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为吏部左侍郎,当初在新帝入京时表现也很积极,原本以为会像其他三部的侍郎一样毫无疑问地晋升一级。万没想到,何谚这个远在东肃州的州牧竟会拦了他的青云路!他心有不忿,借故称病就是为了让刚刚接手吏部的何谚无从下手,从而向他服软。可惜,何谚并非无能之辈。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就将吏部收拢了七七八八。莫说是向他求助,这位何尚书更是连过问一句他的病情都不曾。郑秋凤不得已只能放低姿态,主动出击。这张奏折就是他计划里的第一步棋。原本,他已经向留守吏部的心腹打听过,言说何谚还在熟悉各州吏治,科举在即仍未将实缺正式拟折上报,这才想抢在他前头。既向陛下彰显自己的能力,又能狠狠踩何谚一脚。怎么也没想到,心腹竟然那般不中用。连何谚的深浅都没摸透不说,更连对方递了折子这么大的事也一无所知!害苦他也!天顺帝看着何谚笑眯眯地戳人伤疤,处处揭短,心里暗笑这真是近墨者黑,面上却也缓和道:原来如此。他看向捏着奏折给也不是,藏也不是的郑秋凤,道:郑侍郎为民之心确实可嘉,不过,如今尚书履职,越俎代庖总是不美。虽则何尚书性情温厚,对下宽爱有加,但身为朝廷命官,办事还是得按规矩来。侍郎说呢?是,陛下圣明。是微臣有欠考虑了,还请陛下与尚书大人不要见怪。郑秋凤暗暗咬牙,将奏折收回,敛眸掩下了翻滚的怒火和难堪。嗯。天顺帝略一点头,就摆手示意他退下了。倒是何谚笑着说:哈哈,这有什么,早就见怪不怪啦!这句地图炮轰了一群人,天顺帝听得差点笑出来。倒是贺林轩故作不耐烦道:何尚书,陛下恩宽,不怪你管教不好下属,你还显摆上你的大人有大量了?这本到底奏完没有,我这儿,话才开始说呢!见他也踩着郑秋凤说话,天顺帝这下没忍住笑出声了。说道:贺爱卿真是急性子。早朝既为议事理政,诸位爱卿畅所欲言,话未说尽便不退朝堂,委实不必急于一时。何谚则道:郑侍郎既已代劳,微臣岂会不领情?何况,哪里缺人,缺什么人,缺多少人,陛下心如明镜。既然贺大人另有要事,微臣就不在此一一赘述了,只盼着新科能多得些良才美玉,为陛下分忧才是正经。不错,爱卿此言深得朕心!天顺帝赞了一句,而后对贺林轩说道:贺卿,你继续说吧。多谢陛下。贺林轩从容地从官袍广袖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奏折。见状,百官无不变了脸色。分明准备这般齐全,之前却不拿出来,怕是他早就料定有人会跳出来阻挠。郑秋凤失利在前,现在不让他把这一本奏折念完,都不成了。而这么厚的一本,谁知道里面有多少要命的事,会牵扯出多少人来他们丝毫不敢低估贺林轩的胆量。就没有他不敢说的话!就没有他不敢得罪的人!他们暗自警惕起来,果然,贺林轩一开口就不饶人。启禀陛下。据户部账册所记,除了工部所欠的建梁行宫十万银两,尚有以下二十一笔拨银可以追溯。其一,天齐十五年九月,工部因修建天齐帝皇陵为由要款一万两黄金,已经全款拨付。臣已确认,因冬日寒冷之故,皇陵自十月便暂停动工。也就是说,这笔拨款尚未投入使用。而今,天齐帝已经退为齐王,再住帝王陵寝不合规矩,自然也就没有继续修建的必要了。还请工部将这笔拨款返还户部。其二,天齐十五年六月,工部为太君陈氏修建观景游园,提款七万两白银。此园尚未动工,而陈太君自感愧对先帝圣恩,一心清修,不涉红尘,这园林也就作罢。是故,请工部全款返还。其三,天齐十五年二月,吏部礼部以下届科考为由,在户部前后三次提款,共计吏部七千两,礼部一万两。如今,自然不会再有所谓的下届科考,而今科的一应用度,户部也有重新拨银。还请吏部与礼部,将这笔拨款归还。其四,天齐十四年十月,工部因修缮江南堤坝之故要款二十万两白银其五只听他一条一条地念下来,不仅六部被挨个点了名,就连宗亲向国库的借款,大到万数银两,小到几百两,都被一一追讨。百官听得心绪翻滚,又惊又叹:贺某人真是要钱不要脸了!而被点名的有人垂头静立,有的暗自问候贺尚书祖宗,也有人沉不住气了。才要出声抗议,贺林轩却仿佛脑袋后面也长了一双眼睛似得,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丢过来,将他的话全堵在嗓子眼里。等到二十一条全部念完,贺林轩慢条斯理地合上奏折,做了总结。综上所述。工部应还黄金一万三千二百两,白银三十九万五千八百两;兵部应还五万五千两,礼部应还一万七千三百两;吏部七千两;刑部四千两。另有,安平侯府两万九千九百两,镇南王府一万八千两,兴武伯府八千八百两,禄郡王府七千两,恒郡王府五千两,郑郡王府一千九百两,安郡王府八百两。户部皆留有文书。印章和手印齐备,皆已验明,并无错漏。如今户部入不敷出,还请陛下下旨,恩准微臣取回这些银两,以解燃眉之急!天顺帝心里早就笑翻了天,但面上却微微拧着眉,沉吟道:爱卿所言在理既然文书印信俱全,自然没有不还的道理。众位爱卿,以为如何?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是之前被贺林轩用眼神吓退的禄郡王咽不下这口气,当先站了出来。他道:陛下有所不知,老臣借了这笔银两后,天齐皇帝就金口玉言,说了不需要老臣还的。哦?贺林轩没给他为难皇帝的机会,接过话茬,笑道:禄郡王的意思,是要臣直接向齐王追讨你欠下的七千两银子是吗?他点了点头,露出一副我明白了的表情。既然如此,烦请禄郡王手书一封,作为凭证,下官好去找齐王殿下要钱。反正,我户部只认银子,无所谓是谁来出。说着,他含笑看向众人。各位,如果和禄郡王一样,有别人可以代为还款,也可以写了凭证给本官。本官自会与对方一一核实。如属实,怎么追讨也无需各位费心,本官自有办法。但如果是和本官开玩笑呵呵,户部的人工费、延误费和本官的精神损失费,却要另算的。也不多,就是欠款翻一翻而已。你!你无耻!姓贺的这是完全不把他们这些皇亲国戚放在眼里啊!眼看着刚刚还跟他同仇敌忾的几名郡王纷纷低下头去,禄郡王不由大骂出声。贺林轩听得直笑:当不得禄郡王夸奖。都是为陛下分忧,尽为人臣子的本分而已。也希望,您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才好。禄郡王一惊,看了一眼上首的皇帝。他的辈分算起来,是天顺帝的三皇爷爷,但在他面前实在没什么情面可以卖。以前对付天齐帝和陈太后那些哭哭啼啼的招数,全都使不上。贺林轩如此咄咄逼人,他心里是不痛快,但是为了七千两银子把皇帝得罪得更狠,却是得不偿失了。这么想着,他愤愤地看了贺林轩一眼,甩袖退了回去。贺林轩不忘追了一句:还请郡王今日之内将凭证写给下官。户部银子缺得很,有一两是一两,早一天是一天呐。不等禄郡王再发作,他就对皇帝道:陛下,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法。户部实在是拖不起了。下官只能豁出这张脸不要,请您明旨,要求各位务必在半个月之内将一应欠款归还到位。否则,户部便要收取利息,拖欠一日加收欠款的百分之一。这天顺帝面露为难,似是难以决断。贺林轩再进一步,请求道:陛下!不说别的,眼下科考在即,礼部要钱做今科进士服,微臣却都拿不出来。再拖延下去,恐怕要贻笑天下啊陛下!闻言,天顺帝脸色一变。沉默半晌,他沉声道:既如此,就依贺卿所请吧。谢陛下!贺林轩抬手一礼,激动谢恩,忧国忧民这四个大字只差没写在脸上了。百官看的直牙疼,可就算知道他和皇帝这一应一和是在做戏,又能怎样?皇帝话都放出去了,他们还能直接跟皇帝叫板不成?可是,他们也不能放任贺林轩这样嚣张下去。里子已经被掏了,再不保住面子,他们还混不混了?!这般想着,不少人拿眼瞧工部、礼部和兵部三位尚书。三人飞快地用眼神打了一个机锋,最终是工部尚书站了出来。工部欠款数目庞大,真要认栽,谁来填这个窟窿?而他身为安平侯世子,安平侯府也牵涉其中,就算一贯显山不露水,此刻也不能再保持沉默了。陛下,微臣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虞明博恭声道。第104章工部尚书在那派人中地位超然。见他终于耐不住了, 天顺帝反而心神一定,抬抬手道:虞爱卿请讲。谢陛下。虞明博又行一礼, 这才转身看向贺林轩。飞快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发现对方的神色和之前面对禄郡王时一般无二,虞明博深感被冒犯,不由心生恼意。不过,论笑面迎人, 他自认不会输给贺林轩。当下笑道:贺大人初涉朝堂恐怕不知,工部自有工部的运作之法,并非大人想当然的那般。若只是拿了钱,等到某个时间付出去就了事了, 什么也不用做的话, 岂非是越权,抢了户部的差事?他却不知贺林轩将他眼底的轻慢和傲慢尽收眼底, 心念一转就有了应对之策。听他嘲讽自己,贺林轩非但不恼,反而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末学礼,道:虞大人说的在理, 贺某人一向浅薄,还请大人不吝赐教。闻言,虞明博暗自撇了撇嘴,口中谦道:赐教不敢当。为陛下效命,这都是应当应分的。就拿陈太君的观景园林来说。自去岁领了银子,工部便开始着手在各处采买, 忙得不可开交。虽还未动工,但那七万两已经花出去七七八八。贺大人想要索回全款,可真是给本官出难题了。这贺林轩险些笑出来,但表面上,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口中含糊其辞。虞明博只当他被自己问住了,心底冷笑三声,暗忖道:一个卑贱商户有些胡搅蛮缠的心机,又懂什么朝政国事?披上官袍就敢夸夸其谈,真是不知所谓!他脸上的笑意加深,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贺林轩问道:如此说来,拨给江南的堤坝建费、修缮行宫和陵寝的款项,也都是这个情形了?虞明博怔了一下,有些意外他会这么问。不过,这些正是他之后要说的,见贺林轩收了笑容一副为难的样子,便点头笑道:不错。这就好办了,哈哈!贺林轩忽然以拳击掌,朗声笑道:我还以为工部就是一群光吃肉不吐骨头的饭桶,没想到是我误会了!他用力拍着虞明博的肩膀,十分亲热地说:虞大人千万别见怪。你也知道,本官出身市井,比不得你们这样的饱学之士,看问题自然只能看到表面了。虞明博暗暗捏紧拳头,拼命控制踹开这个混账的冲动。贺林轩好似没感觉他的不快,贬低完自己,又使劲夸他书读的多就是明事理,这份见识胆略是自己拍马不能及的。末了,他道:既然工部把钱都花出去了,本官当然也不能不讲道理,问你拿银子啊。贺大人明白就好虞明博松了一口气,但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被贺林轩的下一句彻底噎住了。只听贺林轩说:那就请虞大人把工部买好的东西,交给户部核查吧。贺大人的意思是?虞明博愕然,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贺林轩喜滋滋地说:虞大人不是说钱拿去买了东西吗?这些东西不也是宝贝嘛!给陈太君和齐王用的东西肯定值钱啊!还是虞大人贴心。那些金的银的,就算不能转手卖了,融了还能用。再不济,也能放到国库里充充场面。不是我说,就现在这库房,本官都不好意思走进去。可是虞明博心知不妙,当场便要驳回,但比嘴皮子功夫他能快过身经百战的贺尚书?贺林轩抢白道:我知道这么盘点工作量极大,多谢虞大人替户部操心了。不过,为陛下办事,哪敢怕辛苦。这事就这么说定了!哦,对了,修建堤坝用的东西,还是放在河道边上,不用费那闲工夫挪地方了。本官这就派人过去核算,一定在半个月之内把这事办得妥妥帖帖的。虞大人,你放一万个心。贺某以前就是个粗鄙的生意人,虽然书读的不多,狗屁不通。但什么东西值多少钱,那肯定错不了!一定把账目给你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哦,要是虞大人能提供账目那就再好不过了,还能给户部省不少功夫呢。虞明博:看到笑容渐渐消失在他脸上,贺林轩不吝夸赞,口中连道:难得遇到像虞大人这么明事理的好人,如此配合本官的工作。等户部核算完,剩下还欠多少钱,本官再给你一个明细。虞大人按规矩给就行。哎呀,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高风亮节,把百姓放在心田里,本官还犯什么愁呢?