包围在了中间,傅长陵见他难以抵挡,闭上眼睛嗡念咒语,便有数十条法诀朝着晏明直扑而去,环绕在他周身,晏明得了这片刻喘息,忙往着自己本该去的正北方赶了过去。此刻十方诛神阵已经亮满了东、南两个方向,傅长陵正让它往剩下两个方向继续蔓延过去。圣尊被吴思思拖住,他明显感觉到后方祭坛出了问题,他狂躁地低吼着,镇民纷纷气势汹汹狂奔向傅长陵。然而傅长陵早有准备,脚下一个防护阵法保证他短时间里不受外界干扰,于是镇民朝他涌去,又被结界弹开。他闭着双眼,迅速催促着阵法铺展开去,阵眼灵气波动,风吹得他长发四散,广袖猎猎,可他依旧平静从容,如立狂风浪尖,却巍然不动。阵法朝着周边一圈一圈扩大,圣尊也明显急躁起来,眼见着晏明画好了最后一个小阵,傅长陵的阵法朝着两个小阵迅速蔓延,圣尊再也忍耐不住,一手抓住吴思思的手腕,咆哮一声,手中长剑朝着傅长陵猛地抛了过去!剑带着化神期修为朝着傅长陵一路横扫而去,秦衍回头得见,惊呼出声:“傅长陵!”傅长陵听到声音,他睁开眼睛,也就是那一瞬间,一袭白衣突兀挡在他身前,随后只听一声闷响,长剑骤然贯穿对方胸口,鲜血顺着长剑淋漓而下,傅长陵睁大了眼睛,与此同时,脚下十方诛神阵抵到最后一个小阵之上,十方诛神阵骤然亮起,千万光剑从阵法之中急飞而出,直直斩杀向旁边的圣尊和镇民。周边哀嚎声成了一片,而悬在傅长陵身前的白衣少年鲜血顺着剑尖落到傅长陵脸上,那血暖得有些灼热,傅长陵呆呆看着他,他只觉一切都安静下来,慢了下来。他喃喃出对方的名字:“晏明……”他怎么会挡在这里?他为什么会挡在他前面?他们两素昧平生,不过密境初见,相处也不过几日,怎么就能做到这样的程度?!他怎么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他傅长陵本就是再生之人,死了就死了,晏明如今不过十七大好年华,他怎么能选择来为他挡剑?怎么能这么傻,怎么能和上辈子一样,为了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信义仁善到了这种程度?他呆呆看着晏明,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内心所有善恶,所有情绪,都翻滚起来。他脚下一个黑色漩涡盘旋着缠绕他而上,傅长陵却浑然不觉,他只是震惊看着晏明,眼前全是过往画面。周边圣尊被十方诛神阵困住,吴思思和秦衍牵制着圣尊,秦衍一回头看见傅长陵,顿时惊惧出声:“傅长陵!”然而傅长陵听不见,他看着晏明,睫毛飞快颤动,晏明低头看着他,惨白着脸,挤出一个艰难地笑容。而后他朝着傅长陵是伸出手,低喃出声:“长陵……”“傅长陵!”秦衍见着那几乎被黑色漩涡吞噬的两个人,他一路狂奔而去,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所有镇民和圣尊仿佛是收到了某个指令,一齐朝着秦衍冲了过去。周边是人山人海,秦衍剑划开一群人,另一群人又扑上来。他们拉扯着他,秦衍盯着远处被黑气笼罩的傅长陵,他肌肉绷紧,整个人冷汗涔涔,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事情,忍不住大喝出声:“傅长陵!”黑雾里的人没有半点动作,秦衍艰难前行。他的剑所到之处是人,这些人似乎没有任何痛觉,将他们砍开之后,哪怕残肢断臂,也会立刻站起来,再一次扑向他。这样密密麻麻的包围下,秦衍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傅长陵……”他喊得有些累了,可他知道自己得喊下去。一个镇民钻到了空子,趁着秦衍的剑卡在另一个镇民身体里时扑了过去,一口撕咬在秦衍肩上。牙齿撕咬开血肉,秦衍剑回旋而至,削开挂在身后撕咬着他的人,往前一步。“傅长陵……”这仿佛成了他此刻一种支撑,一份信仰。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远不是一个人,是过去,也是未来。他觉得液在流逝,眼前有些发昏,可他还是得往前走。若是常人,到这样的时候,大概便走不下去了。可秦衍不同。哪怕他觉得每一步都走得如此绝望,每一步都这样艰难,前方人不闻不问,他似乎是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一个人孤军奋战,可他都会走下去。他已经这么走了一辈子。不怕再走一辈子。第二十一章 停手吧,不然,我当真只能杀你了。黑气在旁边盘旋而起,将傅长陵和晏明彻底包裹起来,和周边形成彻底的隔绝。傅长陵感觉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他呆呆看着晏明,晏明朝他伸出手,温柔注视着他,他一瞬间有些分不清这个人是上一世的晏明,还是这一世的晏明。明明他之前已经告诉过自己,这一世的人是这一世的人,一个人如果没有了记忆,便不是上一世自己要那个晏明。所以他假借敬酒之名,对晏明说了那声对不起,便是意在告别。可是当晏明俯视着他那一刹,他骤然觉得,这个人似乎就是上一世那个人,他和上一世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他忍不住拉住晏明的手,晏明顿时从半空中坠了下来,倒在了傅长陵怀里。“你撑住。”傅长陵慌忙去掏自己的灵囊给他喂下去,然而晏明伤口没有任何好转。傅长陵立刻意识到,这是这个世界的主倾尽全力的一击,只要他们还继续呆在璇玑密境,或者“圣尊”还是这个世界的主神,他们就拿这个伤口毫无办法。此时此刻哪怕十方诛神阵已经开启,“圣尊”依旧在和吴思思纠缠,以双方实力,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彻底击垮“圣尊”。可晏明等不了这么久。唯一救晏明的办法,只有立刻开启璇玑密境,送晏明出去。毕竟晏明进入璇玑密境的地方是在他的师门,他师父是一方大能,如果他们能立刻出密境,晏明从哪里来,就会从哪里回去,到时候遇到他师父,或许还有一丝生机。傅长陵思量着所有的出路,晏明靠在他怀里,小口呕着鲜血,他见傅长陵似是犹豫,便仰起头来,看着傅长陵,鲜血淋漓的手握住了傅长陵的手掌,年轻的眼里满是渴求。“我……我想回去……”他呕着血,声音里还是祈求:“我师父……我师父……还在等着我,出去……出去我才能活下来。我不想死在这里。”“你答应过我的。”他重复着开口:“你答应过我的。”傅长陵没说话,他感觉着晏明抓着他的力道,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干净,很温和。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他答应过他的。就像当年,晏明也答应过他,他说会带傅长陵出去,于是就拼了命也没把他抛下。“你放心,”傅长陵心里慌乱起来,他一面运转灵力给晏明疗伤,一面急促开口,“我会带你出去,你不会死在这儿。”“来不及了……”晏明眼里全是明了,“十方诛神阵……来不及……”就像他上一世那样,若是再迟一些,便来不及了。傅长陵心绪大动,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打算应下,然而就在开口前一瞬,他手心一道清心符骤然亮起,一股冷意从手心一路贯穿到头顶,让他脑海有了瞬间清明。他脑海中突然闪过秦衍的提醒:“你答应我,绝对不能打开璇玑密境的封印。”“我知你招蜂引蝶,可如今身在险境,还需多提防几分。”这不是晏明!早在之前他就下了两个禁咒在晏明身上,一个是和秦衍一样的同心咒,一个则是清心咒。此刻清心咒起了效果,必然是晏明对他用了幻术。他来不及想晏明是为了什么,只一把推开了怀中人,在那冲天黑雾中,小金扇一张,便要施咒。然而对方更快,几乎只是他张开金扇那一瞬间,“晏明”便忽地伸手,一把按住了他的小扇,同时有另一个人站在傅长陵背后,捂住了傅长陵的嘴。傅长陵急促喘息着。他心里大概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了,他看着晏明漠然看着他的脸,呼吸变得越发焦灼。他是给晏明种下同心咒的,可晏明此刻还能对他动手,那就只有一种解释——晏明不是人。只有不是人,才能在中了他的同心咒之后,还能对他动手。不是人,在密境内出现,还知道他的记忆和心中所想,那就只有一种东西了。心魔。这在密境中极为常见,只是他没想到,心魔竟然会以如此意想不到方式出现。这心魔是哪里来的?是他自身滋养还是他人刻意培养?他接近他这么久,目的又是为什么?傅长陵脑子在顷刻间闪过无数念头,对方似乎也明白他的念头,他靠近他,随着他贴近,诸多记忆在傅长陵脑海中翻涌起来。“你问我哪里来的?”“晏明”凑在他面前,他笑起来,指到傅长陵心口:“你心里呀。”“你心不纯了呢,华阳君。”听到这话,傅长陵闭上了眼睛,他心中疯狂诵念着清心咒,拼命让自己不要想任何往事,不要露出半点心上的缺陷。面对心魔,一个人的内心是不能有任何缺陷的。“晏明”看着他的表情,似乎探索到了什么极其好玩的事情,他下半身已经化作黑色的烟雾,缠绕在傅长陵周边,慢悠悠道:“你以为一个清心符能救你吗?从你入密境起,我就开始成形,我在你身边,观察了你这么久,一点一点收集你的情绪,滋养我的身躯。你的每一句道歉,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苦笑,都是我的养料。你知道吗,你内心的魔已经滋养很久了,我只是借了他的力而已。”“仙道盟主,华阳真君,”晏明停靠在他耳边,柔声开口,“为什么会分辨不出一个小小的心魔呢?”“那是因为,”他声音很轻,“你已经习惯心魔的存在了呀。没有我们幻化成你心中想要那个人,你又怎么活下去呢?你以为那十年,你一次又一次看到的秦衍的影子,是谁啊?”傅长陵不说话,只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手心的清心符反复灼亮,疼痛将他反复从心魔的声音中拽回来。看着他的模样,“晏明”满不在意轻笑了一声。“一个清心符,”他的手从傅长陵的胸口一路划到他脸上,而后覆在他面容之上,那手上还带着湿润的鲜血,血腥味熟悉窜入傅长陵鼻腔中,对方侧了侧脸,瞧着他的眼里带了几分怜悯,“就能停下你对秦衍这么几十年执念,你傅家满门之仇吗?”“傅长陵,”他声音很轻,“你还记不记得你家累累血债啊?”听到这话,傅长陵猛地一怔。也就是那一瞬间,黑气尖叫着灌入他身体之中,周边天旋地转,他突然有些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他好像回到十九岁那年,整个傅家一片火光,他穿着孝服,额间绑着白色的孝带,听着人群中他二叔和弟弟的声音,大声叱喝着所有普通弟子:“跑!看什么看,跑啊!”而他不能走,他是傅家核心族人,他受家族供养,危难之际,他必须要在第一线。于是他和傅家人一直在前线,那一夜鲜血溅了他满脸,他身边族人一个个倒下,最后他终于也灵力枯竭,倒在了一地血水里。然后他看见秦衍,白衣红瞳,玉剑染血。他跟随在一个蒙面男子身后,他们踏着火光和他族人的血,来到他身前。周边下起小雨,微弱的秋雨浇不灭傅家的大火,也洗不净傅家满门鲜血。“你还记得呀?”“晏明”的声音再次响起来:“那你还对他动心?你答应过我的呢?”“我……我没有……”傅长陵颤抖着声,艰涩开口。“你没有?”“晏明”靠近他:“你有。你选了他,你放弃了我,你看,现在你都为了他,防着我。”“你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我没有!”“你忘了当年你曾经许诺,你出秘境时候怎么想的,你说你等我,你心里那时候想,这辈子,你只会喜欢我一个人。”“我没忘!”傅长陵终于控制不住,他低低哭出声来,“我没忘……我没忘……”“那你,”晏明捧起他的脸,认真注视着他,“为什么不救我呢?”傅长陵呆呆看着面前人。他面上染血,一如傅长陵记忆里以为的那样。那时候他看不见他,可他却清楚记得,就在这个圣坛上,就在这个璇玑密境,他听到的一声又一声闷哼。他想,如果那时候他能看见,那时候的晏明,应当就是此刻这样。“晏明”用修长的手指抹开他的眼泪,温柔注视着他:“长陵,你已经为我开过一次璇玑密境了。”晏明说着,眼中有了泪光:“现在为什么不行了?你要为了秦衍,放弃我吗?”为什么不行了?傅长陵听着面前人的询问,他一时有些分不清这人是谁了。那一声长陵,像极了故人。像他的父亲,像他的家人,像他的朋友,像那些秦衍剑下索命的冤魂。他觉得不是晏明在问他,是所有人在质问他。他只觉得绝望一瞬间淹没了他,他仿佛看到未来,看到命运,看到他身边人一个个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