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3少有客人来访,通常不是快递就是外卖,手提方便袋或者纸箱。而视野内的年轻人面相温和,一身简洁干净的便装,看上去有些苍白。似乎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开门,修长的手指还搭在门铃上。欧阳黎脑内搜索了一遍,没有找到这张脸的相关记忆:“请问您找——?”“打扰了,请问陈子侑在家吗?”走廊的光线略显沉暗,青年从名片夹里抽出一张递给他,半只手也一同跃进了光亮的地方:“我是他……朋友,这次有些急事需要他处理,专门来d市找他的。”声音在朋友前微妙停顿了一下,似乎想找个形容词又不幸失败了。欧阳黎接过名片粗略瞄了一眼,有些微微愣住了——很奇怪,他对这张脸完全陌生,却认得这个名字。性格温柔、大两届的学长、陈子侑本家的邻居。同事间的寥寥八卦拼凑出一个知性青年形象,欧阳黎刻意回避了很少参与,也不知道怎么记住的。大概如其所说,好听的名字确乎让人印象深刻一些。“江先生。”欧阳黎眨了眨眼:“之前听说过您。”“你是——”对方的视线顺理成章落到欧阳黎身上,显然困惑于他的身份,但只是寻常打量的目光而已,拘于礼貌十分克制。欧阳黎主动探手过去:“欧阳黎,陈老师友好分担房租的室友。”对方没说什么,伸手回握的笑容加深了几分。欧阳黎向后撤了两步,让出玄关的位置,恰如其分地说:“陈老师有事出差了,可能要晚点回来。要不您先进来坐会,或者给他打个电话?”江薄笙想了想摇头,轻声拒绝了:“不必了,我猜他应该不想在这种场合和我聊。怪我心急,问校方拿了地址,没提前说就来了,也没问他是不是独居。”说着叹息地笑笑,扯下一张随身的便签写下一行字:“如果子侑回来的话,麻烦把这个转交给他,有一些私事,不太方便当着外人谈。”欧阳黎愣了一秒,很快保持了笑容:“那您自便。”江薄笙又寒暄了两句,颔首与他告别。欧阳黎带上门,送人到电梯间,凝视着电子屏的楼层一点点下沉,内心一阵嘈杂,开始不是滋味了。他不喜欢外人这个词。本质上陈子侑和他不同,不是着家的人,亲缘意识十分淡薄。不是没有过好奇,但涉及到家事和隐私,欧阳黎为人知趣,始终没有过问。一方面出于尊重,另一方面则是留出余地,他到底年长一些,不想在这段关系里落得无所措手。而江薄笙突来的造访,仿佛让欧阳黎和那些未知陡然建起一丝细薄的联系。以至于走到看似足够亲密无间的今天,留出的距离中间仍是空白的。这是无法追责任何人的,被刺痛也只能默默承受。江薄笙或许出于善意,到了欧阳黎耳朵里反成了别有深意的提醒——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如一朝矗立港口却从未接近过海,欧阳黎凝望窗外渗墨的天色,许久垂下眼睛——他不想那样。夜幕不声不息地沉没,城市陷入别与白日的喧哗。会议结束陈子侑被临时抓去续摊,喝了点酒,车留在了z市,搭同事的顺风车回来的。熟悉的人知道他酒量不错只是容易上脸,聚会照样不轻易放过他。但这招对旁人就比较有迷惑性,整局数陈子侑喝得最少,到家九点过一点,不算太晚。九点多,欧阳黎再怎么老人作息也没到睡觉的时候,陈子侑走到楼梯口,往上扫了一眼,客厅的灯居然是灭的。微醺让昏暗砸醒三分,客厅空荡荡,卧室的门紧闭,陈子侑纳闷地掏出手机,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了。摸出电视柜里的充电线,乱糟糟缠成一团,解开又费了点时间,重启了才延迟三小时收到欧阳黎发的微信。oyl:有人找我,出门一趟。oyl:对了,你朋友傍晚来过,说有转交给你的东西,我放茶几上了。朋友?什么朋友?陈子侑一头雾水,知道他住址的并不多,只在学校有存档,所以知道的大多是学校里的老师,陈子侑第一反应是徐瑶。但徐瑶和他一路回来的,进了城区才分开,再一瞥便签上的字迹,隐忍和平和这一刻瞬间裂得稀碎。这个字迹他太熟悉了,和十年前如出一辙,一点没变。陈子侑放下闭了闭眼又拿起来,还是不太相信。——他怎么来d市了?门开关带起一阵风,只拂出相当有限的距离,很快被炎夏吞噬消散了。半晌,欧阳黎面无表情地推开卧室的门。陈子侑离去匆匆,客厅的大灯忘了关,粗心地连玄关不多不少的鞋子都没有注意到。欧阳黎的影子倒进黑暗之中,迟迟没有走进那片光。喉咙有点烧。水杯下垫的纸条抽走了,溅出的液体干成一圈水渍。欧阳黎轻轻抹净,就着杯口抿了小半,回身倒掉重新接了杯凉白开,心说蜂蜜水做甜了,难怪没碰。手机亮灭好几次,是教师群那帮人在作妖。今年暑假尤其短,今天开完会明天新带班的教师第一批归校,群众怨声盈路,冯木难发语音揶揄一个个升职主任级别了还不高兴,打一顿就好了。欧阳黎跟风发个表情,退出来往下滑了滑,找到陈子侑万年不换的狗头头像,下意识打上两句叮嘱,打到一半突然想起江薄笙那句话又欲盖弥彰地缩回了手指,赌气般全数删除。是啊,一个外人这是在干什么呢……欧阳黎哼笑一声放下手机,声音安静中清晰可闻,听着讽刺。从沙发缝里摸出遥控器,欧阳黎随手播到一个台放着,听着节目里热闹的哄笑声,肩膀松散了力气软软塌下,光怪陆离铺入眼底,静静坐了很久。云端息停的雨水泊了一夜,迟迟没有掉下来。第35章 你们又不是我江薄笙留下的地址是去年欧阳黎刚来d市时住的酒店,套房通常备有客室,江薄笙自觉不合适,便和陈子侑约了老地方——那家熟悉的清吧。重逢怎么也带些岁月的痕迹,但由于缺少过渡期的认知,江薄笙对他的印象停留在高中芒刺在背不好惹的少年,暗自做好了争吵的心理建设,真见面反而欲言又止了。——陈子侑变了实在太多。市区明灭的长夜人群熙攘,陈子侑站在林立的灯火之下,幽光衬得身形瘦削,手指虚扶着嘴边衔的烟,一派冷静和漠然。清吧讲究很少,较比安静,适合说话。江薄笙长舒一口气:“我给你发过短信,你看到了吗。”陈子侑捏着一小瓶精酿:“看见了。”对方又接:“你没回去。”问的屁话,陈子侑恩都懒得恩了:“昂。”没有猜测的争吵和矛盾,时间一针针跳得很慢,两人一语一搭地闲聊大串无关的琐事,陈子侑不是来吵架的,口气平叙,但也谈不上耐烦。江薄笙的感慨发自肺腑:“你变了很多。”“还行吧,你本来也不怎么了解我。”陈子侑把眼镜架回鼻骨,不以为意道:“你今天这么着急找我就是为了叙旧的?不用走程序,有什么话直说吧。”他想不出有多大的事值得江薄笙从u市大老远跑来一趟,正散着走神,就听见江薄笙说:“伯母去世了。”“哦。”陈子侑注视了会桌角的裂纹,反应平平:“什么时候?”江薄笙观察着他的脸色,继续说:“八月十四,医院联系了她的至亲,没多久又联络了我,两个儿子推脱在国外不能抽身,你又没有音讯,我就自作主张,先替伯母安排了丧事,前日已经下葬了。”陈子侑又追问:“中间的治疗费用呢?”“我帮忙垫了一下。”江薄笙说。真得到了迫切渴望的结果,谈不上多解恨。人活剩一把年纪,继母奔波忙碌了一辈子落得无人送终的下场,而少年时憧憬过的人,三十好几了还在帮他扶持家里,处理他们家的破事。想到这,陈子侑的心绪颇为拥挤烦躁。但若是时光倒流,回到四月生日那天,陈子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无视、删除、死不相干。甚至此时此刻,脑海中都不可避免地闪过——如果江薄笙不来,说不定就能摆脱这些事了。“行,我替她亲儿子谢谢你,不指望他们做人了,医药费多少告诉我个数。”陈子侑抬起眼:“你要说的就这些了吧?”江薄笙碰上他的视线:“陵园不远,不去告个别吗?”不轻不重的试探彻底把陈子侑推上沸点:“薄笙,差不多得了吧。”烦躁劲压不住,他也没想压:“好人做上瘾了?旁人说这话就算了,你不知道那些年她怎么对我的?还是你觉得我活该被人作贱,我早八百年就想问了,你安的什么心呢。”陈子侑口气尖锐,眼底渐渐泛起红来:“她千辛万苦把两个儿子养这么大图什么,一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她死了有人管吗?房间占我的,人血馒头啃我的,临了了连给她送终的朋友都他妈是我的!”“你也是,她也是,到底是站在什么高度跟我说这些,你们又他妈不是我。”他很久没发这么大火了,烟灰抖落,把心口烫出个窟窿。不怪他偏激。陈子侑曾经偏执地以为那段最坏的日子里,只有江薄笙救得了他。父亲去世后少了部分经济来源,他们搬过一次家,住进一栋六层高的居民楼。整栋楼的隔音很差,江薄笙是他新家对过的邻居,因为要高考图清静,一直一人独居。后来偶然在学校碰见,对方上前打招呼,陈子侑才知道他们同校。新邻居待人和气,对他很好,比同父异母的兄弟还要亲近。这种温暖和亲近在陈子侑不谙世事的青春期极为罕见,渐渐由防备到和缓,生出许多不必要的柔软来,对江薄笙的感情也慢慢复杂粘稠。梦大附中的高一和高三不在一个楼,两边隔着一道冬青的灌木墙,但根本拦不住学生。陈子侑的校服让他们班门口折弯的锈钉子刮呲过十多回,照样隔三差五往高三教室跑,是真把这个人当狼狈岁月里唯一的救赎。高一的冬天,d市稀奇下了一场大雪。周末江薄笙按例回家,陈子侑说好不回的,结果不知道怎么又回了,上楼走到拐角,就看到江薄笙在门口和继母说话,谈笑风生,把女人哄得心花怒放。“母亲从本家寄来两箱柿饼,太多一个人吃不完,一会我拿来些。”“子侑?他其实很聪明的,在校成绩也很好,就是性情急躁了点,考个好大学不是难事。”“他还小,年轻气盛有叛逆期很正常。子侑是我的朋友,在学校我会照管他的,伯母你放心。”顿时陈子侑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膈应。经历过的苦痛、从中剥离的希望,在江薄笙眼里只是一段必经的青春期,是枉矫过激下的负面情绪,自以为是地拿朋友做抵扣,实在太过可笑和不值得。这不是陈子侑的过错,甚至不是江薄笙的过错,但他很难不迁怒于人,一并对温柔懂事的邻居产生反感。而成见一旦形成了,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好感萌生便被扼杀,至今陈子侑都无法分辨死去的到底是不是爱情,多烈多深都太久了,他忘了,谁又知道呢。不留情面反而牵扯出江薄笙记忆里怪异的熟悉感,他摇摇头说:“你不是孩子了,真不想做没人能逼,但过去的都过去了,伯母已经走了不是吗?无非就是走个过场罢了。”熟悉的腔调,同样的劝解,陈子侑仿佛走回到当年那个老旧小区的拐角,五指收紧栏杆,粘一掌沉积的灰,从头到脚都冻透了。少顷,陈子侑才接他的话:“的确不是孩子了,但我也不是上帝,得到我的赦免就能往生极乐,我救不了,我过不去,也没人救得了她。她欠我的,死了都是欠我的。”陈子侑人缘好是真,骨头硬也是真,任身边的风物去去留留,剩下几个真正交心的。有曾经的同窗,更多是自然而然处下的关系。和年少经历过的事有关,陈子侑挺抵触朋友这个词。笼统空洞,无论付出真心与否,还是良好人际关系必要的谈资,都是成为朋友的条件。那时候活得太极端,年少轻狂浑身是刺,后来遇事多了,慢慢琢磨透了一些东西——没找到更好的词形容一段关系之前,朋友的确很管用。他很少自找没趣,徐瑶说他淡定起来不是人,像大地震依旧超脱播动画片的东京电视台。陈子侑笑笑没说话。他大学长过一颗智齿,干挺着不说,拖到整排牙肿痛得不行了才去医院拔牙,缝了五针,血窟窿堵了一天。大半夜肿着腮帮夜不能寐的时刻,陈子侑突然醒悟,跟自己较劲还他妈不如校门口十块一把的烤面筋香。——因为实在不顶用,独立后陈子侑很少跟什么较真,没有任性的条件,颠肺流离都是稀松平常。心就那么大地方,不能什么都往里头搁。天亮前雨水细密稠急地落下。雨线挤涌,飘摇的梧桐叶影影绰绰,欧阳黎睡迷糊了还当在自己床上,闭着眼闷哼一声翻过身,差点整个儿从沙发滚下来。他居然在沙发睡了一个晚上。灯光补足了亮度,雨天总是安宁得让人犯困,欧阳黎十点半要去学校开会,只好打消再睡回笼觉的念头起身洗漱。镜子里那张脸简直不能看,大帅比少有这么不精致的时候。欧阳黎探了把一夜之间冒出的胡茬,认命地拿起刮胡刀。没人给他盖张毯子,调小电视音量,能睡到天亮他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夜间悄然降温,僵硬的肩膀和轻微的头痛无一不在提醒他,沙发过夜等一个人这样的傻事,不要再做了。会议开始前,新同事过来介绍自己,晏寒大学刚毕业没多久,据传家里有背景,某财阀的小儿子,一毕业就被安排进附中。不过晏寒本人没什么野心,抽条个头,脑筋活泛,谈吐一副和名字不太相符的活泼,举手投足还是少年人的明朗。问候了一圈就乖乖回去坐着了,欧阳黎不太在意有的没的,对他印象还不错。例行会议依旧没什么东西可讲,身旁晏寒手指灵活,一支笔转出许多花样,欧阳黎觉得有趣,不动声色瞧了半天。对面徐瑶坐如针毡,焦躁症似的扣桌面砸凹进去的小/洞,就差掏手机给陈子侑发消息:干什么呢!你老公都要跑啦!!!会议快到下午才结束,欧阳黎精神萎靡,拒绝了同事的午餐邀请,化郁闷为食欲,斥巨资去美食一条街买了一个人绝对吃不完的量回家。门只锁了一道,有人比他早回来了。掸掸沾湿的衣角,轻手轻脚地进门,拖鞋踩出细碎的声音。陈子侑站在小厨房的阳台,目光所及只有背影,但欧阳黎知道他在抽烟。他假装和气地开口:“下次记得开换气扇,不然壁纸会留垢。”窗栓闭起,欧阳黎没等对方言语抬手抽走一根,动作娴熟地点完火又随手把火机丢回原处,弯出一点笑容:“吸烟有害健康是谁说的?”陈子侑吐出一口烟雾,咧嘴:“之前戒了,压力大没忍住,抽完这根就不抽了。”“我抽上一根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欧阳黎弹掉烟灰:“对了,昨晚忘记问了,你几点回来的?”“没回,有点事耽搁了。”陈子侑追问:“你呢,去哪儿了?又是那个叫黎离的找你?”“恩,我在d市也没几个朋友,你知道的。”欧阳黎面不改色地扯谎。把烟摁灭侧身出去时无意蹭到了陈子侑肩膀:“要吃东西吗?炸串我买了好多,吃不完又要剩下。”“欧阳老师。”陈子侑唤了一声,随即转过身,难以平复的浮躁写在脸上,像打了一场败仗,痛戳他的软肋。“——什么都行,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前后两句话没有任何关联,被陈子侑从未如此强烈的情绪带动,震得欧阳黎片刻恍神,不得不挪开眼神避散,心里愈发堵得慌。欧阳黎别扭地冷漠着,很想问你还想我说什么呢。——是我知道你一夜未归,还是我连个过问的资格都没有?这股劲儿从昨天就拧着,计划了半个月的告白堵在那怎么也说不出口,江薄笙留的伤口还未愈合,新鲜着,分明沉痛,一时半会合不上的。欧阳黎怕了,半截烟扔进垃圾桶,镇定地苦笑:“没有。”第36章 冷战是虐恋开始第一步陈子侑发觉有时候勤劳不是一个好习惯。如果他没有失眠,没有听见欧阳黎放轻的走动和关门声,没有碰半凉的面包片和没煮的牛奶,没有早到了半小时,就不用面对整个班抄作业,转头就走没有尊严,推门进去又一定非常尴尬的难题。“英语阅读有做的吗!”“劳驾历史选择做完的有没有啊?”“有没有大佬把数学冲刺高考的大题写完了?!要正确率高的那种,时间紧迫课代表马上要收了!”杨洛假期回老家避暑,山坳里没有网,趟河抓河蟹混了二十几天,返校前两天回家才想起补作业这回事。钟孟远第一时间到达现场看热闹:“啧啧啧,借你没问题,叫声远哥听听?”答案面前无尊严,杨洛毫无心理负担:“远哥远哥!您行行好,数学和地理写不完老李和老欧不得撕了我。”“地理居然不写?老欧是你我能对付的男人吗,抄五十遍警告。”钟孟远顺手翻了翻桌上其他套卷,惊呆了:“嚯,化学也没做完啊?班主任的课都敢空,big胆!”“害,陈老师你还不知道吗,也就翻翻前后那几页,从来不认真看,糊弄糊弄就过去了。”杨洛满不在乎:“他那么懒,写满了自己都不看。我打赌今天陈老师肯定最后一个到。”话音刚落,陈子侑不慎手一抖,把教室门推开了。“……”众人齐齐看去,顿时鸦雀无声。钢笔悬空的笔水滴落出一个点,钟孟远尽了同学之情,郑重又同情地帮杨洛把没写完的化学作业往里掖了掖。新学期高二的教室从三楼搬到四楼,多了两盆垂榕,和二十三层台阶。“你,英语作业交出来!”钟孟远从练习册摞的斜塔里探出脑袋。英语练习册特别厚,三十几本钟孟远抱不住,得来回换手,他太容易出汗了,两鬓亮晶晶的。明明英语就在桌洞最上一层,江川默不作声地找了两分钟,找到了瞧他乱晃,皱眉说:“那么沉不会先放一部分在桌子上吗。”“你管呢我乐意抱着,我还能一口气抱到办公室!”钟孟远说罢吐吐舌头跑了,校服系在腰上,两个袖子系得松散了,绊自己一跟头:“——哎呦!我靠吓死我了……”真是傻子……江川捂起眼睛。同班有好处也有坏处,噩梦般的开学考、社团招新节,钟孟远人缘好又全能,校园活跃分子忙得脚不沾地,有空就趴着补觉,骚扰江川的次数都少了。开学换过一回座位,陈子侑特意把两人调开,座位隔山隔海。江川有事没事去另一侧转悠,有时候钟孟远的座位上空落落铺着上节课的课本,有时候趴着颗头毛柔软的脑袋。校服团在怀里,烈日烤着额角的汗,少年缩进墙边亮堂又湿润,光看就觉得热。江川站了片刻,回座抽了几张纸巾,压在他桌下。虽说是‘宿敌’,但江川从未把钟孟远当成要针锋相对的人,反而钟孟远时常宣扬他们关系不好,到处传播他的黑历史,搞得人尽皆知。第一天上课,钟孟远精神头远比现在充沛,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面镜子,角度刁钻地往山海那头晃。企图偷看暗恋对象,被冯木难逮个正着,叫起来背中国近代重大事件时间表。后来作案工具没来得及没收,直接碎了。镜子外壳浅紫色的,贴了爱心贴纸,花里胡哨江川看了就讨厌,干脆找事把镜子摔了。钟孟远看着裂纹的镜面满脸难过,还因为这事跟他吵。这江川就不乐意了——拿光晃我就算了,还拿别的姑娘送的镜子晃我,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是不是有病!江川郁闷得不行,想早恋怎么这么难。太阳让窗框割了一块,浅光顺风流噼里啪啦往里掉,精神涣散的下午,钟孟远杵着腮帮,眯上半扇眼睛,百无聊赖地跟读课文,少时淹没在一片金色里。古文行至第四段落,视线右上切入一张锯齿颇具风格的纸。边角歪歪扭扭,每条楞都不整齐,前卫得可以当艺术品展览。钟孟远顺这个方向抬头,见三点钟方向刘启龙拿书挡在课桌前面,比比划划让他看字条。- 阿远!隔壁班一姑娘让我问你***!钟孟远这种外向又明朗帅气的男孩子在学生时代是很讨人喜欢的,偷偷打听联系方式的不在少数,前几天那面镜子就是女孩子送给他的。不是第一回 碰见这事了,钟孟远处理起来得心应手。正大光明打起小差:告诉她远哥不玩qq,有种加微信!艺术品出去巡回一圈,很快返航:- 你不玩qq怎么还冲黄钻?- 哎呀借口嘛,你咋这么一根筋!给了一个就肯定得给第二个,你远哥***能随便外传嘛,这都不懂!- 你玩微信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 哦,那你微信号多少?- 就我手机号,一搜就有,诶老刘我发现个事,你最近字练得不错啊,有江大神的神韵!这回纸条传回去迟迟没有回音,天晴朗得不像话,手指的影子陷下桌角,钟孟远都快等困了纸条才辗转回到他手里,勾手低头瞄一眼,登时精神了。没有适才拙劣扮丑的笔迹,最后一行笔体娟秀端正——你知道我字什么样?最难堪莫过于现场抓包,英语课代表收作业没少以权谋私,他当然认得江川的字什么样!他还模仿过呢!肩膀被轻轻拍了拍,钟孟远像只炸了毛的猫般错愕抬头,刘雅虞不知何时从讲台走到他身边,笑容暗含杀机:“看见什么了吓成这样?下课好好跟我说说。”钟孟远:“……”直到下课钟孟远都没琢磨清楚哪个点能挑痛江川神经,中途截胡硬要凑这个热闹,殊不知能让江川加入群聊的,只有篮球和钟孟远。所幸刘雅虞没太计较,转头警告其他人说:“你们班主任最近忙,别给他找事。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是自己。”继母过世后的吊丧和下葬都由江薄笙一手主持,江薄笙因为公事在d事逗留几日,天大的人情不得不还,况且于情于理,本家也需要陈子侑露面。陈子侑嘴上说不想管,和继母更没有血缘关系可以追究,但不管怎么说,继母在国内可以称之为‘家人’的,只剩他一个了,终究不能免俗。他本家在d市附近的小城,不远。几天间陈子侑开车往返两个城市,除了上课不常在校,晚自习也找了高一的老师代课:“小晏,今天麻烦了。”“好的哥,没事。”晏寒规矩地答。“又找人代班?”欧阳黎放下教案改判起了作业,眼睛停留在纸面。有其他同事在,陈子侑没有说得很清楚:“私事,回头和你细说。”欧阳黎佯装不在意地提了提嘴边:“没关系,外人也不好掺和,要留门的话提前说一声。”“我什么时候说你是外人了——”陈子侑对江薄笙无意的冒犯毫不知情,被呛得不明所以,不巧外面有老师叫他,被迫缩回碰他的手,力道轻轻压在肩膀上:“有空我们聊聊。”“先等你有空再说吧,你最近挺忙,我下班回家就没见你在过。”欧阳黎嗤笑一声视作耳旁风,依旧垂眸干手上的事。陈子侑迈出门前回头看一眼,叹了口气走了。铃声打响欧阳黎也去上课了,晏寒戳戳对面:“刚才咋回事,夫妻吵架啦?”“啊?”冯木难一头雾水:“我觉得挺好的啊,你怎么看出来的?”晏寒手握证据,底气很足:“你不觉得欧阳老师阴阳怪气的吗?”年轻人紧跟时尚潮流,晏寒第一天就在校论坛注册了马甲,连夜爬完校友创作的十几万字文理双煞的爱情故事,剧情跌宕起伏,顺理成章沦为附中催婚大队一员。——冷战可是虐恋开始的第一步。“没觉得,论坛小说看多了吧。”冯木难翻白眼道:“劝你别管他们,深扒的下场永远是被秀一脸。”长夜扑空,夜阑几颗扑朔的星。欧阳黎新接一届高三,晚自习结束得晚,日日将近十一点下班,校门外来接的家长围着,挨山塞海竟还十分热闹。从学校回公寓途经两个大路口,抄近路就快许多,通常欧阳黎都和陈子侑一起走大路,顶着黄昏的余晖浮光买晚饭,很少走这条路。窄路只有一人半宽,灯光微弱,尽头转过弯上几层台阶,直接通往公寓群后身。年久失修的后门半开,锈铁推开蹭出尖锐的摩擦声,聊胜于无。微妙了一整天的空气在发觉停在不远处的黑色轿车那一刻冰冻至了极点。靠在车窗说话的是陈子侑,也可能不是。但那件小人牵手排队跳舞的短袖除了他室友,欧阳黎想不到其他沙雕了。陈子侑背对着他,这个角度无法辨析表情,但他认出了江薄笙。和对方脸上端着的笑意。画面十分和谐,让他连上前熟络打声招呼的勇气也拿不出来。尽管不愿承认,但那一瞬被抽干空气的呛水错觉,让欧阳黎切实地感受到了怅然——是喜欢他的。冷静随呼吸分崩离析,欧阳黎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比谁都懂得给自己留余地,这段时日藏着掖着的小心思没道半句先自暴自弃地灰心了。欧阳黎后退两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一秒都不愿意多呆。生怕多看一眼,就忍不住冲过去把人拉走了。事已至此欧阳黎已经搞不清尊严和体面有什么用,值得死命抓住不放。门口的收件箱有段时间没整理,塞满了各类账单和广告,拉开哗啦洒出几封。近期疲劳过度导致的脑供血不足,欧阳黎蹲下的时候眼前发黑了一会,几秒的视觉失灵让心情更糟了。路过垃圾桶,欧阳黎没有扔掉那些租房广告,犹豫了一会收进包里,带回了家。第37章 你理我干嘛?阳景公寓是学区内少见的精装房,附近有许多十几年前的老楼,小半出租给附中沿路推车谋生的小商贩。天蒙蒙亮的时候车轱辘碾过吸水砖,到了深夜再咕噜噜推回来,来往安静又热闹,是片烟火气十分浓重的地方。d市的企划谈得很顺利,江薄笙今天是来告别的。车子停靠在门口,陈子侑站在车旁和他说话,被来来往往的几波人打断了好几次,如此几番才安静下来。江薄笙笑着说:“看来你在d市过得很好。”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有多熟,陈子侑扶着车窗一阵失语,解释半句都嫌多余,半天憋出句话:“……我在哪儿过得都挺好。”处理后事,自然一地鸡毛亟待清理,陈子侑又带着三分不情愿,一直沉浸在烦躁中迟迟没收拾好心情。继母那边的亲戚大多和他交涉不深,对待他没有太尖刻,想象之外的顺利让他松了口气。不过因为他的出现,反倒让他不曾露面的两个兄弟落了不少话柄,事已至此,陈子侑已经懒得再费心管其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